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灼沉沉地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初中时代,身上穿着印着自己名字的篮球背心,站在周围全是人的比赛场地里,心脏“咚咚咚”地一直跳,哨声吹响的刹那,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去。
然而,就在他带着球穿越过重重阻碍的时候,却突然注意到不远处站在人潮中的小月亮摇摇晃晃地倒下,脑袋磕破,整张脸鲜血淋漓。
奇怪的是,除了纪灼之外,周围的所有人似乎都没有发现这件事。
只有纪灼一个人血液冰凉,拨开周围的人群,匆匆忙忙地背着小月亮去处理伤口。不过,医务室也空空荡荡的。他把小月亮放在床上准备去喊卫生老师,却被拉住了胳膊。
“哥哥,我没事的,”
半长发的男生垂着头,看不清容貌,只是声音很轻柔,又让纪灼有些莫名的熟悉。
“我不需要找医生,只需要哥哥走过来,走到我的身边。”
满头都是血,怎么能不要医生呢?
梦里的纪灼却丝毫没有觉得不对劲,顺从地听了小月亮的话,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前:
“是这样吗?我走到你的身边,你的伤口就会好吗?”
每说一个字,小月亮就会缓缓地抬一点头。
等纪灼话音一落,他便立刻伸手,极其大力地将纪灼摁到了医务室窄小的病床上,吐息炙热而黏腻:
“是的。只需要哥哥亲我一下,我立刻就会好了。”
纪灼心中大骇,可他根本来不及反抗,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迫接受了小月亮的亲吻。
这深深的一吻结束,他气喘吁吁地睁开双眼,终于看清了此时此刻俯在自己身上的人。
满头满脸的血液不知何时消失了,垂至肩膀的柔顺长发滑落到一侧,露出其下秾丽至极的脸庞。
不是小月亮。
——是霍月寻。
“……”
纪灼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梦里的震惊和茫然延续到了梦外,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口,惊魂未定地呼出一口气,过了好半晌才回神。他这一睡,竟然直接睡到了深更半夜。
身上带着酒味的衣服已经换成了柔软舒适的睡衣,床头放着一碗尚且带着余温的醒酒汤,手指紧紧地被霍月寻握着。
“我的宝贝小乖,”霍月寻微笑着,语气却带了些许的委屈,“你终于醒了呀。”
脑袋已经彻底清醒了,只是还有些隐隐作痛。
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即将破土而出,却又差了那么临门一脚。纪灼“唔”了一声:“我……我是怎么回来的?你来接我的吗?”
“明明过了吃饭的点,但我给你发消息你不回,打电话也不接,”
霍月寻端起醒酒汤,语气温和,却有点像是在细数丈夫过错的妻子,
“我担心你出事,没有办法,只能看了你的定位。刚好这时候打通视频,发现你人已经在唐英轩的家里了。”
“脱了上衣,光着身子躺在他的床上。”
听霍月寻慢悠悠地将这句补完,纪灼差点被醒酒汤呛死:“……噗、咳咳——”
脱光了?躺床上??
他不就喝了个酒吗?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放心,我跟轩子是纯兄弟,我们什么也没有做,”
纪灼简直百口莫辩、着急得不行,偏偏霍月寻的脸色很温和,像是暴风雨来前的宁静,
“……你生气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呢,小乖怎么这么着急向我解释呀,”霍月寻弯了弯眼睛,“当然没有,我怎么会生小乖的气呢。”
他站起身,垂眸凝视着纪灼,上半张脸都隐没在黑暗中,唯有那张薄唇微启:
“虽然小乖躺在唐英轩的床上,可是我知道小乖并不是故意的。我无条件相信小乖说的任何内容。而且,就算真的有什么越界过火的行为,有问题的人也不是小乖呀。”
“我的小乖都已经喝醉了,该死的另有其人呢,”
黑暗中,男人勾起了唇角,语气亲热甜蜜,追问却一声比一声紧迫,
“谁让他敢碰你的?谁让他敢勾引你的。明明知道人家好好地在一起,却要故意拆散的,都该碎尸万段才好——”
纪灼猛地眨了眨眼。
“怎么啦?被我的语气吓到啦?”
前一秒还很恐怖的语气下一瞬就转变成了轻松愉快,刚刚的一切简直好像是纪灼的错觉。霍月寻弯下腰与他平视,接过他手里的碗,
“逗你玩呢。”
这幅样子,可不太像是在逗人玩。
纪灼的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忽然注意到霍月寻藏在睡衣下的手腕。他眼疾手快地摁住霍月寻的胳膊,眉头紧紧蹙起:“这怎么回事?!在哪儿碰到的?”
白皙的皮肤上相当突兀地出现了一道斑驳的烫伤痕,周围的皮肤泛红拱起,看起来情况十分严重。
“是不是刚刚煮醒酒汤的时候烫到的?怎么这么严重?快涂一点药。”
纪灼有点心疼又有点懊悔,一边下床一边把霍月寻的手臂捧起来,轻轻地吹了吹,
“都怪我。要不是因为我非要出去喝这趟酒,你也不会受伤的。”
霍月寻摇了摇头,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臂:
“明明就是我自己不小心,怎么能怪小乖呢?毕竟是这么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了,出去喝喝酒也是很正常的……”
纪灼拿出了家里的医药箱给霍月寻涂烫伤膏。男人手臂上的烫痕和之前被刀划伤的伤口紧紧挨在一块,一个还没有完全彻底消失,另一道新的就来了。
这些伤口,都是为了他才留下的。
“——可是我会心疼。”
纪灼抿着唇,“你在我这里是最重要的,我不想为了任何人忽略你。”
霍月寻张了张唇,又闭上了。
“真的吗?”
纪灼的表情很认真:“我会永远把你放在第一位。”
霍月寻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是纪灼看起来相当严肃,不仅止住了他继续说话的动作,还仔仔细细地帮他涂着药膏,催着他上床休息。
他顺从地照做,愉快地弯起眼睛。
真好。
他就说,这一招,永远奏效。
只要永远这样,纪灼就可以永远心疼他。
……
陪着霍月寻养了两天伤,在确认他真的并无大碍之后,纪灼才放下心来回归自己的正常工作。把这段时间堆积的画稿、论文、作业挨个解决掉,他的手机突然亮起,是唐英轩发来的消息。
【灼哥,在吗?】
纪灼拿起手机回复了一句在。
【刚刚带我妹到宜浔安顿下来,现在才有空想前段时间发生的事儿。灼哥,那天你喝多了,我没办法,就先把你带回我那儿了,看你睡得不舒服,我才脱你卫衣的,希望你男朋友没误会。】
不等纪灼回复,那头又发来了一句:【不过,虽然我知道我并不应该插手过问你和你对象之间的事情,但我还是不得不当一次恶人。灼哥,你的这个男朋友对你的态度好像有一点太“关照”了。】
【我总觉得,这个人,可能藏着很多秘密呢。】
接二连三的问题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纪灼正色,很认真地回复。
【谢谢你轩子,他没误会。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不过你放心。】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不管他到底有什么秘密,我都相信,他是一定,一定不会伤害我的。】
-
青苋湾地区接连下了两场大雨,整个城市的气温也跟着下降。秋日已至,树叶落黄。
大约是这段时间纪暖经常给宋嘉莉“洗脑”,宋嘉莉虽然依旧要求纪灼和霍月寻分手,态度却不像之前那么强硬凶狠。甚至,在月中纪灼放假的时候,还主动要求他到医院来吃一顿饭。
纪灼同意了。不过既然是宋嘉莉请客,霍月寻自然就没办法参与。从前段时间开始就一直形影不离的两人头一次要“分开”这么久,霍月寻像是有点接受不了,把人搂在怀里黏黏糊糊地亲了好一阵才放手。
出于私心,他甚至还刻意地在纪灼的喉结上落下了一枚吻痕。
搞得纪灼做贼心虚,上楼时不停地借着电梯的反光打量自己,试图用高领毛衣把吻痕遮住。
他就这么一路紧张兮兮地整理着装,到宋嘉莉病房门口时,余光忽然瞄见了背后的一道人影。
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那张脸,可陌生,却是因为个头。
原先颓废不已、形容憔悴,只能坐在轮椅上的人,如今穿戴整齐、模样干净,有点局促的站在原地。
——纪华勇。
纪灼猛地转过身,不闪不避地望了过去。
“你怎么过来了?你现在站……”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你,来找我妈的吗?”
见纪灼已经发现了自己,纪华勇也没有再闪躲,在纪灼有些复杂的目光中,他一步一步的往他的方向走:“他们说我适应的不错,能出来走走。”
“我就…想来看看你们。”
长裤遮住了假肢,纪华勇站在那里,除了苍老了一些,跟十年前没什么差别。
一时间,纪灼都有些恍惚,不明白这十年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只是自己的错觉。
纪灼的声音有点干涩:“我,你已经看到了。妈妈和妹妹不一定想见你,你就在门口看一眼吧。”
纪华勇微微弯着腰,老实地点了点头。
“好,好。”
病房的门上有一道玻璃,隔着那窄窄的一条缝,纪华勇很贪婪地注视着里面,看了很久。
直到纪暖给纪灼发消息,打破这尴尬而沉默的气氛时,纪华勇才如梦初醒地后退了一步,对上纪灼的视线:
“你那个男朋友过来了吗,我也想对他说一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