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驰少见的失眠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房间里呆得实在憋闷, 他穿上睡衣去了书房。
书房大部分还是他自己的东西, 各类工具书和文献,偶尔能看到方辞的影子,比如书柜里的德语词典,方辞每周会有几个晚上翻看, 书里还夹着书签。词典没有可读性, 然而目光划过一排排书脊, 还是不自觉地停在了上面。
他把它抽出来, 抱在手上慢慢翻, 书页仿佛还留着清新的柠檬香, 是家里常备的那款沐浴露, 每次方辞洗完澡, 身上就是这个味道, 混杂着他独有的气息,格外与众不同。
黑夜放大了感官, 以至于产生了错觉, 这个熟悉的味道越往后翻越浓,他眼角轻颤, 将书凑近, 轻轻闻了一下,确认自己的嗅觉没有失灵。
味道浸润进了那张书签里。
最简单的纸签,有一定厚度, 微弱的褶皱间残存着香气, 分不清是这张纸本身的设计,还是意外沾染上的。
他注视片刻, 移开视线,书签所在的那一页,都是“L”开头的词语,只瞄了一眼,就在第三个词上定住了。
“‘喜欢’用德语怎么说?”
“liebe。”
其他单词的解读都很简单,唯独这个词,举了很多例子,用了许多形容词来描绘,占据了四分之一的篇幅,似乎中英德三国语言都不足以准确概述。
心头忽然酸胀起来,像塞进一个气球,飘飘然,胀得人无所适从,想将它拽住,却又不敢下手,生怕一不留神把它戳破。
这样的情绪,已经被他忽略太久,久到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样一面。
会因为某人的一句话彻夜难眠,会因为看不透一段关系而踌躇迷茫。
他经常对方辞说“不要怕”,原来他才是那个胆小的人吗?
幸好离方辞回国只剩两天了。
所有的问题,都会有与之对应的答案。
他重新将那本词典塞进了夹层。
周六,行程里安排了商务聚会,贺驰需要去见一位五十多岁的投资人陈先生,他们约在了高尔夫球场,同行的还有对方的夫人,与投资人年纪相当,穿着一身运动装。
“贺总,你好,”陈先生主动和他打招呼,将家人介绍给他,“这是我妻子,听说咱们两个有约,非要跟过来认识认识你这位才俊,不介意吧?”
这点小事,贺驰自然不会计较,道:“很高兴认识您。”
陈夫人笑容和煦,按年龄算她是长辈,但她性子活泼,没有长辈脾气:“我家先生老在我面前提你,之前国内国外来往不容易,这次总算让我逮到机会了。”
“贺先生不像三十岁,说二十也有人信。”
贺驰还没说话,倒是陈先生开玩笑,在旁边搭腔道:“自己开公司的都不喜欢被人说年纪小,三十岁刚好。”
陈夫人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瞧你说这话,还想再给自己加几岁?”
陈先生哈哈一笑,两人一来一回,倒是让气氛热闹起来了。贺驰私底下不善于调节气氛,有陈夫人在更轻松,否则两个商务人士恐怕整个下午都在谈正事。
陈先生是位高级玩家,高尔夫球打得不错,陈夫人却是生手,缠着陈先生教她动作,过了一个小时,陈先生累了,就委托贺驰帮忙指点。
“怎么好麻烦贺总。”
贺驰既没有过分热络,也没有过分冷淡,毕竟合作方的面子要给,于是礼貌性地又说了几条注意事项,比陈先生说得更简单易懂,效果让陈夫人很是惊喜。
等玩够了,陈先生重新上场,陈夫人退到场外,站在贺驰旁边围观。
“你看看他,动作那么大,也不怕闪着腰。”陈夫人用湿毛巾擦了擦手,目光却没离开场上的人。
贺驰:“陈总动作很标准。”
陈夫人笑了笑:“年轻时就爱开屏。”
贺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太理解“开屏”的含义,陈夫人唇边笑意不减,道:“也就是我在旁边,他打得那么卖力,我要是不看,他估计也不会为了这么点分数瞎折腾。”
话音还没落,远方陈先生举起两只手来,朝他们比了个赞,陈夫人乐了:“你瞧,我说什么来着,是不是说对了,就是给我开屏呢。”
也许身份不同,贺驰看不出太大差别,只觉得陈先生看上去很兴奋,比平时状态要好。
“听老陈说你已经结婚了?”陈夫人又想起了这一茬,问道。
贺驰点头。
陈夫人道:“那可惜了,应该早点告诉你今天的安排,带你夫人一起过来,都怪老陈。”
提到方辞,贺驰眼神软了软,道:“与陈总无关,我夫人出差,还没回来。”
陈夫人笑了:“你们两口子都是大忙人啊,那等下次有机会吧。”
陈先生在草坪上连打了三竿,离他们更远了,陈夫人看了会儿,继续跟贺驰闲聊,女士对感情话题总是格外有兴趣,问他对象的年纪工作什么的,发现是位男孩子,而且目前只是一位部门经理时,还微吃了一惊。
虽然现在放开了同性婚姻束缚,但处在他们这种社会地位,不免考虑利益最大化,哪怕社会再流行同性伴侣,依然倾向于门当户对的男女结合。
“他一定很优秀。”质疑的话她自己想想也就罢了,眼下倒是感慨多一点。
贺驰:“嗯,他很优秀。”
顿了顿,又道:“也很可爱。”
再沉稳的人,提到爱人语气都会有变化,放在贺驰身上反差感就更强了,陈夫人一笑,也禁不住更好奇了,道:“有照片吗?”
贺驰愣了一下,陈夫人以为贺驰不愿意,也没强求,道:“算了,我随口一提,等以后有机会见真人吧。”
贺驰面上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他好像……没有方辞的照片。
“看见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和老陈刚结婚那会儿,年轻真好。”陈夫人已经转开了视线。
贺驰闻言,有些怔然,随后他抿了下唇,问:“您刚才说的,是什么样子?”
陈夫人:“嗯?”
她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道:“还能是什么样子,当然是一提起对方就高兴的样子咯。”
贺驰沉默着,没有接话。
陈夫人又笑着道:“所以说为什么叫‘心上人’,就是长在自己心上,能轻易调动自己情绪的人,”
“老陈跟我结婚之前,经常被人说太冷漠、不苟言笑,你看他现在。”她仰起下颌,往草坪上示意了一下。
小坡上,陈先生打完最后一竿,正往下走,三步并作两步,脸上堆满笑,路过球童,还热情地跟对方攀谈了两句,活像从战场胜利归来的将军,意气风发,全然没有“冷漠”的影子。
贺驰又感受到了那股酸胀,这次不只在心里,还蹿上了眼睛,他曲起手指,揉了揉眉心。
面前,陈夫人迎上去,和陈先生拥抱了一下。
在最平常的一个午后,简简单单地打了个球,明明结婚已经几十年,看到对方的时候,依然止不住面露微笑。
贺驰手插兜靠在椅子旁,注视着他们,心头一片宁静,却并非无波无澜,更像是惊涛骇浪来临前的模样。
短暂的聚会,照旧以商务作为结束,离开高尔夫球场,三人相约吃了晚饭,聊了聊上市的节点,而后就此分开。
临走前,陈夫人送给贺驰一个礼物:“你的那份我就不送了,这个是送给你另一半的,希望他喜欢。”
贺驰谢过她,道:“等他回来,我交给他。”
陈夫人点头,冲他摆了摆手,挽着陈先生下楼了,贺驰站在楼梯口,目送他们走出大门。
回到座位,他把杯子里的酒慢慢喝完,正要站起身来,被侍者拦住,道:“先生稍等,已经为您安排代驾,五分钟之后您再下楼就来得及。”
贺驰颔首,他将外衣放下,却没再坐下,而是去了走廊尽头。
葡萄酒微醺,让他隐隐有些头疼,但这种感觉并不坏。
他在熏然的气息里想起了方辞。
夜幕沉沉,透过玻璃,他看见自己掏出了手机。
大多数人的微信置顶不只一个,有家人、重要的朋友、工作群组,而他的置顶只有一个人。
只有方辞。
他忽然想听听他的声音。
语音拨了出去,一秒两秒,间隔的铃声显得格外漫长,就在接通的一刹那,他抬起眼,突然愣住了。
走廊里灯光明亮,而窗外夜色深沉,窗户的玻璃就被光源塑成了一面镜子,清晰地映出他的眉眼,所有细微表情都被还原出来。
他看见了自己唇边的弧度,是他未曾见过的柔和,从唇边蔓延到眼睛,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听到了方辞的声音。
什么是心上人?
是夜深的辗转反侧,是不经意的快乐,是记忆里柠檬的味道,是他悄悄在心上打了个滚,就能让自己不知所措。
是这样吗?
“你明天,什么时候回来?”他闭了下眼睛,眼皮竟有些发烫。
电话那头,方辞没有立刻回答。
“元元?”
“我不回去。”
贺驰一怔,睁开眼睛。
方辞道:“你说,另外两周可以换成假期,并没有说假期必须回国,我想在东南亚的公司多学点东西,所以已经申请了短期入职。”
“我没打算回去,贺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