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还在岫城的林修竹前往郁棠曾经住的地方寻找线索。
他并没能从白雪口中知道更多的信息,倒是阻止了一场凶杀案。
很快,调查局的人就上门来把这对母子带走了。
林修竹用白雪给的钥匙打开了郁棠房间的门,郁棠自打结婚后就没回过于家,他房间里的东西也都没有带走。
林修竹也不好留在于家的宅子里太久,在得到了调查局的允许后,他就把郁棠房间里所有东西都打包带走了。
他来之前——生活气息满满的温馨小屋。
他来之后——只剩下墙上大白的毛坯房。
林修竹花了一些时间,把郁棠留下的东西整理归纳,在整理过程中,他发现了一封署名被模糊了的遗书。
林修竹逐字逐句阅读了这封遗书,并确认这并不是郁棠所写的。
写遗书的人讲话的风格和郁棠完全不一样,林修竹又回忆一下他们登记时签的字,郁棠的字迹也不是这样的。
那个人在写下这封遗书的时候,并没有带上过多情绪,只是平铺直叙地说出了自己决定去死这件事。
唯一能看出情绪的,是在遗书的最后,他写下了自己选择的死亡地点,说自己会去云槐镇附近的赤崖山上结束生命。
可以看得出,他是想要别人去找到他,然后阻止他的。
但是根据白雪说的那些话,最后他的家里没有任何人去找他,甚至没有报警。
可他还是回来了。
只不过,回来的他已经变成了祂。
一道灵光闪过,林修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他曾经跟郁棠说过要去云槐镇祭祖,那时的郁棠说了一句好巧,但林修竹还没问出“巧”在哪里,他们的谈话就被打断了。
而在林修竹的葬礼上,出现了他姥爷睡前故事里的林二娘子,这位祖宗还跟郁棠很熟悉的样子,问过郁棠要不要跟她一块儿回去。
回哪里去?
会不会就是回林修竹的老家云槐镇?
白雪的儿子留下一封遗书就跑去了云槐镇,他是不是在那里遇到了郁棠?
可能在云槐镇里又发生了些什么,这才导致郁棠以对方的身份回到了于家。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林修竹决定先回一趟老家看看。
在走之前,林修竹要先处理一下公司的事情。
林必果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都干了些什么,更不了解玄学界的事情,他还在住校,也是个有自理能力的成年人,林修竹倒是不用怎么担心他。
但林家舅舅与舅妈在公司里根基深厚,如今这俩人被带走调查,毫无预兆地少了两个管理层,公司里可能要生乱子。
此去云槐镇,林修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多久,又能不能回来,所以还是要多做准备。
林修竹把公司里的一应事务都安排好,又回到老宅跟林家二老住了几天。
他跟两位老人说明了自己可能要去远行,归期不定,本以为会遭到强烈反对,却没想到很快就得到了二老支持。
林家二老看得出这些日子林修竹心中装着事儿,总是闷闷不乐的,看他主动出去散心还觉得挺高兴。
只希望他这次远行能解开心结,安安心心去,开开心心回。
一切都安排妥当,林修竹踏上了前往老家云槐镇的旅途。
他抵达小镇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由于最近几年的旅游开发,小镇有一部分已经变成了商业气息浓重的模样。
在镇上随便找一条人流量大的街,左边轰炸大鱿鱼,右边特色臭豆腐,抬头就能看到一个立牌,上书:我在云槐镇很想你。
等穿过了热闹的商业街,七拐八绕来到远离喧嚣的地方,才是小镇最原本的模样。
青砖黛瓦的小平房,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是槐树,到了晚上,亮起来的灯也没几盏,却意外地宁静祥和。
林家的祖宅在小镇建设的时候拆了,后来也没有建新的房子,所以每年林家人来祭祖的时候都是住在镇里人开的民宿。
民宿老板娘长了一张和善的面容,圆脸,大耳朵,让人一看就觉得很亲切。
林修竹已经跟民宿老板娘很熟了,他这次拎着行李入住的时候没看到老板娘,还问了一嘴人去了哪里。
“哦,二姐上医院给大姐陪护去了。”一见是老熟人,民宿里的员工就多解释了两句。
“前几天大姐又发病了,大半夜跑去山神庙睡了一宿,找到她的时候烧得那叫一个厉害,就给她送医院了。”
老板娘姓陈,家里只剩下一个姐姐,姐妹俩都结婚组建小家庭了,但二十多年前镇上发生了一场天灾,老板娘的丈夫和陈家大姐的女儿都没了。
那之后,陈大姐的精神上就出了点儿问题,平常看上去倒没什么,只是说话有些神神叨叨的。
她老说自己的闺女就在槐花乡,她们很快就能见面了,还常去山神庙祭拜,希望小山神能让自己早点儿去那死后的世界。
某天,陈大姐的丈夫一声招呼没打就出了门,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老板娘就把姐姐接到了自己家,姐妹俩一起经营民宿,随着镇上的旅游业越来越好,她们的日子也蒸蒸日上。
林修竹知道老板娘一家的事儿,他自己也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天灾。
那正是一个暑假,他才上小学,跟父母来镇上祭祖,在回程前赶上了那场灾害,万幸一家三口只有他轻伤,父母都平安无事。
可不知时间过去太久,他不记得那场天灾具体是什么了。
当时的网络没有现在发达,网上已经找不到相关的信息了,林修竹又没闲工夫为了找一篇报道特地去图书馆翻看二十多年前的资料。
镇上的老一辈可能也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对于二十多年前的灾害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问十个人,能得到十个完全不同的答案。
随着时间过去,大地的伤口渐渐愈合,活着的人缅怀着亡者,也开始了新的生活。
林修竹怕提起镇上人的伤心事,也就再没问过人们关于二十多年前那场灾难的记忆。
林修竹在民宿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公鸡打鸣声叫醒。
他从房间里出来一看,老板娘姐妹俩已经回来了。
老板娘还是那副亲切的模样,陈大姐的脸色则更为憔悴了些。
别人一问,两姐妹就说没什么事,医生让回家好好养一养,可老板娘眼中的担忧藏也藏不住。
林修竹也没再多问,他在镇上逛了一圈,买了扫墓用的水桶、抹布、鲜花和糕点,准备先去槐树林看望自己爸妈。
一路上,林修竹就在想怎么告诉爸妈,你们有儿媳妇了,但儿媳妇跑了。
他都能想象如果两人还健在,听到这事儿该怎么笑话自己了。
希望他爸妈的在天之灵能保佑他早日找到他老婆吧,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一闪而过。
几分钟后,林修竹来到槐树林,找到了父母所在的那片区域。
然后,他就在自家爸妈的墓碑旁看到了一个十分眼熟的背影,那身影怎么看怎么像是他老婆。
林修竹:“……”
不是,这么灵验的吗?他都还没开始祭拜啊?!
*
再次见到朝思暮想的人,林修竹十分激动,脱口而出一句:“老婆?”
但是郁棠没回头,也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
郁宁和旅店怪谈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一样的茫然——
这亡夫还没死透是个什么情况?
郁宁准备打破这两人间明明黏黏糊糊却莫名僵持的局面,他拽了拽郁棠的衣袖:“要不你给我们介绍一下你这位……”
这位亡夫哥?
郁棠终于转过身来,眼尾还带着一抹绯红,轻声细语,但开门见山:“我们之间有家里长辈订下的婚约。”
他说到这里就没有再继续了,但郁宁已经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郁棠哪里来的家里长辈啊?
他说的长辈,怕不是属于过去那个自己的长辈,那所谓的婚约也是跟他过去的身份绑定的。
郁宁:“……”
说好了吃瓜看戏,怎么还有自己的事儿啊喂?!
郁宁求生欲爆棚地拎起了自己的行李箱:“我看到自己家屋顶了,先去给师父报个平安,回头见哈!”
说罢,他发挥出了一个优秀调查员的主观能动性,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槐树林中。
旅店怪谈也想跑,但是郁棠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一卡一卡地将头扭转了一百八十度,就看到郁棠正面无表情地瞅着自己。
“不是说好要来我家做客?”郁棠的声音依旧温和。
“啊对对对!”旅店怪谈也想要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推着郁棠就要往前走,“咱们快走吧。”
“请先等一下。”林修竹把手里的扫墓用品先放在了墓碑旁,快走两步来到郁棠跟前,直接说明了来意,“我是专门儿来找你的。”
林修竹觉得自己说得还不够明白,立刻补充了一句:“找你复婚。”
郁棠道:“咱们没离婚。”
林修竹:“……”
对,他想起来了,他老婆是丧偶来着。
光听说离婚了又复婚的,没听说过丧偶了还能复活的。
林修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先冷静下来。
他察觉到郁棠神色有异,很明显对方说话的音调和语气也都不对,像是在生气,而惹他生气的对象正是自己。
林修竹暂时想不明白老婆为什么生气了,于是问了一句:“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他是在气你在他敞开心扉的时候朝他翻白眼。”旅店怪谈幽幽地说。
林修竹:“???”
林修竹也不记得自己做过那么没素质的事,但一看到郁棠眼睛里又泛起了泪光,瞬间明白他老婆真的是在气这个。
林修竹开始回忆自己前二十九年的人生。
而郁棠一抬手,霎时间槐花铺满了整片天地,渐渐吞没了他和旅店怪谈。
林修竹回过神来,伸手想要抓住郁棠的衣袖,但只抓住了几片花瓣。
伴随着花香,一阵眩晕袭来。
等到漫天花雨消失,林修竹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可他定睛一看,周围哪里还有什么槐树林。
甚至,这里连绿色植物都少见,他目之所及是一排整整齐齐的老式居民楼,和一片废旧破败的老厂房。
工厂、铁皮、高高的烟囱、厂区附近的家属院,这一切都是老工业基地的模样,但能看出所有东西都被废置许久,成了一片荒凉的废墟。
曾有一只钢铁巨兽在这里昂首守望着更好的明天,可如今,巨兽倒地长眠,皮肉腐朽,只剩下钢铁的骨架屹立于此。
这里,还是云槐镇……吗?
林修竹有些恍惚,他觉得这个地方十分眼熟,但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
很快,他在一座厂房的大门前找到了可以表明地点的文字,门牌上写着“云槐镇第一采矿厂”几个大字。
可林修竹知道,云槐镇上绝对没有这么大的工业基地,小镇至今延续着百年前的建筑风格,除了建设墓园时拆了几栋房子,就再也没动过土地。
林修竹又四处看了看,没瞧见郁棠的身影,但终于找到了一点绿色,也看到了一座眼熟的山峰,那正是小镇挨着的赤崖山。
准确地说,是赤崖山那个呈九十度直角的山崖的另半边。
远远看去,他还能瞧见上山那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巨大古树,只是山崖的直角换了个方向。
原来赤崖山真的被劈开了,只不过山的另一半不在寻常的人世间。
林修竹不了解这个死气沉沉的云槐镇,他想快点离开。
刚走没几步,他就听到了熟悉的小孩儿嬉戏声,很快见到了几个光着脚在破败的厂区里乱跑的小童。
小童们还朝他打招呼:“呀,是你啊!”
这熟稔的语气,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这几个孩子里最大的七八岁,最小的四五岁,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小一些的孩子们不论男女都穿着肚兜,头上扎了两个小揪揪,像是年画娃娃。
大一些的孩子们穿着打扮和如今外界的普通小孩无异,跟小一些的孩子们站在一起,总有些割裂。
林修竹终于在这个陌生地方找到了人,也不管场景有多怪异了,立马喊住了那几个小孩儿,询问他们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云槐镇呀。”一个小童说,“你也可以管这里叫槐花乡。”
“槐花乡?”林修竹想起了镇上流传的那个古老传说。
人死后会前往槐树里那个世界的,那是他们灵魂的故乡。
但为什么,槐花乡里没有槐树?
“你是迷路了吗,要不要我们带你去找你家里大人?”另一个小童问道。
林修竹还没反应过来他家里的大人是指谁,就已经被几个小孩儿围在中间,不由分说地带着向前跑了。
离开了那片荒芜的废墟,他很快就见到了还算熟悉的山道,正是云槐镇的后山。
山坡上绿草如茵,生机勃勃,林修竹一路被领到了一座林间小屋前。
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小孩儿上前敲了敲门,穿着旗袍的林二娘子笑呵呵走出来,将门外所有人都迎了进去。
小屋从外观上看起来并不大,但内里另有乾坤,进门后就能看到一个很宽敞的大院子,院子里是假山流水的园林。
林二娘子拍拍手,就有两个人身狐狸脸的小童拿着茶水点心走了过来,还给林修竹也倒上了一盏茶。
林修竹看着笑眯眯的林二娘子,试探地喊了声:“老祖宗?”
林二娘子抽出手帕掩着半边脸笑出了声,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还应了一声:“乖。”
林修竹之前听姥爷讲过那个睡前故事,自家先祖在故事里不太像正面角色的样子。
可看这位祖宗的祖宗如此和善,瞧自己的眼神儿都十分和蔼,完全不像是被自家先祖用那种绝情的话伤害过的样子。
林二娘子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了一句:“那个故事里的人不是你们这一脉的先祖啦。”
“我还挺喜欢养孩子的,养子养女有些多。”林二娘子道,“只不过,因为那个故事最有名,后来也只有那个版本流传了下来。”
这么说着,她对着围上来的小童们又抱又亲,看得出孩子们也很喜欢她。
林二娘子把一个扑到自己身上的童子抱起来掂了掂,又放了下来,摸了摸孩子的头,一双笑眼看着林修竹:“你是来找岁无君的吧?”
“岁无君?”林修竹问,“是说郁棠吗?”
林二娘子点头:“没错,郁棠这个名字是他为了去人世生活才取的啦,我们之前都叫他岁无君。”
“生活在人世的人,就连听多了岁无君的名字都会疯掉的。”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真实太脆弱了。”
说罢,她又看了看外头的天,瞧见了大朵大朵形状各异的云彩飘过:“他今天的心情好像不是太好呢。”
“嗯。”林修竹低头看着手中茶盏升腾起的热气,“我好像惹他伤心了。”
“他以前也这样,一伤心就生气,一生气就躲起来不见人。”林二娘子又叹了口气,“他上次这么气鼓鼓地回来,都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
林修竹一愣:“以前也有人惹过他伤心吗?”
听出了林修竹语气中藏不住的在意,林二娘子饶有兴致地瞥了他一眼。
“他喜欢一个人坐在山顶上,看着山下的热闹。”林二娘子斜靠在圈儿椅上,讲起了从前,“直到有一回,他终于跟人下了山……”
*
男孩儿的弟弟病死了,父母骗他说弟弟被小山神带去山里享福了。
男孩儿信了,跑去山里找弟弟,然后真的在山上碰到了在寻找玩伴的小山神。
小山神听到男孩儿管自己要弟弟,可他没办法把男孩儿的弟弟凭空变出来,他提议:“那我给你当弟弟吧。”
于是,小山神下了山。
下山前,他兴冲冲告诉了自己所有的小伙伴,他马上就要有家人啦。
他那天开心极了,晴天里都出了彩虹。
但是,男孩儿的父母看不到小山神。
男孩儿以为父母不喜欢弟弟,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跟弟弟说,于是男孩儿从不在父母面前提起弟弟。
后来,男孩儿长成了少年,而少年的父母在一次外出中双双遭遇意外去世,只留下少年与弟弟两个人相依为命。
那几年是云槐镇上难得的好年景,家家户户省下一口饭,养活了兄弟俩。
镇上的人很好,哥哥也很好,小山神想,就这样作为人长大然后死去,好像也不错。
可随着时间流逝,他喜欢的一切都变了模样。
哥哥已经长大,有了更爱的人与物,小山神发现自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只是人间的过客,不是谁的牵挂,对他所在乎的家人来说,也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于是,小山神又回到了山上。
他留下了一个不倒翁代替自己,有半个人高的不倒翁穿着衣服,脸上却没有雕刻五官,没人的时候就会自己在地上摇啊摇,摇啊摇。
哥哥没有发现弟弟已经离开了。
偶尔有离开镇子的人回来,看到哥哥院子里巨大的不倒翁却没见到弟弟,于是就跑去问哥哥:“你弟弟去哪儿了啊?”
哥哥一脸茫然地看了看还在一晃一晃的不倒翁:“我弟弟一直都在啊。”
后来,哥哥成了很有名的工匠,雕刻了一个又一个不倒翁。
传说,经过他手的不倒翁都会在寂静无人的夜里独自摇晃,好像在等待有人摸摸祂的头,唤一声祂的名字。
*
林修竹默默听完了老祖宗讲的故事,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听过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林二娘子再次读懂了他心里想的事儿,不知从哪里抽出来一本云槐镇的旅游宣传册:“你看过的是这个版本吧。”
宣传册上也是小山神和不倒翁的故事,只不过这个版本更加曲折离奇,反转不断。
林二娘子表示:“要吸引游客嘛,总要加工一下,不然镇上有些传说会吓坏小孩子的。”
林修竹翻了翻宣传册,找到了故事后续。
后续主要讲述了哥哥发现弟弟被替换成木偶后万分后悔,上山去找小山神换回弟弟。
小山神变出了九九八十一个木偶,自己也藏在里面,但哥哥并没有认出来,于是在天亮的那一刻所有木偶和小山神都消失了。
林修竹问:“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是什么样的?”
林二娘子如实回答:“结局就是哥哥一辈子没发现自己弟弟被替换成了木偶啊,镇上的人都以为他疯了,他做的不倒翁倒是因此出了名,流传到了现在,是个旅游景点呢。”
林修竹之前那种“居然有人比他更早一步走进老婆心里”的酸味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伤感。
郁棠想要寻找一个家,不管是找到故事里的哥哥,还是找上了于阳春一家四口,都是他渴望一个家的体现。
可他在人世找不到家,所以一次次离开,一次次回来。
“他一定很伤心。”林修竹也跟着有些难过。
林二娘子点了点头:“那次他回来以后就在生气,等睡了一觉醒来,气儿消了,又自己下山去找那个哥哥了。”
林修竹皱眉:“怎么能这么好哄?”
甚至都没用别人哄,而是自己哄好了自己。
他老婆怎么可以受这么大委屈!
“不过那时他哥已经寿终正寝了,人都死了五十多年了。”林二娘子补充道。
林修竹:“……”
林二娘子笑眯眯看着林修竹脸上那精彩的表情,又拿手绢捂着嘴笑了,还安慰道:“你现在又不是人了,不用担心时间问题啦。”
“可我不想看着他伤心又生气,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林修竹说。
什么都不做可不是他的风格。
“那好。”林二娘子对自家人还算纵容,“我来帮一下你好了。”
说着,她从墙上摘下了一幅山水画,往林修竹脑袋上一盖,眨眼工夫,林修竹已经被装进了画中山水里。
“走吧,我带你去找他。”
*
在赤崖山脚下的山神庙附近有一个集市,马上就是云槐镇上每年夏天最隆重的节日,槐花乡里的集市也跟着热闹了起来。
郁棠带着新认识的朋友逛集市,碰到了比他早回来几天的绿腰。
绿腰正盘在那几米高的红嫁衣新娘的头顶,闺蜜逛街,但只有一个人在走路。
看出了郁棠心情不佳,绿腰一尾巴将旅店怪谈拽到了自己身边,主动说要带新朋友去熟悉一下小镇,让郁棠先回家休息。
郁棠回到了赤崖山上,往山顶那棵巨树里一钻,跟树一起晒太阳。
没晒多一会儿,他就听到了有人在敲他的树。
出来一看,是林二娘子抱着个跟她差不多高的画轴站在树前,身边还跟着几个来凑热闹的小童。
在自己人面前,郁棠没有一定要有一个人样的执念,他半个身体还在树里,露出来的半边身子上也缠满了扭曲在一起黑色的丝线。
拧在一起的黑色丝线像是有着生命的树藤一般,缓慢地一呼一吸,纠缠着,舒展着。
“我来瞧瞧你。”林二娘子道,“你好像不太高兴,又是因为人世的那些人吗?”
郁棠沉默不语。
“我猜猜,是不是因为……”细长的双眼转了转,林二娘子故意拉长了声音,“你那个亡夫?”
郁棠依旧没说话,本来慢悠悠伸展着的树藤突然停下了动作,在半秒钟的卡顿过后,又瞬间像是炸毛了一般伸直,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舒缓下来。
“真在生他的气呀。”林二娘子叹了口气,搬出了人间通用句式,“人都死了,何必呢?”
“都怪他。”郁棠终于开口,声音也不大,听着还挺委屈,“谁让他擅自死掉的!”
林二娘子:“……”
童子们:“……”
画里的林修竹:“……”
擅自死掉什么的,真是太可恶了,看把孩子委屈的。
“我带了个朋友来见你。”林二娘子清咳两声,把带来的画轴往半空中一抛。
画轴挂到了绑在树枝的红绳上,画面徐徐展开,墨色山水意境悠远。
然而,红绳上左边一个人皮做的灯笼,右边一个头骨做的铃铛,中间那幅山水画里还有个会动的大活人,十分破坏意境。
“你们慢慢聊,我就不打扰了。”林二娘子给小两口留出了沟通交流的空间,还把来看热闹的童子一个不落地带下了山。
郁棠看到自己的亡夫就站在画中的山头上,还在使劲儿朝自己挥手。
挺好,毕竟一个合格的亡夫就该挂着,瞎出来溜达像什么话。
下一刻,林修竹就从画中一跃而出,落在郁棠面前。
而郁棠一个不爽,非但没变回在人世的模样,还让原本有人样的地方也变成了树藤。
对方拒绝跟你说话,并变成了一棵树.JPG
林修竹靠近几步,礼貌询问:“我能摸摸你的藤蔓吗?”
郁棠:“???”
郁棠一个树藤飞过去,把人推出去老远。
林修竹刚才听到郁棠那句话,终于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翻过白眼了,应该就是他第一次看到郁棠脱下人类皮囊的那个晚上。
他晕过去的时候,大概是两眼翻白了。
郁棠那么期待对他敞开心扉的时刻,但是他受了太大刺激,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发动,干脆断绝了对外界的一切感应。
这样的表现,在郁棠看来,就是自己被嫌弃了吧。
林修竹不打算让郁棠理解一个普通人类的心理承受能力在哪里,他只想用行动证明自己是真的可以接受爱人所有的模样。
于是,林修竹摸了摸正在推自己的树藤。
树藤触感冰冰凉凉的,明明看着很不好惹的模样,但摸起来却意外的柔软丝滑,像是质量很好的丝绸。
林修竹只是很轻地摸了摸,但是树藤像是被吓到了,一个横扫,把人绊倒在地。
林修竹爬起来,又走到了那棵树跟前,这次不等他说什么,郁棠先开口了。
那是直接响在林修竹脑子里的声音,郁棠告诉他:“你不用来找我了,本来跟你有婚约的那个人就不是我。”
林修竹一下子就想到了刚才在槐树林里遇到的那个陌生男青年,对方一听到“家里长辈订下的婚约”这句话,吓得跑出了残影。
也许那人才是白雪和于阳春家的小儿子,但从对方的态度来看,他真是对这个身份相关的人事物唯恐避之不及。
“我不是因为婚约才想要跟你结婚的,我喜欢的也不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这层身份。”林修竹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
他说:“我喜欢的是郁棠,也只是你。”
随风摇摆的树藤又一次不动了,整个赤崖山好像都随之安静下来,陷入了一片死寂。
树藤静止在原地,似乎在说——
别吵,我在思考。
终于,郁棠思考完毕,又给出了一个方案:“如果你喜欢我的皮囊,我可以让你带回去。”
就像很久以前,他可以把他的模样套在不倒翁的身上,谁想看都能看个够。
林修竹觉得是自己解释得还不够明白:“我来到这里,也不是为了带回去一具空壳。”
“郁棠,老婆,宝贝,我喜欢的是你。”林修竹又想起了自己的誓言,“不论你是什么模样我都会喜欢……”
“骗子。”
郁棠打断了林修竹未说完的话语。
这一回他好像特别生气,已经不是最开始那样恶作剧一般的小打小闹,身上的树藤全都疯狂舞动起来。
黑色的树藤暴长,没有任何目的地在山林间延伸、挥舞、横冲直撞,无法理解,无法预测,充满未知的恐惧。
霎时间,地动山摇,天地变色。
林修竹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大地正在晃动,像是下一刻就要有什么庞然巨物撑破赤崖山钻出来,将整座山碾成齑粉。
“叮铃铃——”
人骨铃铛发出狂乱不安的声响,人皮灯笼里的火苗也在无规律地跳动,像是在瑟瑟发抖。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郁棠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结合摇摇欲坠的赤崖山和周遭突然飞沙走石的环境来看,他是如此愤怒,危险而又焦躁。
可林修竹愣是从那没有起伏的声音中听出了委屈,像是再不来个人哄一哄就要哭了。
林修竹想要抱住郁棠,安抚他的情绪,但是树藤让他根本无法接近。
忽然,四根树藤朝着林修竹袭来,分别捆住了他的四肢,将人高高地举了起来。
林修竹被举到了远离地面的高空,树藤又开始缓慢往下倾斜,林修竹心中升起了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下一秒他的预感成真,树藤在下压到接近地面的时候,又用力向上一甩,直接把他整个人丢到了天边去。
“嗖”地一下,他就变成了流星。
“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大地的摇晃与呼啸的狂风渐渐平息,疯狂舞动的树藤也一根根缓慢地落回到了山林间,扎根进土壤里,一切重归宁静。
“再也不信你了。”
郁棠的声音喃喃着,没有人听到。
林二娘子挂在红绳上的那幅画并没有被刚才的风吹走,有一根树藤慢慢攀上了画轴,戳了戳林修竹刚刚站立的那座山头。
此时画中的山上再也找不到人了。
*
林修竹睁开眼,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蹲在自己面前,女孩儿歪着长脖子,睁大了好奇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林修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女孩儿看他吓了一跳的样子有些滑稽,咯咯笑着跑远了。
愣了两三秒,林修竹才想起自己刚才被树藤卷起来扔上了天。
他站起身,发现自己身上一点儿伤都没有,于是又开始打量起四周的环境。
他认得这里,这是赤崖山脚下的那一座山神庙。
几年前,镇上那间民宿老板娘的姐姐陈大姐病发,大半夜跑了出去,那天林修竹正好投宿在她家,就帮忙出去找人。
后来他们就是在这座山神庙里找到了陈大姐,陈大姐跪坐在山神石像前,说她的小苗苗要来接她了。
小苗苗就是陈大姐的女儿,如果她还活着,年纪该和林修竹差不多了。
林修竹走到庙门口看了看,外头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染红了半边天。
他瞧见了满山的槐树和记忆中的赤崖山,看来自己是直接被扔回了云槐镇。
林修竹又转身回到了山神像前,仔细看着那位笑着眺望远方的小山神。
自从知道了这里的小山神其实就是郁棠,忽然感觉连大门口那两个没有脸的不倒翁都变得眉清目秀起来了。
之前那个女孩儿又跑了进来,看到林修竹还没走,就上前跟他搭话:“你就是刚才大闹赤崖山的那个人吧?你真厉害!”
林修竹:“……”
不是,搞清楚,那么大动静是他能弄出来的吗?!
女孩儿也意识到自己的用词不准确,于是又说了一句:“你能把岁无君惹得发那么大脾气,你真厉害!”
林修竹:“……”
这样说显得他更混蛋了啊喂!
刚醒来的时候,林修竹就发现女孩儿的脖子呈现出不太正常的扭曲,但他以为自己还在槐花乡,在那里见到什么都是可能的。
但现在他已经回到了云槐镇上,而面前的小姑娘显然是槐花乡的小童之一,刚才还看到了赤崖山摇摇欲坠的一幕。
女孩儿歪着脑袋晃了晃,想是想把脑袋晃回该在的位置,她看出了林修竹的疑问,正想为他解惑。
忽然,她听到了什么动静,下意识后退两步,灵巧地躲到了旁边那一堆垒起来的纸壳箱后头。
没过多久,有两个人走到了山神庙的门口,正是民宿老板娘和她姐姐,姐妹俩手挽着手,还拎着很多上供的东西,一路走来有说有笑地。
老板娘在门口遇到了个熟人,得先跟人打个招呼,就让自己姐姐先进去了。
陈大姐接过妹妹手里的篮子,一走进山神庙就看到了林修竹,她还挺惊讶的,问林修竹来这儿做什么。
“我来看看小山神。”林修竹笑了笑,又礼貌性地把话题进行了下去,“你们呢?”
“我来给小苗苗送点儿东西。”陈大姐晃了一下手里的篮子,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快要送不了了,趁现在多送一些。”
陈大姐说话的时候,林修竹的余光注意到了那个躲进箱子堆的女孩儿。
陈大姐看不到女孩儿,但女孩儿的大眼睛却牢牢黏在陈大姐身上,带着浓浓的眷恋。
林修竹心中一动,又看向了正把贡品一样样拿出来的陈大姐。
相比去年见面时,女人的面容更加憔悴,好像光是呼吸就已经是很艰难的事情了。
除了妹妹,她对这个人世间并没有太多留恋。
清醒的时候,她生活在惶惶不安中,她害怕自己信仰的灵魂归处并不存在,永远无法与亲人团聚。
而她万分想要前往的槐花乡,林修竹刚刚就去过了。
“是存在的。”
不知为何这几个字脱口而出,既然已经说出来了,林修竹干脆把话说全——
“槐花乡是存在的,我去过了。”
民宿老板娘刚走进门,就听到了林修竹的这番话,她睁大了充满惊讶与同情的双眼,无声地看向了林修竹。
不是,这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怎么说疯就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