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时,陈静莹没有偏头。她的唇线平直,语气冷静,阳光勾勒出皮肤上细小的绒毛,为她秀丽淡雅的侧脸打上了一层柔和温暖的滤镜。在这样美好和谐的气氛里,她的脸跟她说的话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令纪灼都有些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于是,他迟疑了两秒,眨了眨眼:“……阿姨,不好意思,我好像没有听清楚。”
“没关系,那我再说一次,”
陈静莹缓缓地转过视线,一双浓黑色的瞳孔里蕴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光,令人毫不怀疑她有许多未尽之言,
“霍月寻有没有强迫你,用手段逼迫你,或者逼你做任何你不愿意的事情?”
“……”
这句句惊悚的三连问一出,纪灼那些侥幸的心思彻底消失不见。他又有些迷惑又有些震惊,控制不住地揉了揉眉心:“阿姨,您怎么会这么想呢?”
“霍月寻没有强迫我,也没有逼迫我,更不会逼我做不喜欢的事情。相反,从我们一开始认识,他就非常尊重我,而且,他还鼓励我去做我喜欢的事情,支持我追寻我的梦想。”
陈静莹的脸色渐渐有了变换。
女人那双浓黑的瞳孔内交错滚过了茫然和无措,像是自己一直以来坚定的信念被人骤然推翻坍塌,世界观一点点地重塑。
“可是他……”
“可是他明明这么好了,却还总是觉得自己很糟糕。”
纪灼头一次这么没礼貌地打断了陈静莹的喃喃。他算是及明白了,难怪霍月寻会在日记里那么说自己,原来他的爸妈对他的态度真的很奇怪。
他放下手,目光直视着身前的陈静莹,字字句句坚决且掷地有声:
“阿姨,您可能不知道,其实霍月寻在我们学校里非常出名,非常出色,有很多人都非常非常喜欢他。我能跟他成为朋友,是我幸运。不应该是您感谢我愿意跟霍月寻做朋友,应该是我来感谢您。”
“……”
空气凝滞而沉寂。头顶的一片乌云散开,和煦的光晕从窗外照进来,竟然显得有些刺目。纪灼整个人沐浴在这样柔和的色彩里,好像整个人都会发光似的。
从他说的话,以及神态、表情、动作上来看,毫无疑问,他刚刚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都是真心的。
这种发自内心的信任做不了假。
陈静莹的嘴唇上下动了动,女人的面容渐渐多了些健康莹润的红色,她那双沉如死水一般的眸子也有了些许的光彩,仍像是中了大奖不可置信一般反复确认:
“……真的么?”
纪灼笃定地颔首:“其实我觉得,阿姨您可以对霍月寻多很多很多信心。”
陈静莹的眸子亮了一会,却又很快慌乱地挪开了视线。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失态,对纪灼的提问也是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好的,我会的,谢谢你纪灼同学,”她抿了抿唇,视线有一瞬的失焦,“我刚刚说那些话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就是……”
见她似乎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纪灼突然想到了自己跟纪华勇闹翻时的心情。
毕竟,他在对纪华勇彻彻底底失望的同时,也有点怀疑自己,厌恶自己;他不想有纪华勇的基因,不想变成跟纪华勇一样的怪物,恐惧劣根性。
大概是陈静莹也经历过这种事,所以才会有些PTSD吧。
“没关系的阿姨,”纪灼善解人意地替她圆了下去,恍若这件事没发生过一样,“您需要餐巾纸么?”
……
阳光只停在阳台和客厅的交界处,继续往里,客厅内那些奢华而冰凉的古董装修便处在对比之下的黑暗中。霍月寻刚将做好的菜式端到桌上,表情有些愉悦,便见厨房内的男人缓步而出,解开围裙,直直地往阳台的方向走。
被霍月寻伸手一把拉住。
“爸,”见霍严清转过头,霍月寻才松开手,温声道,“还有个菜,你来炒还是我来?”
“……”
霍严清的步子果然顿住。他沉默了两秒,看向阳台上并肩而立的一男一女,眉心锁成了一个川字,“你如果下次做事还是这么没有分寸,我就要考虑一下能不能再纵容你这么放肆了。”
面对隐含怒意的威胁和敲打,霍月寻却毫无所觉似的歪了歪脑袋,唇畔的笑意更深:
“小时候您不是最讨厌我唯唯诺诺的样子么,怎么现在又开始嫌我放肆了?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霍严清扫了一眼霍月寻,紧绷的肩膀松了些许,表情依然有些不置可否。
“倒是比以前有模有样的多,”他说,“没枉费这几年对你的敲打。”
霍月寻但笑不语。
霍严清这个人,虽然不喜欢旁人忤逆他,但更讨厌看到人畏畏缩缩认错的样子。除了在他那里特殊的陈静莹之外,只有堪称“狼子野心”的人能够让他多看一眼。霍月寻从很早之前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从那之后,再也不至于被霍严清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工具或是弃子。
尤其是在霍严清跟陈静莹闹翻,分居住在京云和宜浔后,他学着在霍严清面前展现出自己性格中“恶劣而冷漠”的一面,反倒让霍严清对他另眼相看。
纪暖的病最为严重的那一年,纪灼贴身照顾,不可避免地被传染了。整个纪家乱成了一锅粥,忙也忙不过来,手里也凑不出多少钱,正在焦头烂额。
霍月寻知道了这件事,猜测纪灼现在一定很难受。他作为一个外人帮不上什么忙,能做的只有给钱。
但他那时候只是个初中生,手里并没有多少积蓄,而且在宜浔的这段时间,陈静莹也并不想搭理他。
前思后想,他没有办法,在通讯录里找到了霍严清的电话号码,冷静地拨了过去,并对那头说了一句话。
“爸爸,我霸凌伤害了一个同学,他现在住在医院里,请您给我一笔钱并且解决这件事。我愿意接受您的所有惩罚。”
这个举动听起来很不可思议,甚至很荒谬。
但霍月寻知道,只有这样说,霍严清才不会袖手旁观。
果不其然,隔日霍严清便从京云飞来。尽管他去医院看完纪灼家的情况就知道霍月寻是在骗自己,但依然还是出手了。毕竟,他头一次发现自己这个一直以来都伪装成乖顺木讷的好孩子,真面目原来这么有意思。
不过,霍月寻利用他,他也决定反过来利用一番霍月寻。
当晚在陈静莹楼下时,他便以这件事为饵,在窗前打了霍月寻一耳光。
半点不留情的巴掌打在侧脸上。耳朵嗡嗡响,脸颊滚烫,一缕血丝渐渐地从唇角流淌出来,可霍月寻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说,任由霍严清冠冕堂皇地训斥。
他心知肚明陈静莹在不远处的窗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认认真真地当着这场“求和”戏的演员。
陈静莹虽然很恨费尽心机的霍严清,可她生命中最多的爱也是由霍严清带来的。某种程度上,只要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转移到第三人的身上,迈出第一步,那些巨大的隔阂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消失。
霍严清向陈静莹道歉,下跪,忏悔,把所有好的东西推到她的面前。即使后来关系依然有些不尴不尬,但这似乎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之后,可能就只有霍月寻比较可怜。
他被从宜浔带回了京云,像是一件两人爱情的附属物品。
在帮助纪暖和纪灼这件事情上,也没有留下任何姓名,在旁人的眼里,可能就像是一个逃兵。
即使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成为了众人交口称赞的好孩子,所有人梦想里的白马王子,陈静莹作为母亲不由自主地对他心软,渐渐修复好了跟他之间的关系……
可被恨过就是恨过了。
被恨过,就没有办法毫无芥蒂地去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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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道菜出锅,陈静莹和纪灼两人也从阳台回到桌旁。四人面对面地坐下,在那股替霍月寻出头的勇气用完之后,纪灼跟霍严清打招呼时,都后知后觉地拘谨起来。毕竟他现在已经没小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
桌上,反而是陈静莹一反常态的开朗。像是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她的心情很好,用公筷分别给两个孩子夹了菜。
“你们平常要多吃点健康的食物,多运动,对身体好,”她说,“纪灼同学,你尝尝这个——”
霍月寻微笑:“妈,您别忙活了,自己也吃一点吧。”
“——哎,好。”
陈静莹反应过来,见自己碗里也堆了些霍严清给她夹的菜,止住了手,望向霍月寻,弯起了眼睛,有些由衷的高兴:
“那我不动手了,小月亮,你给你的好朋友夹吧……”
纪灼一直抱着碗道谢,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突然听到了某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词,久远的回忆如潮水般袭来,将他牢牢包裹住。
“好,”霍月寻侧过头,望向纪灼,笑盈盈的,“小灼想吃什么?”
“……”
纪灼的筷子顿住,没第一时刻回应。
顿了两秒,他有点迟疑地开口:
“你的小名,也叫‘小月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