低沉的笑声在头顶响起。
黑暗只持续了几秒钟,庄延很快松开手,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
大屏幕上已经换了场景。
刚才的镜头根本没有什么限制级画面,不过是男女主角在床上亲热,衣服还没脱镜头就变了。
但庄延就是想逗一逗他。
谢宁把抱枕抓得死紧,闷声道:“我成年了。”
“是吗?”庄延挑眉,“看起来不太像啊。”
谢宁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才恍然这人又在打趣他。
他抿了抿唇,不说话了,往沙发右边挪动身体,做出一副要远离他的样子。
庄延再次笑出声来,看到谢宁怒视的目光才停住。
他怎么能这么可爱啊。
谢宁瞪圆眼睛看了他一会,转头继续去看电影。
庄延逗得满意了,接下来没再搞事,直到电影放完都安分守己地坐着。
屏幕变黑,滑出staff表时,庄延问他:“好看吗?”
谢宁斟酌语句:“挺不错的一部电影。”顿了顿又补充,“要是你不说,我不会想到和《独白》是同一个导演。”
“怎么?”庄延挑眉,“看上去不像?”
谢宁点头:“完全不一样的风格。”
《查无此人的情书》剧情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直到故事结局都给观众留下一个疑问。
Fancy到底是真实存在的人,抑或只是女主角心中的幻想。
“在这部电影里,导演似乎在淡化自己的风格,更向大众喜爱的口味靠拢。”谢宁说。
庄延不置可否:“这是大多数导演的必经之路,电影最终还是要向大众低头。”
谢宁看了看他的脸色:“大众的未必是最好的。”
庄延挑眉:“一部电影好坏与否,大多数人只看两样:票房和口碑,这两样都是非常大众向的。”
票房,观众买的。口碑,观众评的。
都说商业片看票房,文艺片看口碑,同样是文艺片,和《独白》相比,《查无此人的情书》的口碑和评价要高上太多。
庄延继续说:“诚然,也许你和我都更喜欢《独白》,但我们终究是少数。身为导演,所求不过两件事,金钱或名气,只要脑子清醒一点的,都会明白该走怎样的道路。”
如果是平时,谢宁听他这么一说,也就笑笑。
可今天不知怎的,他突然就烦躁了起来。
也许是那样笃定的话语太过尖锐,像一根针刺进他的肌肤。
他说:“也许别人是这样,但庄延不是。”
庄延从他平静的话语中听到一股斩钉截铁的味道。
他低笑了一声,拖长了语气:“哦?”
谢宁说:“如果他是,那他拍不出《独白》。也许我不如你懂电影,但我比你懂艺术。”
庄延看着他:“你说他,他的电影是一种艺术吗?”
“是。”谢宁点头,“他的电影,不是在向大众表达,他是在向自己表达。也许他曾低头,拍过《查无此人的情书》这样大众品味的电影,但他低完头,又觉得……”
谢宁停顿两秒,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觉得大众的审美太傻逼,于是继续抬起头,拍他自己的电影。”
庄延又不说话了。
他定定地看着谢宁,良久都不出声,直把谢宁看得心里发毛。
半天之后,庄延轻笑了一声:“你说得很有意思。”
谢宁:“如果你不喜欢,可以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不。”大荧幕因长久没人操作而变得一片漆黑,整个放映室陷入了黑暗,在一片黑暗中,庄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很喜欢。”
庄延起身把光碟取出,随着他的动作,放映室又亮起了微弱的光。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转头问:“你认识庄延吗?”
谢宁愣了下,真要说起来,他其实很早就从徐清口中听过庄延的名字,但这种单方面的认识应该不作数。
他摇头:“不认识。”
庄延挑眉:“你刚才说的那番话,似乎非常了解他。”
谢宁笑了,他说:“蓝鲸先生,我们学艺术的,交流靠的是作品,我们不必认识,也可以交心。”
庄延彻底大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兔子先生,你太有趣了。”
他笑什么?
有那么好笑吗?
谢宁抿了抿嘴。
“下一张看什么?”
庄延伸手把他从沙发上拉起来:“先去吃晚饭,艺术家,都不看看现在几点了。”
谢宁后知后觉地看了眼时间,果然已经过了饭点。
陈姨已经做好了晚饭,就等他们上桌了。
谢宁亦步亦趋地跟着庄延,刚跨进餐厅,就闻到诱人的香味。
不知是他太饿,还是陈姨做得确实香气四溢。
陈姨一边摆放碗筷一边说:“你们出来啦,再迟一会菜都要凉了。”
谢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庄延一脸坦然地入座,招呼陈姨一块坐下吃。
“今天有客人……”陈姨迟疑道,表情有些不安。
谢宁赶紧说:“没事,一块吃热闹。”
之前陈姨说庄延口味挑,谢宁没放在心上,直到坐在餐桌上,他才终于领会到这是什么意思。
陈姨做的这一大桌子菜色香味俱全,谢宁尝了两口,觉得就是出去开餐厅也戳戳有余。
可到了庄延嘴里,就是哪儿都有毛病——
“这碗石锅鱼煮得时间太长,肉不够嫩。”
谢宁把嘴里的鱼肉咽下,他正想夸这鱼鲜嫩多汁来着。
“青菜太老了,不够新鲜,下次换一家菜市场买。”
谢宁夹起一块青菜,挺脆的呀。
“笋干切这么大不好咬,火候也不够,没有入味。”
清香脆嫩,这都不够入味,什么叫入味?
谢宁:“……”
最后庄延夹起一块肉末茄子,咀嚼两口,在陈姨惶惶的眼神中平淡地说:“盐放多了,太咸。”
这人真难伺候,不仅口味挑,嘴巴也叼。
谢宁咬了口茄子,他没尝出来什么咸不咸的。
陈姨脸上更加惶恐:“先生,我……”
庄延打断她:“你今天做的菜水准太差,不是你该有的水平。”
“我下次不会了。”陈姨站起身来,谢宁看着她惨白的脸,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庄延问她:“说吧,发生什么事了?你今天一直心不在焉的。”
陈姨说:“先生,我、我想请几天假。”
庄延皱了皱眉:“家里的事?”
陈姨点头:“我孙子贪玩,从楼梯摔了下去,现在还在医院住着。”
庄延:“人没事吧?”
陈姨赶紧道:“没什么大事,就是腿骨折了,他父母工作忙,他一个孩子,自己一个人住院瘆得慌,我实在不放心,想去医院照看他一下。”
“你先坐下,边吃边说。”庄延这么一说,陈姨脸色好转不少,“要去几天?”
陈姨说:“我隔几天会回来打扫卫生,就是晚饭可能做不了。”
庄延应了一声。
陈姨惶惶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这是同意了没。
庄延始终没出声,等吃完饭,他把筷子一搁,往楼上走去。
陈姨:“先生、先生不会是生气了吧?”
谢宁安慰她:“应该不会吧,他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
他这么说,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这个蓝鲸先生脾气实在太古怪。
“你说得对。”陈姨点头道,“先生就是说话不客气了点,人还是很好的。”
谢宁沉默了几秒,心道:性格也不怎么样。
庄延没一会儿就下来了,手里拿着张银行卡递给陈姨:“这里面有几万块钱,你先拿着。”
陈姨脸色一白,以为庄延要结算工资:“先生!”
庄延摆摆手:“你别想岔了,你孙子看病也不知道要花多少,这些钱你先拿着,当是年终奖。”
陈姨喏喏道:“这、我哪好意思收。”
庄延皱眉:“让你收你就收着。”
他一板起脸,气势就特别强烈,陈姨果然不敢再推辞了,忙连声道谢。
再回到放映室时,谢宁说:“没想到你人还挺好的。”
庄延看了他一眼:“陈姨在我家做了十多年,人信得过,手艺也不错,换了她,我找不到更满意的。”
他这会倒是夸人手艺不错了,好像刚才餐桌上评头论足的人不是他一般。
这次他把谢宁领到一个架子前,说:“我也不知道你哪些看过哪些没看过,自己挑吧。”
谢宁看着满满的光碟,惊讶:“这么多?”
庄延:“我说了,我有庄延所有的作品。”
谢宁感慨:“没想到你还是个铁粉。”
庄延:“……哪那么多话,快点挑。”
谢宁手指在一张张光碟上划过,最后抽出一张,念出上面的名字:“《变心》?”
他疑惑道:“庄延有拍过这部电影?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庄延听到这个名字,侧过去看了一眼:“这是很早期的作品,在国外也没上映,只在小范围流传过。”
“这么小众的作品你也有?”
庄延淡淡地道:“我连他大学毕业设计都有。”
谢宁:“……算你神通广大。”
庄延特意问了一声:“你确定要看这张?”
谢宁点头:“就这张吧。”
庄延也不废话,直接把光碟放进投影机里。
很快,谢宁就知道为什么这部片子这么小众了。
这是一部同性恋电影。
同志片在几年前曾经流行过一阵,后来同性婚姻正式合法,对同性恋的争议也达到了顶点,很多导演都涉足过这个题材。
没想到庄延也拍过。
庄延的电影大多都是在国外拍的,主演基本是外国人。这部《变心》却以国内为背景,两个主演选的也是华人。
故事开始于同性婚姻合法之前,结束于同性婚姻合法之后。
它讲述的是一个时代。
谢宁更尴尬了。
爱情片就算了,两个大男人一起看同志片……
谢宁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只对男性的身体有反应。
同志片的尺度比一般性的爱情片要大,床戏是必不可少的,就像世人对男性之间爱情的理解。
爱和性,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让谢宁坐立不安的不是床戏,而是身边坐着的那个人。
这次谢宁有先见之明地和庄延隔了一段距离坐下,即使如此,也能感受到他周围强大的气场。
谢宁亲身体验过他靠近后的气势,逼得人心跳加速,手脚发软。
关键是这人还特别喜欢调戏他!
谢宁怕他等会再做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来。
他有点招架不住。
剧情发展到床戏阶段,音乐也变得缠绵起来。
谢宁深吸口气,确定先发制人,转头去看庄延。
庄延被他看得一愣,随即挑眉笑道:“不是成年了?怎么不敢看了,害羞?”
谢宁默默地收回了视线。
“有、有水吗?”他问。
庄延看过去时,谢宁已经低下了头,明明灭灭的光线打在他的侧脸。
不知怎么,庄延也口干舌燥起来,他舔了舔唇,站起身:“等着,我给你倒水。”
看他出门,谢宁才松了一口起,认真看起电影来。
《变心》是一个非常老套的故事,讲的是一对同性情侣和家庭、学校、世俗抗争的过程。直到同性婚姻正式合法,他们终于手拉手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阳光下。
然而这并不是故事的美好结局,当世人逐渐接受同性婚姻,当同性恋不再成为禁忌之后,恋人之间没有了外力的压迫,内在的矛盾反而日益放大。
柴米油盐的日子将爱情逐渐消磨干净,最终他们变了心,在争吵和冷战中各奔东西、分道扬镳。
庄延早期的作品并不太成熟,叙事、拍摄手法和镜头转变都不够流畅自然。
那种压抑感却始终挥散不去。
谢宁身为同性恋,感同身受地生出一分悲哀,心里像是压了快石头。
早期的作品一直被庄延当作自己的黑历史,轻易不让人看。
这会他看谢宁的神情不对劲,不由问道:“怎么了?不好看?”
谢宁摇了摇头,回过神来,目光还有些迷蒙。
他不自在地扣住手腕摩挲两下,问道:“能把这部片子送给我吗?”
说完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虽然有些冒昧,但……我真的很喜欢它。”
“看出来了。”庄延挑了挑眉,问,“为什么?”
谢宁抿了抿唇,一时心乱如麻。
他知道这样的要求有点唐突,但他真的……
庄延又问:“你是同性恋吗?”
谢宁猛地回头看他。
过了一会儿,他点头:“对,我是。”
庄延看他的眸色更深沉了几分。
谢宁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抱歉,这个要求是我过分了。”
就在他沮丧时,庄延已经走到放映机前把光碟取出,然后又回到谢宁面前:“伸手。”
谢宁:“?”
庄延把光碟放到他手中,轻笑道:“我可以送你。但是,总不能白拿吧?”
谢宁:“我再帮你画一幅画?”
庄延摇头:“我要你那么多画做什么?”
谢宁睁大眼睛看他:“那……”
庄延问:“答应我一个要求怎么样?”
谢宁看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庄延笑出声来:“我还没说什么要求,你就应了下来,不怕被我卖了?”
谢宁喝了口水,说:“贩卖人口是违法的。”
庄延被呛了一下。
他看着谢宁红润的脸,呼吸加深,心底生出几分捉弄的心态。
下一秒,他的手掐住谢宁的脸,捏了捏:“手感挺好的。”
谢宁的脸更加红了:“你……”
“兔子先生,”庄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什么要求都随便我提?”
被这么看着,那种让人腿软的压迫感又降临了。
谢宁忍不住想,不就是一张光碟吗!大不了就不要了,他还能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庄延看他耳尖通红的样子,心情爆好,终于不再逗他了。
“那我就提了,我这两天能去你家蹭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