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从不碰烟也不会抽烟的人,连着点燃两支,就差不多到了极限,呛得慌,喉咙也难受,眼睛熏得疼。
如果是顾牧尘自己来看,也会觉得这种行为纯属吃饱撑的,脑子有泡。
楼下传来一阵阵的笑声,潮水般涌上二楼的露天花园,夜色深了,顾牧尘趴在栏杆上看下面的风移影动,高大的景观树枝叶婆娑,风吹过来,又咳了会,司徒静要给他拿点热的缓缓,小心翼翼地上前。
“玉米汁可以吗,或者雪梨水?”
不想喝。
想喝凉的东西,不,直接拿来的冰饮不行,冰淇淋又太甜,顾牧尘要了冰块含在嘴里,慢慢地嚼着,才仿佛把那股子的酸涩劲儿压下去。
“还难受吗?”司徒静问他。
“不难受。”
想了会又加了句。
“过几天就好了,没事。”
还有十五分钟就是他的致辞,前面的签字留影云云,自己都可以躲得掉,最后这场致辞非去不可,夜风裹挟着香水味儿席卷而来,这里的酒店灯光太华丽耀眼,衬得远处的星光都跟着暗淡,司徒静等了又等,想脱下身上的大衣为顾牧尘披上,但到底还是两手插在兜里,很小心地叹了口气。
“走吧,”顾牧尘嚼完冰块,嘴唇都冻得通红,“该下楼了……还有。”
他转头看向司徒静:“你家最近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司徒静随口道,“人前兄友弟恭,人后撕得轰轰烈烈,听说上个月为了个山里的度假村,闹得直接动手。”
“那司徒伯伯呢?”
司徒静很无所谓的样子:“谁知道呢,很久没见了,我又不关心这个。”
顾牧尘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挺好。”
司徒家向来不太平,最近更是折腾全市富豪圈子都有所耳闻,而司徒仲文则销声匿迹一般,谁知是在忙碌什么,好久不见人影,甚至有传言说是不是行将就木,所以这些私生子们按捺不住,纷纷大打出手,为自己多挣得一份羹。
算起来,今晚还是司徒仲文难得的露脸,因此楼下的媒体记者也都做好准备,除了按部就班报道下慈善周年会外,主要还是想把豪门八卦打探一番。
毕竟太阳花这么多年低调又按部就班,没啥幺蛾子。
“不说这个,”司徒静把手放在那扇门上,“你怎么样,冰块吃了有没有不舒服?那个叶舟到底做什么,骗你了?”
这两个字似乎再次触动了顾牧尘,又或许是楼下的喧嚣伴着香水味一同袭来,顾牧尘略微笑了笑,很慢地点了下头,被风吹了个寒颤。
浓郁的秋风令人沉醉,凉意浸得人心里都泛出战栗,但顾牧尘喜欢冷,他被姥爷耳提面命用冷水洗澡,冬天的时候穿着短裤就被往雪地里扔,小孩抱在怀里沉甸甸,肉乎乎,在白皑皑的雪地上一踩一个小脚印,腿短,走路就容易踉跄,眼泪在眼窝里打转,把睫毛都结上层密密的冰。
后来有次顾红娟生气,用很厚的毛毯抱着儿子质问,不怕给他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吗?
不怕。
顾牧尘还真没有。
因为他认为,姥爷是爱自己的,所以用这样严苛要求来对待,那么没关系,即使方式让他吃了很多苦,让他习惯晨跑凉水澡,未成年就能平静地去登山徒步,手掌在攀岩的过程中磨破流血,高大绵延的雪山山脉要靠双腿跋涉,但顾牧尘很放松地享受着这些。
他知道姥爷爱自己,生病的时候姥爷告诉他,这个药是苦的,如果你喝了就给你一颗糖,那么顾牧尘一定会很听话地咽进最后一点苦涩。
只要你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那么顾牧尘不怕吃苦。
只要你别骗他。
一楼宴会厅已经坐满了人,这次办得隆重,出风头的机会都留给了司徒仲文,一开始的致辞时,他就将话题巧妙地带到了自己主办的“幸福之光”,两者都有为听障儿童谋福利的项目,但是司徒家的这个牵扯的面更广更复杂,两月未曾在人前出现的司徒仲文依然风度翩翩,眉梢眼角都带着优雅的细纹,面对闪光灯也笑容可掬,丝毫没有被繁杂的家事拖累的疲惫感。
顾牧尘和司徒静的位置都在第一排,注视的人多,没法儿再一直说小话,已经刻意忽略掉周围的殷切打量了,司徒静还是没忍住低语:“那……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顾牧尘靠在椅背上,坐姿放松而矜贵,丝毫看不出刚刚在露天花园上的样子,那个模样司徒静没法儿形容,他也是第一次见,心痛到要过度呼吸的时候,在嘴里嚼着冰块来放松自己,罪魁祸首在哪儿呢,顾牧尘没再多说,凤眼安静地看过来,“司徒伯伯呢?”
穿着礼服的主持人报幕,准备上台表演过的听障儿童还在台侧,都穿着白色的蓬蓬纱裙,打扮成可爱的小天使,互相牵着手,由着老师带着等待,等会要上台献花的两个孩子也候着场,腮红涂得重,显得有些“小大人”的模样。
“我爸致辞完就出去了吧……说的你事,”司徒静还在震惊,“你们吵架,然后他走了吗?”
顾牧尘显然不想就这个话题多言,他看着前面那个抱着一大束鲜花的男孩,硬挺的包装纸好像扎到稚嫩的脸,男孩使劲儿揉了下脸蛋,把那道腮红擦得更长。
旁边一个扎马尾的女老师低头,朝着男孩打了个几个手势,撅着嘴的小朋友才安静下来,把脑袋往后仰了下,努力离那缤纷的花纸远一点。
挨着的是一位穿着西装的女士,她侧过脸来对顾牧尘微笑:“这小孩也是听障儿童吗?”
“是,”顾牧尘颔首,“那个手语的意思是别紧张,你很棒。”
灯光暗淡瞬间,又在舞台最中间聚焦亮起,穿着纱裙的孩童们手牵着手上台演出,目光好奇而兴奋,还有两个已经调皮地冲着台下挥手,而她们的老师已经提前下来,半跪在舞台最前方的花篮后面,给孩子们打着手势,等待音乐的响起。
她们听不到声音,黑亮的眼睛就紧盯着下面的老师,跟着老师的动作而摆好相应的姿势,舞美变幻,轻盈的钢琴声响起,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一首公益曲子,场外的几个记者兴致缺缺地检查着自己刚刚拍的照片,等待着最后的致辞献花完毕,就可以撤退。
据说今天顾牧尘会做总结发言。
商人重利又逐名,志得意满的时候来点善心,那就是锦上添花,顾家向来低调又口碑好,对于这位上任几年的继承人,也从不往人前招摇着出风头,自媒体时代随手一拍,那就是信息的爆炸性传播,已经有个年轻记者隔着负手而立的保镖,接连按下快门键了,而他的同伴则懒懒地整理了下自己的鸭舌帽。
“行了,这人没啥好拍的,特没劲。”
“帅啊,”那个记者兴奋地把相机递过去看,“这都能进娱乐圈了吧?”
“脸是不错,但你拍了也发不了,人家早都打过招呼了,”同伴可能觉得有点热,把帽子摘下,“之前不是没人跟拍,但还没发呢稿子就给撤了,除非是正式场合才行,甭废这功夫了。”
记者弱弱地放下相机:“哦……那好吧。”
似乎仍有不甘心,纳闷怎么有人放着这样好的皮囊不去追逐流量,哪怕不是为了商业考虑,适当的宣传,也能在政界略微露下脸呀,小记者想得简单,已经拿出手机开始搜索顾牧尘的名字,果然出来的信息寥寥无几,正翻着呢,突然听到声凄厉的尖叫。
正巧台上的节目也到了尾声,音乐结束灯光重新亮起,所有的人都探身往后看去——三五个穿着制服的保安正控制着个突然闯入的女人,散着杂草似的头发,脸色蜡黄,徒劳地挥舞着枯瘦的胳膊,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抱着她的腿,跟着嚎啕大哭。
“苍天啊,有没有道理啊!救救命啊!”
紧接着就是十几个膀大腰圆的男人跟着冲进来,推搡着阻挡的安保人员,嗓门一个一个洪亮。
“必须给一个说法,我们的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大嫂和三个孩子容易吗,奸商——就是他!”
一时间场内安静得吓人,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记者,闪光灯和快门时响起,蝗虫般朝着那对声嘶力竭的母女过去,缀满玫瑰的花篮纷纷被撞翻,未来得及谢幕的孩子们咬着指头看过来,她们听不到那哀嚎,却能感知到场内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我老公帮了你那么多,顾总你不能卸磨杀驴啊,我一个快死的人了啊!”
这控诉似乎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女人抱着孩子瘫在地上,“哇”的一声呕出大团的鲜血来,濡湿了那看不出颜色的衣襟,保安试图将人搀扶起来,几个助理都小跑着上前,顾牧尘推开簇拥过来的保镖,厉声道:“看我干什么,快联系医院,她是个癌症晚期的病人!”
这样令人揪心的场景比之前的体面更有话题,众目睽睽,一个慈善基金会跑来这样凄惨的母女,进程被迫打断,无数工作人员在场内穿梭,闯进来的男人们手上没有武器,也不冲人动手,而是砸所有能看到的东西,整洁的红毯被嘈杂的脚步踩皱,装饰的童稚涂鸦被扯下,一块写着“大爱无疆”的匾额被撞断,老师们护着孩子躲到后台,衣着考究的先生女士们匆匆离场躲避,连最上方那硕大晶莹的复古灯饰都被砸到,摇摇欲坠地洒下水晶碎片。
明明只有十几个闯入者,可现场却难以控制般混乱不堪,司徒静拉着顾牧尘的胳膊就往外走,却被数名拿着录音笔的记者拦住。
“请问您认识这位女士吗?”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在慈善周年上出现这种情况?”
越是装饰完美考究的宴会越容易被破坏,鲜花灯光整洁的缎面装饰多米诺骨牌般倒下,冲来的人群撞到肩膀,司徒静伸手去挡怼到脸上的摄像机,不知是谁叫了一声,瞬间惊涛拍岸般席卷整个酒店大堂。
“太阳花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彻查!”
“砰”的一声,在剧烈的声响中水晶灯落下,在地面上摔碎一地的耀眼璀璨,而与此同时灯光倏然闪烁,随着微不可闻的一阵电流声,场内瞬间陷入黑暗,而就在这刹那间,顾牧尘抬头,混乱局面中有人抓着只烟灰缸,正冲着他的额头狠命砸下。
眼睛来不及适应黑暗,就撞进一个带着薄荷味的胸膛里,尖叫声中来人护着他的脑袋飞速转身,把顾牧尘护在怀里,自己生生挨了这么一下,沉闷的声响紧接着烟灰缸落地的声音,顾牧尘后脑还被对方按着,猛然惊呼出声:“你……”
下一秒嘴被捂住,警笛声遥遥传来,他被揽着肩膀带着往前走,顾牧尘踉踉跄跄地穿过人群和散落的狼藉,指尖都被刚刚的闷响唬到发麻,可他发不了声,整个人都裹挟着向前,杂物室旁边那扇酒店工作人员专用的木门被踢开,楼梯间的声控灯亮起,顾牧尘才以一种可怖的力气推开挟制他的手臂,转身面对对方。
“叶舟,”他瞪着眼睛,几乎在愤怒地低吼,“你挡什么?”
对面的人穿着黑色西装三件套,黑色口罩,猛一看只以为是特聘过来的专业保镖,口罩被揭下,却露出个稚气的小梨涡来。
“去车上再说,”他拉着顾牧尘的手腕,“这会外面乱。”
从这里到地下停车时也就两三分钟的时间,叶舟一路无话,轻车熟路般下了三楼,眼前是最为偏僻的一个角落,几台清洁车和货车停在那里,角落则停了辆黑色的路虎,车门打开又落锁的瞬间,顾牧尘压抑着火气看过来。
“砸着哪儿了?”
叶舟拉过顾牧尘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肩头:“就这里碰了下,我躲着了,放心。”
“谁他妈担心你了?”顾牧尘阴沉着脸抽回手,“我不是说不让你出来?你在外面等着我就行!”
车内没有点火,黑着,有些不安的沉默中,顾牧尘抱着胳膊看向窗外,忍了忍,还是又转过来,不由分说地上手,粗暴地按在叶舟的后脑勺上。
叶舟很乖地低下头,没动。
稍微摸索着检查了下,被砸到的地方的确不在头部,顾牧尘略微放下心,可那股倒抽一口凉气的心惊还是没能下去,干脆揪着头发迫使人扬起脸来:“错了没?”
“没错。”
顾牧尘挑起眉,紧接着就看到叶舟很温和地笑了起来。
“下次还敢。”
顾牧尘猛地松手,继续抱着胳膊看窗外:“你还想着有下次,做梦吧你!”
心跳声终于逐渐平息,没回头,就感觉有条胳膊随意地搭在自己后方的椅背上,是个能轻而易举把人圈在怀里的姿势,顾牧尘喉结滚动了下,没憋住,扭头就要骂——
却差点擦到叶舟的嘴唇。
叶舟靠的很近,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浅淡的气息交错中,他笑得还特大尾巴狼,那叫一个彬彬有礼。
“只差一厘米,”叶舟看着略显狼狈的顾牧尘,笑眯眯的,“放心,我在追你呢,不会像以前那样直接亲上来了。”
“滚,”顾牧尘偏过头,“那你以前那是干嘛,哦,故意的?”
叶舟想了想:“嗯,那是在撩你。”
可能是为了在安保队伍中不突兀,平日里柔顺垂下的刘海被全部向后梳起,露出清晰的眉眼来,眉骨英挺,没有了发丝的遮挡,就显得眼尾极为英俊锋利,顾牧尘余光扫了眼,发现这小子如果没有笑出梨涡,只是轻轻上扬点嘴角弧度的话,居然会显得种漫不经心的掌控感。
“好了,瞧你耳朵都红了,”叶舟低低地笑,转过话题,“那就是王开胜的妻子吗,我第一次见。”
那个被医生判定生活不能自理的女人,居然能带着孩子出现在这里,可想而知也是耗尽了最后的一点心力,顾牧尘几不可闻地拧了下眉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算了算,距离上次他们发现王开胜放置窃听器,把人扭送进公安机会已有段时间了,那边应该收到风声,终于在今晚为顾牧尘送上这么一份大礼。
叶舟撑着脸看过来:“所以你还想心软吗?”
“我想让他坐牢,”顾牧尘平静地直视回来,“你是想让他死。”
静谧的黑暗中,一点的感官都会被放大无数倍,顾牧尘突然皱起眉头:“你抽烟了?”
“你不喜欢的话,我戒,不过……”
旁边似乎有保洁人员经过,叶舟静了瞬才开口:“今晚你确定,就是司徒仲文做的吗?”
“嗯,同时我也确定,你是真的跟他有仇,”顾牧尘的手都放在车窗开关上了,却没按下去,“你什么时候能告诉我,事情的全部真相?”
而不是让我们这样,继续演戏。
妈的,司徒静给的那支烟呛死了,早知道就不抽了。
叶舟低下头,轻轻地蹭了下顾牧尘的肩颈,似在撒娇。
“对不起哥哥,请你再等一段时间。”
前天晚上,他也是这样说的。
做好了被对方骂,打,甚至直接赶出去的准备,因为他知道,顾牧尘最恨别人骗自己。
顾牧尘能容忍很多不堪,也能接受人性复杂的黑暗,只要别用谎言去装饰欺骗,那么他都可以平静地与你对视,共同商讨下一步的安排。
安静了很久,顾牧尘终于叹了口气,而叶舟也闭上了眼睛,等待审判。
“好,不过还有多久?”
惊讶到不可思议,叶舟瞪大眼睛,窗外的星辰似乎都在熠熠闪光,和着他的心跳一同闪烁。
“你能原谅我吗,我以为你不愿意给我……”
顾牧尘倒是很平静的样子:“我不喜欢误会。”
“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这么做,从我们刚认识,撞小静的车,以及现在的这些,我愿意等你给我解释的机会,但是,不要让我等太久。”
“以及,”他勾起嘴角,“作为交换,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叶舟屏住呼吸。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司徒仲文的?”
……保洁人员终于消失在视线中,顾牧尘抬手看了眼时间:“闹腾得差不多,我该回去了。”
叶舟认真地凝视他:“回哪儿?”
“紫都,等媒体出新闻。”
车辆发动,引擎声响起,压住了叶舟的一声叹息:“哥哥,你还真是心软。”
“哪儿像你这个小骗子,心硬,脑袋也硬是吧?”顾牧尘瞪他,“我看那烟灰缸就该砸你头上。”
叶舟笑着指了下自己的肩:“这里不硬,好疼的。”
疼不死你。
顾牧尘没好气:“开你的车。”
“能给我揉揉吗?”
哬,顾牧尘恨不得拿白眼翻他:“有你这样追人的吗,这就开始使唤我了?”
“顾老师这是……”叶舟笑得弯下腰,“要开始教我,怎么追人了?”
亏得这里没外人,看不到顾牧尘恼羞成怒红着脸的模样,他伸手去揪叶舟的耳朵,却被对方摁住手腕压在胸口,叶舟还在笑:“别闹。”
语气柔得跟蜂蜜水似的,听得顾牧尘都害臊。
却也没抽回手。
外面已经冷得凉入骨意,这里却仍开着空调,车辆打着了也不发动,由着在这里浪费资源,一如酒店大堂还乱作一团,无论是公司下属慈善工作人员抑或是记者,都脚不沾地处理着各项的事端,天翻地覆了,而车里的这俩人却红着脸对视,不发一言,真是令路过的狗都得呸上一口的狗男男。
作者有话要说:
白天出去玩不码字做的孽,深夜总得还上(抹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