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宁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不知所措地抬头看向了山神像。
神像依旧坐在那里,不言不语,笑眼弯弯地眺望着小镇。
也许是自己太紧张产生幻听了吧,于宁这样在心里安慰自己,立刻低下头去,不敢再去看神像。
他跟庙里偶遇的女人道了别,匆匆回到了民宿,一直在房间里发呆到下午。
吃过了晚饭,于宁就跟着伙伴们一起上山去了。
每个人都是轻装简行,只有小A背着一个随身的挎包,里面装了七个人的手机,他说最好不要去看外界的消息,万一反悔可就糟了。
大家都是抱着必死的想法来的,手机里该删的都删了,也没什么不好给别人保管的,就答应了这个要求。
大家从缓坡上山,于宁走在七人小队的最后,同伴们各怀心事,都不说话,小A起了几个话头,可最后都不了了之。
很难得,于宁感受到了内心的平静。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半山腰,天光也暗了下来。
“于宁。”
“于宁。”
“于宁。”
“留下来陪我玩儿好不好?”
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由远及近,先是叫了三声他的名字,随后提出了一起玩儿的邀请。
于宁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走在前面的同伴听到了他闹出的动静,停下脚步,回头问他发生了什么。
于宁一脸惊愕,显然同伴们并没有听到那个声音。
又是幻听吗?
“如果在山上听到了有人在背后叫你的名字,可绝对不能回头啊”
“小山神最喜欢作怪,他会带走一户人家里最小的孩子陪自己玩。”
民宿老板娘和庙里女人说的话在于宁耳边回响,本来当成志怪传说的故事,现在真实发生在了自己身上,于宁快要被吓哭了。
不久前才初中毕业的男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同伴们见他这个表情,也有些慌张。
“你……要下山吗?”离他最近的小秦小心翼翼地问道。
于宁这才想起,他们是为了一同结束生命才结伴上山的,山顶就是他们为自己挑选的坟墓。
明明都是准备好要死的人了,居然还在害怕山精野怪,说出来好像有些不像话。
于宁擦了把脸,又吸了吸鼻子:“不,我不下山。”
在最前头领路的小A走过来,笑着掐了掐于宁的肩膀:“好啦,再坚持一下,咱们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
“嗯。”于宁轻轻嗯了一声。
他假装自己从没听到有人在背后喊自己的名字,低着头,继续跟着同伴们的步伐向山上走去。
*
在天边还剩最后一丝亮光的时候,一行七人抵达了赤崖山的山顶。
虽然山不高,大家步行的速度也不快,但以于宁的体力,这段路也走得十分艰难。
“到了到了!恭喜大家,咱们已经抵达人生的终点啦!”前头传来小A欢呼雀跃的声音。
于宁在心里为第一次跟朋友登上山顶而感到了那么一瞬间的开心,但很快,开心的感觉又被忐忑不安的情绪所取代。
走在他前边的伙伴们一个个停下脚步,于宁还听到了短促的惊呼声。
这是发生了什么?
于宁拖着疲惫的身躯快走两步,跟伙伴们并肩,很快就看到了山顶的景象。
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此时的山顶灯火通明。
山崖边生长着一棵叫不上名字的参天巨树,树根盘绕在山石上,树冠向悬崖那边倾斜,郁郁葱葱,却如沉睡的野兽,散发着让人不敢靠近的危险气息。
一条又一条红线绑在巨树的枝干上,另一头连接向看不见尽头的远方,而红线上拴着的红灯笼正发着光。
有的灯笼和灯笼之间还拴着铃铛,但从铃铛的模样与大小上来看,那居然是一枚枚婴幼儿的头骨。
而就在那些红灯笼下,数不清的身披红袍、戴着动物面具的人正静静站着,似是在等待着他们。
猴子、狐狸、狗熊……本来滑稽可爱的面具,在这样的场景下变得无比阴森可怖。
于宁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在清凉的晚风中冒了一身的冷汗,很有转身就跑的冲动。
可他的双腿却僵在原地,嗓子眼儿里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到底是要干什么?”高马尾女质问着对山顶上的一切似是早有预料的小A。
“很显然啊,”小A耸耸肩,“这些都是来参加咱们葬礼的嘉宾。”
另外六个人并没有相信小A的话,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上了当。
那个论坛发帖人是小A,提出要结伴前往另一个世界的人是小A,跟报名的人一一单独联系,并透露出大家都倾向去赤崖山的人也是小A。
他们看似是一起商量出了结束生命的时间、地点与方式,来了一场说死就死的旅行,但事实上,一切全都是在小A的引导下进行的。
就连自杀这件事,他们也没有自己决定的机会。
虽然还不知道山上等着的这帮人到底是谁,又要干什么,但大家猜也猜得到他们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一帮因为家庭、身体、遭遇等原因,选择结束生命的未成年,可以笑着吐槽自己的遗书有多矫情,但绝不能接受自己被人算计着走上死路。
于宁的手脚微微颤抖起来,他陷入了恐慌,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小A瞧见了,对他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拜托,咱们不是约好了要一块儿死的吗,你这个表情是怎么回事,该不会临时反悔了吧?”
“这怎么能一样?”高马尾护着身后的三个女孩后退一步,眼睛狠狠瞪着罪魁祸首,“你把我们骗来这里是想干什么!”
小A没有开口回答,他忽视了所有人,自顾自哼着歌,走到了巨树前,从自己的随身背包中抽出了一把匕首,毫不留情地扎进了自己的喉咙。
血如泉涌,喷溅出来的血在于宁几人身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红点。
这是他的答案。
有女生捂着嘴惊呼,整个身体摇摇欲坠,被高马尾及时搀扶住了,可还不等顺上一口气,就又被对方拉着逃跑。
那些等候在大树下的人,在小A倒下去的同时,就奔向了其他六个刚上山来的未成年,来势汹汹,手中还拿着同样的匕首。
要死了!
于宁恐惧地闭上了双眼,但下一刻他就听到高马尾高亢的声音:“你他爹把眼睛睁开!快跑啊!”
高马尾刚吼完骂爹的部分,于宁已经被人拽着胳膊跑了起来。
于宁抬头瞧了一眼,拽着他的正是他们之中最高大的那个女装男生,要不是对方肩上已经扛了一个帽子姑娘,于宁这会儿可能也被扛着跑了。
六人很快就跑进了没有灯笼照亮的山林,草木繁茂,连月光都被树木的枝丫遮挡,有了夜色掩护,众人不再是明晃晃的靶子。
慌乱之中,六人分散开了。
小秦肩上扛着还生着病的帽子姑娘,身边还带着刚从血腥场面中缓过神来的于宁,危急时刻,三人匍匐在地,藏身在了草丛中。
他们听到红袍人们从身边经过的脚步声,还不等松一口气,就又听到了附近传来哗啦啦的动静,是有人在翻找草丛。
帽子姑娘紧紧咬着下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双眼都被泪水模糊了视线也不敢去擦,就怕弄出动静引起红袍人的注意。
这一刻,她想起了自己的诊断报告,想起了医生说的手术成功率和复发概率。
也想起了昨天清晨,自己没有告别就要离开家门时撞到了刚起床的父母,父母没有问她要去哪里,好像已经默许了她不再回去也可以,眼神中甚至有些庆幸。
她好像死在这里也没关系。
虽然被人骗过来杀掉听上去就是个悲剧,但就算今天不死在这里,几个月后她也可能死在手术室里。
帽子姑娘已经做好了等那帮人搜查过来时自己就冲出去,为另外两人争取逃跑时间的心理准备。
但就在脚步声出现在离三人一步之遥的地方时,已经有另一个人影先冲了出去。
于宁飞身出去扑倒了最近的那个红袍人,带着所有的恐惧、愤怒与憎恨,罩着红袍人的面具就砸下了软绵绵的一拳。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知道以自己的体力已经跑不掉了,小秦也许还能带得动帽子姑娘,但肯定不能再带上自己这个拖油瓶。
他家里人说得对,他就是个拖累。
于宁拼尽全力的最后一击,只打掉了红袍人的面具,很快他就被人拎了起来,只能恶狠狠瞪向这帮歹徒。
但令他绝望的是,红袍人们并没有因为抓到一个目标就放弃对附近区域的搜查,很快小秦和帽子姑娘也被人抓了起来。
于宁紧咬着牙关,咬到太阳穴青筋暴起。
这也许是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了,他隐忍退让了一辈子,不想在最后的时候也露出胆怯的模样。
于宁三人被捆住了双手,带回了山顶上,旁边还有小A完全失去了血色的尸体。
而在他们被带到那棵巨树旁不久,高马尾三人也被抓了回来,七人再次会和了。
几人早在刚才逃跑的时候就耗尽了体力,全靠最后一口气强撑着,看到了彼此灰头土脸的样子,也只有高马尾还能扯动一下嘴角露出苦笑。
山顶上的这帮红袍人好像在举行某种仪式,而他们就是祭品。
于宁第一个被拖了出去,扔到了树根下。
刀光闪过,少年倒地,血流如注。
*
只要他死了,所有人都会开始爱他——
少年曾是这样想的。
他太年轻,太弱小,唯一能想到的报复自己家人的手段,就是放弃自己的生命。
可在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一点点流逝的时候,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不爱他的人依旧不会爱他,不论他是活着,还是曾经活着。
于宁半睁着眼睛,眼泪最后还是没有憋住,血与泪混合在一起,只有酸与苦。
“留下来陪我玩儿好不好?”
弥留之际,于宁再次听到了上山时莫名出现在他身后的那个声音。
“陪陪我吧,我替你实现你的那个愿望。”
鲜血大量流失,让于宁渐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甚至已经遗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忘了愤怒与恐惧。
“好吧。”
面朝下趴在神树根须上,从来不擅长拒绝他人的少年,用最后的力气回应了内心深处的声音。
在心脏停跳的那一刻,在生命的尽头,他的耳朵依旧能听到周围的惊呼声。
伴随着红袍人或兴奋、或恐惧的惊呼声,巨树的根系包裹住了少年的身体,像是要将他吞噬殆尽。
一轮圆月从云层后露了出来,山间刮起了风,红灯笼在风中跳着舞。
小秦几人睁大了双眼,看着如此不可思议的一幕,哑然无声。
红袍人们也并没有多么淡定,他们神色癫狂,又惊又喜,像是也没想到真的会成功。
树根包裹成了一枚人形的茧,很快,茧的外壳破裂,“于宁”一步步从茧中走了出来,茫然地看着四周的一切。
祂苏醒了,于是万物也跟着复苏。
那就是于宁的身体没错,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但谁也不会觉得这还是于宁。
少年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就带着让人无法喘息的威压,没有人敢去直视他的双眼,一切胆敢去感知他存在的事情都将被视为亵渎。
有的红袍人激动地扑到少年的脚边,刚想开口,就被身边的同伴紧紧捂住了嘴巴。
狂乱的山风肆虐,山林间却没有一丝声音,不仅是鸟叫虫鸣,连树叶的沙沙声也没有。
仿佛整个人世间都陷入了死寂。
忽然,在所有人屏息凝神注意他的一举一动的时候,从茧中走出来的少年走向了躺在地上的小A。
蹲下来打开了尸体身上的挎包,祂从里面翻找出了于宁的那部手机。
开机,解锁,一气呵成。
下一秒,少年拨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接通的时候,祂捂住了这具身体被切割开的喉管,发出了不属于于宁的声线:
“您好,110吗,我要举报这里有人非法聚集,绑架无辜民众,举办邪\教仪式。”
小秦五人:“???”
红袍邪\教徒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