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天成二十岁那年,跟踪自己的师父来到深山,发现了被师父藏起来的祖师爷遗物。
那是一卷竹简,历经千年而不朽,上面有祖师爷留下来的一丝神识。
费天成是个被师父养大的孤儿,而他师父是个有点儿本事的江湖骗子,专门干那些驱使祟物去别人家里作乱,再去那户人家帮忙除邪驱祟的活儿。
他们师门上下干的都是这样不光彩的勾当,费天成从小耳濡目染,学了不少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在那些邪门歪道上也颇有天赋。
费天成他师父靠着祖师爷留下来的东西发了家,想要的东西没有弄不到手的。
可到了晚年,他却开始害怕起这股力量,想要金盆洗手,还把祖师爷留下来的东西全都藏起来,准备销毁。
祖师爷不干了,准备换一个更有天赋的弟子培养,于是选中费天成。
费天成杀了师门上下十来个人,带着祖师爷附身的竹简,找了个犄角旮旯隐蔽起来,修行起了师门里这些被归类为禁忌的邪术,一修就是九十余年。
如今,费天成已经掌握了当年祖师爷留下来的所有术法典籍,可他这辈子从未出过山,只会培养弟子为自己在俗世效力。
他不想像自己师父那样惹眼,也不想像师父那样因为违背了祖师爷的意思而在最风光的时候,被自己这样的小人暗害。
所以,费天成一直很听祖师爷的话,那卷竹简让他干嘛他就干嘛。
他这位祖师爷大有来头,自称是一千多年前启国的国师,也就是典籍中记载的灭了启国的那条恶龙。
祖师爷的愿望也很简单,那就是破坏那九个镇压他的锁龙井,放他出来。
经过几十年的寻找与布局,费天成终于确认了那九个锁龙井的位置,也掌握了破坏锁龙井的方法。
他小心谨慎实行着自己的计划,已经破坏了八口井,也没有引来调查局的注意。
就在只剩那临门一脚的时候,费天成去跟他那位竹简里的祖师爷讨要好处,得到了对方允他一同长生的许诺。
祖师爷吞食邪神的身躯化为恶龙,虽然后来被囚于锁龙井中,却也活了千年。
费天成真正想要的,正是这似乎没有尽头的长生。
费天成早已积攒下了花不完的财富,虽然在外界无人知晓他的姓名,却培养许多为了完成他的任务可以不计任何代价的徒子徒孙,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到了这样的地步,他的野心却越来越大。
然而,费天成的肉身快要支撑不了他的野心了,甚至到了不管使用任何禁忌术法都延长不了几天寿命的地步。
他太想要这个可以长生的许诺了。
哪怕深知自己这位祖师爷不是什么善茬,作出的承诺没有几分可信,可他仍想要在这件事上赌上一把。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清晨,盼望着那幻想中的长生,费天成带着自己最得力的几个徒子徒孙,来到封印阵的阵眼,也就是最后一口锁龙井所在的云槐镇。
他向来低调,可眼看着自己即将得偿所愿,费天成总想炫耀一下。
他想让自己的徒子徒孙,和那些一直在想方设法抓住他的踪迹的调查局成员们,亲眼看着他获得长生的过程。
他已经可以想象那些或惊羡、或佩服或怒不可遏的眼神了,仿佛蛰伏近百年就是为了这一天。
然而,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个他马上就要完成夙愿的关键时刻,费天成却发现云槐镇山神庙后院的那最后一口锁龙井变成了一口普普通通的井。
费天成:“……”
他井呢?
那么大一口锁龙井呢?
总不能是有人背井离乡了吧?!
去年他也亲自来查看过这最后的阵眼,当时没有任何不对劲儿的地方。
锁龙井还是锁龙井,在他拿着竹简接近的时候,能感受到井水和竹简都在微微颤抖。
那是祖师爷的神魂和被封印在下面的肉身产生了共鸣,可见当时锁龙井还没出问题。
可只隔了不到一年工夫,也不知发生了什么,那口锁龙井就凭空消失了。
作为一个天赋极佳的邪术师,费天成很快也察觉到了云槐镇似乎变得与以往有些不同。
他猜测问题肯定是出在这个小镇。
邪术师们一直无法渗透进铁板一块的调查局,但凡修习过禁忌术法的人都不会被调查局招揽。
但费天成徒子徒孙众多,他们还是想方设法从一些调查员口中获得了关于这座小镇的情报,得知了原本的云槐镇已经沉入了世界的暗面。
而那消失的那最后一口锁龙井,恐怕也跟着原本的小镇一起去了那个传说中的槐中世界。
和渗透不进调查局一样,邪术师们也根本进入不了槐中世界。
费天成为了去槐花乡里寻找最后一口锁龙井,试过很多办法,
可不管怎么试探,邪术师们也只得到了槐花乡只会对获得了邀请的人开放的这个消息,而沾染了禁忌术法气息的人是不会被邀请的。
费天成也想过用其他方式寻求长生。
他甚至不止一次想要去唤醒传说中那位同样沉睡在赤崖山下的邪神,但从未成功过,还为此折损了不少弟子。
祖师爷也察觉到了他背地里那些小动作,只是对他稍加提醒,并没有发多大火,更像是在看他的笑话。
仿佛是在告诉他,那个连自己都十分忌惮的邪神,可不是他这样仍被寿命所扰的凡人可以触及的存在。
费天成已经没了别的办法,但这时他的徒弟提出了新的思路。
他们确实不能进入槐花乡,那让本来就有“邀请”的人帮自己办事儿不就成了吗?
想要知道到底都有谁得到了槐花乡的邀请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经过这么多年的打探,邪术师们盯上了林家。
林二娘子的故事在云槐镇上很有名,她也经常离开槐花乡,前往不同的地方游历,结交了许多友人。
她对友人向来坦诚,很多祟都知道她住在槐花乡,而邪术师们获得信息的主要手段也是通过这些祟。
想要捉到这么一位实力莫测的祟确实很难,但想要知道跟她有关的一些事却不难。
林二娘子曾有过许多养子养女的事情也不是秘密,而这帮养子养女之中,只有一条血脉延续到了现在,那就是岫城的林家人。
林家哪怕已经离开了云槐镇很多年,可世世代代都要回到云槐镇安葬,这个规矩从未更改。
而云槐镇上有个传说,槐花乡就是人死后的归处,是灵魂的故乡。
林家人一定要回老家安葬,那是不是可以假设,在他们死后,灵魂一定会回归槐花乡。
换另一个角度想,他们在还活着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获得了回乡的邀请?
费天成先是盯上了林家中独来独往的林修竹,想要让弟子夺舍他的肉身,看看能不能进入槐花乡。
可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如今林修竹还活得好好的,而被派去夺舍林修竹的那个弟子被调查局抓了个正着。
费天成在调查局眼皮子底下潜藏了这么多年,深知自己的人一旦被盯上就跑不了,除非舍弃一整条线上所有的徒子徒孙,不然肯定会被顺藤摸瓜抓到自己的行踪。
为了早日找到那最后的锁龙井,费天成已经让自己布局了多年的暗线全都行动了起来,现在已然是到了决定胜败的紧要关头。
他一边让自己那些个徒子徒孙们在各地引发祟物事件,分散调查局的人力物力,一边冒险加快了对林家人下手的速度。
可惜,自打在林修竹身上失败之后,费天成就再没有哪个计划成功过。
一条条精心布置的暗线被拔除,一个个得力弟子被调查局抓获,等费天成醒过神来时,他身边已经不剩多少人了。
然而,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从徒子徒孙们那里骗来、偷来的、抢来的时间流逝得越来越快。
肉眼可见他的面容已经产生了变化,如同行尸走肉般枯槁,显然是不剩几天可活了。
加速流失的生命,和手段与弟子都所剩不多的压力,让费天成没了年轻时的冷静与沉稳,他决定自己出手了。
哪怕他最小的一个徒弟刚刚传来消息,说是找到了一个自称刚去过槐花乡的、很弱小的怪谈,也许可以加以利用,可他已经不想再指望其他任何人。
费天成决定再赌一把,就赌这个让他耗费了不知多少心力的林家肯定能成为让他进入槐花乡的关键。
子夜时分,这辈子从未出过山的费天成,带上了自己身边最后的几位弟子,以及这些年来收集、炼化的所有祟物,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林家老宅拜访。
今夜,就是他出山的日子。
*
看来今夜访客有些多。
郁棠和林修竹决定起床去迎接一下这些不速之客,出门前,他们还打电话通知了调查局。
老宅外,形如干尸的老邪术师正死死瞪着这间宅院。
费天成活了这么多年,自从得到祖师爷的帮助后一直顺风顺水,还是第一次在同一件事上吃这么多亏,这次说什么也要成功一次。
机会也只有这么一次了。
他手里拿着竹简,身后跟着徒子徒孙们,身边围绕着数都数不清的祟物,将林家老宅团团围住。
只要他一声令下,他身边的祟物就可以将这里整个夷为平地,让里面的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管如何只能乖乖听他的话。
这么想着,费天成勾起嘴角。
他轻轻抬起了空着的那只手,正要挥下,却看到林宅大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了两个年轻人。
“您好。”林修竹礼貌询问,“请问你们这个时间过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
费天成嘴角抽了抽,不明白眼前的两个年轻人看到这样的架势为何还能如此淡定。
就算普通人看不见祟物,那总能看得见他身后的徒子徒孙们吧,大半夜自己家被这么多陌生人给包围了,至少也该慌张一下吧!
等等,难道这是调查局准备瓮中捉鳖布下的局?
不对!现在岫城分部已经不剩多少人了,而他们人数众多,还有数以百计的祟物。
就算是陷阱又如何,优势在他们啊!
不等费天成那僵硬的表情有所变化,郁棠就先拍了拍林修竹的肩膀,让他别挡着自己,郁棠往前一步,目光扫视全场。
“要进来喝杯茶吗?”他笑眼弯弯,声音不大,语气也十分温柔。
可就在他开口的瞬间,跟随在邪术师们身边的祟物纷纷发出了凄厉的嚎叫。
那些连理智都没有的祟物直接从内部爆裂开来,哪怕身体血肉模糊,但只要发声的地方没有被破坏,也仍在发出惨叫。
而那些有点儿神智,至少会说话、可以沟通交流的祟物,干脆冒着被禁忌术法反噬的风险逃离了这个地方,头也不回地跑路了。
转眼间,那包围住的林家的数不清的祟物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呆立在夜风中的邪术师们。
而就连被费天成握在手里的那卷竹简,都忍不住颤抖起来,恐惧地想要从费天成手中挣脱,跟那帮祟物一起逃走。
费天成目露惊恐,愣在原地不会动了。
这是他第一天出山,本该是他向整个人世宣告自己存在的日子,可为什么事情会朝他完全想不到的地方发展?
“唉?”郁棠也注意到了那卷瑟瑟发抖的竹简,还从上面感受到了一些熟悉的气息,可惜已经回忆不起什么了,“好像还有个老朋友。”
他想把那竹简拿近了看一看,没准儿能想起些什么,黑色丝线缠绕而成的藤蔓朝着费天成而去。
费天成瞪大了眼睛,他在这巨大的冲击下似乎领悟到了什么。
“你……”
他盯着郁棠,呼吸急促,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了那几个字:“岁、岁无神君!”
瞧这非人的模样,还能让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祖师爷如此畏惧,只是一眼就吓跑了所有祟物的,只可能是那位不可名状的存在了。
可是,可是那样的存在,为什么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这个地方?!
他可是用尽了办法想要将“祂”从赤崖山下唤醒,但是计划全都失败了啊。
不管是多年前那个招募集体自杀者的帖子,还是不久前让得了不治之症的徒孙前去地宫探路,这些全都没用。
那些徒子徒孙虽然都没有被邪神像是拍小虫子一样拍死,但也都被调查局捉拿归案,至今都没被放出来。
所以,费天成一直以为赤崖山下地宫里的那位邪神还在沉睡着,根本不会回应他们这些虫豸的呼唤。
可是,如果“祂”真的已经醒了过来,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岫城?
仅仅是唤出了“祂”的名字,费天成就感受到了窒息。
他的脑袋疼得快要爆炸了,身体也不受控地颤抖起来,像是下一秒就会陷入疯狂。
“嗯?”郁棠歪着头,朝这个呼唤自己的人露出了个甜甜的笑容,“叫我干嘛?”
“碰——”
在听到郁棠应答的这个瞬间,在黑色藤蔓还未碰触到竹简的时候,那卷被费天成如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在手中的竹简发出一声爆裂的声响。
下一瞬,它化成了粉末,随风而散。
那藏身在竹简中执念深重的一缕残魂,宁可选择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也不愿意再体会那种坠入深渊般的恐惧,直接自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