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见面很仓促, 礼数却没有打折,从昂贵的科技产品到日常的瓜果礼盒, 贺驰全都备齐了。
方辞甚至还看到他向助理询问注意事项, 准备工作面面俱到。
然而这些都抵消不了他心里的迷茫和惶恐,临出门,贺驰见他踟躇,站在门厅一动不动, 也停下了脚步。
“方辞。”
听见他的声音, 方辞抬起头, 贺驰向他伸手, 道:“过来。”
方辞慢吞吞地挪了过去。
贺驰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 动作幅度很大, 温柔而强势, 他的身形比他高大许多, 肩膀也宽, 整个将他拢进怀里,严丝合缝地裹着。
方辞埋在他的颈侧, 抱住了他。
“别怕。”他说。
方辞额头蹭了蹭他的肩膀, 道:“会挨骂。”
贺驰问:“不会,有我呢。”
“你父母不舍得骂你, 他们应该更想骂我。”
这句话说完, 方辞没忍住,被逗得笑了一下,对哦, 是贺老师先诱惑他的, 引诱成年人结婚,罪名很大的。
贺驰又抱了他一会儿, 才放开,低头望见他眼角发红,拇指在上面揉了揉,有小水珠滴在指尖,让人心头一个劲儿发软。
贺驰牵着方辞的手推开了家门。
两家路程不远,一分一秒都难捱,熟悉的道路,让人窒息的心情,方辞真实体验了一把近乡情怯。
停好了车,方辞只拎了一只袋子,其余大小包裹都在贺驰手上,两人前后脚往家门走。
还没进楼,方辞就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脚步顿时滞住了。
“爸?”
树下的中年男人正抽烟,听到声响回过头,扔了烟蒂,等两人走近了些,才开口,方父扫了眼贺驰,脸上线条冷硬,嘴上却控制住了,只道:“回来了?”
方辞点头,贺驰姿态放得很低,叫了声“叔”,方父鼻腔哼了声,能看出情绪不大好。
“你妈妈在家里等你们呢,我出来透个气。”
方辞犹豫了一下,问:“爸,我妈她还好吗?”言外之意,自己这件事犯得有点大,想先探个口风。
方父瞪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方辞蔫哒哒地闭嘴了。
但是当他一脚踏进家门,所有预想中的情景竟然都被推翻了。
客厅里没人,厨房却灯火通明,方母在做饭,意识到这一点时,方辞伫立在玄关,几乎怔住了。
方父说:“我和你妈商量,第一次见面别出去吃了,还是家里合适,你……”
他看向方辞身侧,贺驰注意到他的视线,道:“您好,叫我贺驰就可以。”
方父点头:“也让贺先生尝尝家里的味道。”
就像童年每次和父母闹别扭,再怎么生气,还是会被爸妈拽出来吃饭,没有一个心结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方辞抿了抿唇,收拾好情绪,在烟火气里,酝酿出了新的勇气。
方辞家里吃饭时间很固定,晚上六点饭菜准时上桌,有鱼有肉,贺驰和方辞两人负责端盘子,期间方母没抬眼看他们,也没说别的,偶尔指一下筷子和勺子的位置,嘱咐他们拿碗盛饭。
贺驰表现得很有礼貌又很听话,见方母没摘围裙,要去收拾灶台,便道:“您放着,我来刷。”
方母没跟他客气,真就放下不管了。
四人坐在桌边吃饭,方父不愿意气氛闹僵,主动问起贺驰的工作,得知两人在同一个公司,属于上下级,方父想着自家儿子有人照顾,不禁感慨道:“那敢情好。”被方母冷着脸戳了肋骨。
他嘀咕:“同行还不好?”
贺驰见好就收,如往常一样替方辞把虾皮去掉、鱼刺挑了,放在碟子里,方辞余光始终在方母身上,见她碗里只有青菜,挑了一块搁在她面前。
“给我做什么,人家专门给你剥的。”说着话,方母把虾又夹回来了。
转头瞪了方父一眼,方父这才反应过来,也埋头去摘刺。
这么来回折腾了一通,方辞心头松弛了不少,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吃完饭,贺驰把厨房收拾干净,方家二老已经在客厅沏好茶等着他了,贺驰擦干净手,在侧面坐下。
平日里不怎么多话的方父,今天却是粘合剂,男人之间能聊的话题多,方父理科出身,跟贺驰有不少共同语言,他喜欢研究科技产业和股票交易,正好也是贺驰擅长的领域,没几句话,就说得方父眼睛发亮。
尤其贺驰提到了科技股的发展状况,给了方父不少建议,聊到兴起,方父差点拍大腿。
直到方母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他的兴致,方父才收敛。方辞知道母上大人要问罪了,连忙坐直了,在桌子底下拽了拽贺驰的袖子。
贺驰握了一下他的手指。
“什么时候结的婚?”
方辞正要开口,方母说:“让贺先生说吧。”
跟上课点名一样,方辞一颗心起起落落。
“三个月前。”贺驰回答得很老实。
方母:“三个月?”
方辞再次紧张起来。
贺驰道:“我们认识两年,在一起的时间不长,结婚比较仓促,是我的问题。”
这个时间点方辞曾经提到过,勉强能对上,方母没在这件事上拷问他们,直接抛出重量级话题道:“现在年轻人闪婚,我可以理解,为什么要签协议?”
贺驰道:“结婚前,我和朋友打听了一下,需要办理不少公正手续,步骤比较复杂,我希望能去繁就简,所以拟定了合约。”
方母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她戴着眼镜,把那份合约拿了出来,一条条往下看,越看脸色越不好,末了把几页纸放在桌上,道:“其他的我不管,你们解释解释,什么叫给予对方自由空间,什么叫可以协商分开?”
贺驰答得很快,说:“已经去掉了。”
方家二老愣住了,方辞拿起来一看,这几行字前面赫然标注着“第十五条”,不得不说,贺驰当时无意之举竟然派上了用场。
“妈,我们确实修改过合同,这份不算数。”
方母冷着脸道:“怎么,难道你们搬到一起住了?边过日子边改合同?”
方辞哑口无言,方母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纵使已经很少生气,方母还是被这个消息刺激得气血上涌,卷起合同就打了方辞一下,不重也不疼,就是气势惊人,方辞吓得往后一缩。
贺驰拉着方辞的手臂,纸卷打在了他的手上。
方辞望着他,眼里有些委屈。
方母喘了两口气,方父给她倒了杯水:“小辞都多大了,你还跟他生气。”
方母:“因为我还是正常的父母,没法接受不合情也不合理的协议!按照上面的说法,这个婚有必要结吗,不结婚能怎么样?”
贺驰唇线抿得很紧,方辞呆了呆。
方父怕她真气出个好歹来,于是抢先一步,道:“能把日子过好就行,小辞,你说是不是?”
方辞接住话,赶快说:“贺老师对我很好。”
也许这个称呼足够亲昵,方母脸色缓和了些,方父又在旁边劝了一会儿,什么“当初小辞谈男朋友,你还怪我多嘴,你看你现在”,什么“结婚是两人的事,木已成舟,翻旧账改变不了现实”,方母被他唠叨得烦了:
“你一边呆着去,别烦我!”
方父叹了口气,递给贺驰一个眼色。
贺驰心领神会。
“抱歉,我应该早点登门拜访,跟二位说清楚,结婚是我提出来的,这件事不怪方辞,”
方家二老看着他,方辞也看向他,心跳略有加速,贺驰语气温和坚定,说得也诚恳,在父母面前,一点总裁的架子都没有。
聊到现在,他们都明白家里人只想要个态度,并不想拆散他们,协议乍一看非常唬人,但仔细看过,就知道几十条全是偏向他的,父母都心疼他。
他现在反而想听听贺驰的想法,除了抱歉以外,有没有一点点别的,比如他对婚姻的看法,对他这位长期伴侣的看法,他自己问不出来,也许父母可以帮帮他。
“你说结婚前你一直是单身?”方父好像听到了他的心声。
方辞一眨不眨地盯着贺驰的侧脸。
贺驰微微一顿,道:“家里有介绍相亲对象,不过我忙于工作,没有见过。”
方父点了点头:‘也正常,我们给小辞也介绍过,他都看不上,结婚还是要选对人。’
贺驰看了眼方辞,温声道:“嗯,遇到他,是我幸运,希望我们能一直走下去。”
方辞勾了勾唇角,怎么回事,搞得像婚礼宣誓一样。
贺驰看起来就很可靠,话说得也漂亮,方母脸色好看了不少。
方辞悄悄伸手想把合约勾过来,方母一把拍在了上面,又瞪他一眼,方辞露出讨好的笑容,乖乖坐好不动了。
贺驰还在和方父说话,聊得方向差不多,就是内容更具体,家庭住址在哪里,是不是一起上下班,方辞竖起耳朵听,心里默默给贺老师加分,直到方父聊起家庭状况。
贺驰说:“……无论是合作伙伴还是作为家人,小辞都是我唯一的选项。”
方辞的计分器停住了。
“对我而言,他是很重要的家人。”
说这话的时候,贺驰眼神温软,唇边带着若有似无得笑意,方辞知道这句话出自他真实的想法,他嘴角的弧度险些支撑不住。
怕其他人发现,他机械式地转回头,垂下眼睛,只有心里在怔忡地重复:
家人?
原来是家人。
这两个字重如千钧,占据了他全部的脑力和心力,对话还在继续,却已经钻不进他的耳朵。
方辞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家门的,他手里还拿着他们曾经签下的结婚协议。
明明应该比来时轻松,他却高兴不起来。
方父方母打包了熟食,让他们回去吃,言下之意,就是承认了他们的关系,离开前,方母说:“日子要你们自己过,先过了心里这道坎,结婚才有意义。”
这话想来是对他说的,因为他觉得自己有一刹那表情没绷住,客厅里没有镜子,得不到反馈。
回家路上,被锁在角落里的坏心情挣脱了束缚,铺天盖地将他淹没,车里只有仪表盘亮着灯,方辞缩在位子上,难受得手脚冰凉。
比以往更剧烈的情绪吞没了他。
协议和晚上这场并不严重的争论都变得不重要,至少没有贺驰的想法重要。
方辞一直觉得,自己很好哄,哪怕心情不好,也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可就像沈柳说的,没有deadline就没有目标,bug始终存在,系统就永远无法运行。
贺驰终于很温柔地、缓慢地将他逼到了绝路上。
他只愿意把他当家人,这个词把他们两个一起困住了。
很早以前,大约还在读大学,他有过很朦胧的念想,想象未来的另一半会是什么样子的,要很帅,能力很出众,彼此相处融洽,哪怕没有那么喜欢也没关系,毕竟爱情这个东西可遇不可求,沈柳笑话他标准太低,适合用相亲的办法找,筛选速度快。
是什么时候,他开始有了期待,觉得不满足?
方辞闭上眼,想起三个月前签下协议的时刻,贺驰提醒过他,感情很麻烦,奉劝他不要碰。
是他越界了,先越界的人要承担风险。
他很难过很难过。
他想:贺老师,你不能一而再地欺负我。
路灯一盏盏划过,被夜风吹到天外,他数了数,数到第十三个就乱了,原来这条路上有这么多盏灯,他今天才发现。
还好,不算太晚。
他点开微信发了条消息,一来一回,屏幕重归黑暗。
他靠在冰凉地车窗上,放轻了呼吸,沉入这片寂静里,贺驰偶尔从后视镜看他一眼,只当他睡着了,红绿灯前,还将靠枕塞到他的腰后。
方辞静得像失去活力的木偶。
过了很久,车辆拐进小区,方辞才重新睁开眼睛,车灯照亮了他们的房子,他望着那扇大门,忽然开口,问:“出差的人选还能换么?”
贺驰:“什么?”
“程闻请了病假,赶不上周一的行程了,”
“这次出差,我替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