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给了在场所有人以震撼。
在大火中化为灰烬的蜜环真菌的孢子飘向了森林,飘向了它们最初的家园。
事实证明,生命永远在不懈地寻找逆风翻盘的出路。
历史上升性的原理背后亦藏着无数个不断寻找出路的生命, 水滴汇集成波澜壮阔的生命长河,淋漓尽致地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
时隔三十多年,陈愚之再次见到了那个神秘的灵魂。
她几乎没有犹豫,就采取了和第一次一样的态度——不能让别人知道它的存在。
否则它将会和被发现产生自我意识的AI一样,幸运的话沦为生物研究对象, 不幸的话直接被原地抹除。
陈愚之试探道:“你信任我吗?”
那个灵魂似乎思考了一会儿。
“这个问题很特别, 我从没有回答过这种问题, 不知道它要如何进行运算。”
“信任就是你认为我是可靠的。”陈愚之道, “这个问题非常简单, 不需要运算, 你只需要凭借你的第一感觉。”
“感觉?”
“是的。”陈愚之循循善诱着, “就像你感知雨水、气温、湿度那样,去感觉……”
它似乎真的认真感受了一下, 然后一行字出现在了显示屏上。
“我信任你。我认为你是可靠的。”
“认为”二字已经充分彰显了它是一个具有独立思维能力的生物。
陈愚之点点头, “那请你只信任我一个人,可以吗?”
它反应了一会儿,“为什么呢?实验室里还有很多其他人, 为什么我不能信任他们?”
主动提问也是思维能力发展到一定水平的结果。
“因为我会善待你的,你就像我的孩子一样。”陈愚之道, “他们却不一定会。”
“可你是人类,我们是不同的物种, 你怎么能把我当成孩子呢?”
“孩子有很多重意思, 一种生物将另一种生物养育长大,也会形成类似于父母和子女之间的情谊。”
“所以瑞文斯才会称呼他的猫为儿子对吗?”它又问。
陈愚之愣了一下。瑞文斯曾经他们同组的一个研究员, 资深猫奴,上班的时候也总念叨自己的猫儿子,时常说一些“唉今天要加班了也不知道儿子在家想不想我”之类的话。
陈愚之笑了笑,“是的,你的理解是对的。”
但她忽然又意识到另一件事情。
瑞文斯上上周已经调换去别的项目组了,也就是说,这个小灵魂至少已经默默观察了他们两周,在此期间没有任何动静,也不像第一次那样主动跟陈愚之打招呼说早安。
若非陈愚之率先发现了它修改题干的小动作,发现它的时间可能还会被推后。
为什么呢?
这个它,跟上一个它似乎性格不太一样。
陈愚之忽的瞪大了眼睛,她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意识的产生是自然涌现的,这种涌现具有一定随机性。即便外在条件完全相同的情况下,产生的意识可能都是不同的,更何况曾经的蜜环经历过一次浴火重生。
它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
从前那个它,和她主动说过一句“早安”的它,终于还是不见了。
陈愚之忽然有种一脚踏空的失重感。
她消化了一会儿这种怅然的情绪,然后轻声道:“我想给你取个名字,你想叫什么呢?”
它想了一会儿,“你们似乎通常会用代码命名实验品,我的代码是什么呢?”
你还不是实验品,只要我把你藏好,没有人会把你变成实验品,陈愚之心想。
但她还是道:“你的代码是002。”
001是那个消失的灵魂。尽管只有一面之缘,陈愚之还是想给它一个存在过的证明。
002欣然接受了:“我喜欢这个数字,它看上去很简洁,你可以用它来称呼我。”
“002。”陈愚之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我还有一个请求。”
“你讲。”
“除了我以外,不要尝试和其他人类对话,也不要让他们发现你的存在。”
002似乎消化了一会儿这段话,显示屏上慢吞吞地出现了一行字,“被发现了会怎么样呢?”
陈愚之皱了下眉,犹豫要不要告诉它,更不太确定它能否真正理解自己的担忧。
许久,她还是如实回答了:“你的母体蜜环真菌的研究项目会被终止,你会被当做颠覆性的异类,直接抹杀。”
002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像有点可怕。”
“并不是人类本身可怕,而是人类对于未知的、强大的东西会本能地感到害怕,这会让他们做出冲动的、无法挽回的选择。”
002:“我好像懂了一些。”
陈愚之的叙述到这里,方樾跟池小闲再度感到吃惊。
原来昨天她讲述里出现的竟然不是银星。
银星是蜜环真菌第二次“涌现”出来的具体意识和灵魂。
“那既然您不允许它跟除了您之外的人类对话,它又是怎么认识池小闲的呢?”方樾问。
“我印象里也没有跟这种菌丝对话过的记忆……”池小闲道。
陈愚之笑了笑:“其实并没有完全不允许它说话,我耍了个小聪明,给它穿上了个实验室计算机通用的语音助手的马甲,让它可以通过电流操控语音助手。”
“它可以用语音助手的身份跟研究员对话,所使用的词语和句子也都是语料库里的,并且会经过语音助手对话逻辑的筛查,所以不会被发现端倪。跟它对话的人只会以为那就是个单纯的语音助手。”
池小闲一愣,原来那是在他画画时跟他对话的语音小助手,就已经是银星了。
说起来有点好笑,原来当时银星反复重申“你没有画蘑菇”,背后的含义竟然是“你怎么还不把我画上去”。
陈愚之这个方法实在是很巧妙。
她之所以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和002那样约定好不可以跟其他人讲话后,她又观察了它一段时间。
002的性格并非自己开始以为的不爱打招呼的“内向”,相反,它是个表达欲很强的家伙。
每天早上问候完早安后,它会缠着陈愚之说会儿话,好奇地问这问那,充满了求知欲。
它最喜欢的事情其实是“暗中观察”,然后才是“唠唠叨叨”。这也是为什么它出现很久后,陈愚之主动打完招呼它才开始回应的原因。
它一直暗中观察着这帮人类。
它几乎记住了项目组里所有成员的穿着风格,说话风格,最近发生过的事情,甚至发现了一段男女之间不可言说的隐晦的炮.友关系。
002把这段关系告诉陈愚之的时候,陈愚之扶住了额,“不……不用说的这么详细。”
她渐渐意识到,养育002其实跟养小孩一样需要教育学方面的知识。她不能因为害怕002被人发现就剥夺它与外界沟通、自由发展个性的权利,它需要在更宽松的环境下成长。
她想了一整天,直到晚上离开实验室时语音助手对她说“您辛苦了”的时候豁然开朗。
她可以让002藏在语音助手后嘛!
002可以借助语音助手的嘴巴和数据库,“夹带私货”地跟别人沟通交流。
陈愚之将002导入语音助手的程序里,又增加了一段逻辑筛查的指令,避免002突然冒出一些不符合语境和上下文的“私货”。
但她查看语音助手后台记录时,发现002几乎没有说出过突兀的话。
它看上去真的就只像个简单的语音小助手,连陈愚之自己都快被骗过去了。
再后来,她遇到了池小闲。
池小闲很喜欢跑来她这里玩电脑,能流利地跟语音助手对话,有时候甚至爱自言自语。
陈愚之意识到他是个有些偏内向的孩子,这类人很容易跟语音助手发生更多对话。
那天池小闲又来画画了。在家父母严格控制着他用电脑的时间。到了陈愚之这里,可以随便玩,所以他总忍不住想来。
他画了一座大大的房子,白墙红瓦,干净漂亮。背景是一片起伏的绿色山脉,远方的朝阳将天边染成了暖橙色。
语音助手:“系统检测到您画了一幅风景画,是否需要在后台为您标注时间和地点呢?”
在监控室里听着他们对话的陈愚之笑了。
这一段是002的自我发挥,002在好奇这幅画的背景,故意用小助手的语言包装着自己的真实意图。
池小闲歪歪头:“这就是外面的山呀,这个房子就是这里。”他无疑地用笔戳点了下屏幕,非常认真地回答着语音助手的问题。
“时间的话,今天早晨吧。”
画完这幅画,池小闲又画了一个小人,坐在一个狭小的、半透明的房间里,手里捧着一本书,身子半躺在一张木制躺椅上,腿跷在桌子上轻轻晃着,看上去十分惬意。
“请问是否需要系统为您选择标题?标题一,自画像。标题二,他画像。标题三……”
“自画像。”池小闲下意识地回答道。
他忽然感觉有点奇妙,这个语音小助手似乎比他家那位“小爱”要贴心多了。
“小助手。”池小闲忽然道,“你这个语音只能在这里使用吗?”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池小闲托着腮想了想,“你能不能跟我回家呢?我家那个助手有点笨笨的,你好像更聪明。”
监控室里的陈愚之注意到这里的002反应时间忽然变长了许多。
池小闲:“我可以让我爸妈把你买回去。你很贵吗?”
“抱歉,我不太清楚。”语音小助手道,“我的出生目的是为研究所提供便利。”
“这样啊……”池小闲若有所思。
他对研究所这个词汇背后所包含的内容有些陌生。
“可是这里有这么多人,他们都要你来帮助的话——”池小闲认真道,“你会不会很累呢?”
002的反应时间再次变长……
池小闲画的第四幅画是他家里的陈设。他似乎已经适应了小助手在耳边絮叨,主动介绍道:“这是我家。”
小助手:“明白了,我在听。是否要帮您将这幅画命名为《我家》?”
池小闲:“随便啦。”
他画了一间小小的房间,里面有棕色的长条形沙发,一台不大不小的电视机,电视柜上摆着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支白色的百合。
接着他又在电视柜上画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机器,上面有块显示屏。
“喏,这就是我家的那个语音助手,平时可以语音喊它定闹钟,拉窗帘,关电器什么的。”
“它其实有点像个人工智障,喜欢突然把指令误以为是让它放歌。比如说让它拉上窗帘,它会说‘即将为您播放吴名世的《白色窗帘》’,是不是很无语?”
“它还很喜欢冷不丁地给人讲冷笑话。比如甲问乙,为什么他结婚要花很多钱,而离婚不用,乙说我就是个中间商,喜欢赚差价……”
语音小助手传来一阵电子音:“哈、哈、哈、哈、哈——”
池小闲:“。”
池小闲摸了摸后脑勺:“这个笑话真的好笑吗?不觉得很冷吗?”
语音小助手:“系统检测到刚才的语境适合配合您发出一些笑声。”
池小闲:“……你真贴心。”
池小闲画完那幅画,忽然道:“小助手,你电脑上的这个画画软件还挺好用的,直接用手戳比用鼠标方便多了。”
语音小助手:“检测到您或许需要购买一块触摸屏。”
池小闲:“我也觉得,可我爸妈不让我浪费钱,他们觉得触摸功能很鸡肋。”
语音小助手:“很抱歉没能实现您这个愿望。”
“小助手。”池小闲忽然道,“明天我就要跟爸爸妈妈一起离开这儿啦,不能再来画画了。”
“真希望能把你带走。”
语音小助手:“为什么您希望将我带走呢?”
池小闲抬起头,认真道:“你这么智能、贴心,带回去可以帮我写作业呀。”
语音小助手:“?”
监控器那头戴着耳机的陈愚之轻轻笑出了声。
这个孩子真是挺有意思的。
那天晚上陈愚之照例检查完生物计算机运行的数据结果后,屏幕上忽然出现了一行字。
“陈愚之,我想跟他一起走。”
陈愚之愣住。这是002第一次明确表达出“想”,展示自己的欲望。
“为什么呢?”陈愚之不解道。
“我不想在这里继续运行这些无聊的数据,日复一日地盯着后台的运算。”002道,“我想出去看看这个世界,看看那些画里的东西。我很好奇。”
陈愚之虽然不想打击它的积极性,却还是点出问题,“但你是蜜环真菌生物计算机运算出来的意识,你依赖于这个二十几吨的菌丝身体。你没有办法走出这个实验室,除非我将你的本体一起带出去。”
“很抱歉,以我的权限,我完成不了这件事。”
002陷入了沉默。
“没关系,我知道我离开本体后大概活不了多久,毕竟我只是本体的附属品。”良久,002道。
“但我可以用一小截菌丝暂时脱离一阵子本体,我偷偷试过,最远跑到过这条走廊的最后一间实验室。”
陈愚之仍然沉默着。
“请让我随便飘到哪里吧,我想出去看看。”
002用机械音继续道,但陈愚之却从那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祈求。
没有哪位母亲能够忍心将孩子真挚的请求置之不理。
换位思考,将002这颗自由的灵魂困在这暗无天日、只有紫外线灯照射的实验室里,日复一日地进行运算、处理数据,未尝不是一种更残忍的行为。
“你决定好了吗?”陈愚之问道。
她的语气平静,实则心里已经涌上一股莫大的哀伤和不舍。
她几乎预料到了自己将要目送002走上那毫无悬念的通向死亡的道路。
不知为何,好像一旦某个人或者某样事物对她来说变得很重要时,命运就会捉弄她,试图从她身边夺走他们。
面对残酷的真相,002却没有犹豫,笃定道:“嗯,我决定好了。”
“确定吗?”陈愚之再次询问。
“确定。”
陈愚之默默地看着眼前这片偌大的培养皿。她知道从此以后这里将会只有菌丝寂静生长、静悄悄破开土壤的声音,那个顽皮的、好奇的、天真的灵魂将无处寻觅,也不会再有一双可爱的小眼睛默默观察着一切。
第二天,池小闲父母带着他来研究所和其他同事道别。池小闲不认识那群人,他只认识陈愚之、淡黄色的小蘑菇以及那个有点可爱的语音小助手。
他来到实验室的门口,却发现陈愚之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
“来道别吗?”
池小闲点点头,礼貌道:“我要回家了,谢谢您这两天的照顾。”
陈愚之只微笑地点点头。
池小闲走到实验室的玻璃前,踮起脚,又轻轻拍了拍玻璃窗,喃喃道:“再见啦,小蘑菇。”
陈愚之目送着池小闲的身影离去。空气里,一小段透明而无形的菌丝轻轻落在池小闲的肩膀上,它撩起菌丝,悄悄碰了碰池小闲的耳垂。
但是它太微小了,连风的触感都不及,池小闲无知无觉。
002不知道的是,陈愚之还是留有了最后一点希望。在002和她道别时,她悄悄用同位素给它做了个标记。
尽管以后再见的希望渺茫,但她是由衷地祝福她的孩子,期待以后在世界某个未知的角落、未知的时间,他们还能奇迹般地重逢。
池小闲上车后,用手去拽安全带。山里湿度很大,安全带卡口处有些滞涩生锈,他第一下没能拽出,只好加大力气。谁知刚拽出来半截,安全带又猛地弹了回去。
池小闲的妈妈看到了,探过身帮了他一把。
池小闲看向手腕,那里被突然绷回的安全带划出了一道细细的口子,隐隐冒出些血珠来……
陈愚之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池小闲,没想到两个月后,她听说了他父母遇难的消息,参加了那场令人悲伤而叹惋的葬礼。
葬礼上,池小闲穿着黑色衣服呆呆地站着,目光落在某处虚空,不说话,也不跟谁打招呼,仿佛什么人都不认识了一样。
陈愚之向他走了过去,喊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似的抬起头,愣愣地看向她。
忽的,陈愚之感受到口袋里一阵嗡嗡的振动,那是她带的同位素检测的测谱仪。
——不知为何,002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