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爷爷去对面的书房前, 陈继先回卧室换了身衣服。
只穿一次的酒红色卫衣确定阵亡,他捧着衣服看领口,被周絔行撕得不成样子。
裂口处规整,但抽丝明显。
聚酯纤维的料子具有一定的韧性, 不容易撕烂, 也不知道周絔行的力气为什么能这么大。
陈继放下这件只穿了两天的新潮卫衣, 还有点心疼。
他面色沉重地在衣柜前站了好大会儿, 接着如梦方醒般, 把卫衣扔进垃圾桶,抬着沉重的腿去浴室洗脸。
今天过得......实在太糟糕了。
镜子里的人双眼微红,头发凌乱, 脸上带着些受惊过度又或被过分欺负的高原红,怎么看都是狼狈的。
怪不得爷爷能直接向他们问出那样的问题。这幅浪丿荡的模样, 谁敢说单纯干净。
怕周槊敏等急, 陈继弯腰匆匆洗了把脸,冰凉的水弄湿了额前头发, 黏在鬓两边。
他用湿渌渌的手随便把头发往后按压,露丿出光洁的额头。
外面天光微亮, 关上浴室的门,陈继看到两扇窗紧闭着。大学开学一个多月, 这是他第一次回周家, 竟然感到陌生了。
陈继走过去把窗户打开, 给房间通通风。窗下的柏油马路上走过一道高大笔直的人影, 听到动静,他驻停脚步, 面朝二楼卧室窗口的方向抬丿起头来。
新生初阳关临新的一天,一点点金色的光芒从云层里泄露到大地, 路边的周絔行和窗口的陈继四目相对。
陈继骂他:“让你叛逆!”
周絔行死不悔改:“嗯。”
他仰着头问:“哥,如果爷爷跟你说的是想让你离开我,你会怎么做?”
陈继道:“那我就走。”
周絔行笑了一下,眼睛没有笑:“你试试。”
陈继又被笑哆嗦了。
他不自觉地抓胳膊袖子,搓了搓鸡皮疙瘩,气愤地把窗户关上,让周絔行看不见他。
往后面去是周氏祠堂,陈继没去过,但知道位置。
等觉得周絔行走了,陈继又愤愤不平地把窗户打开通风,赶紧去找周槊敏。
二楼走廊是环形结构,他和周絔行的书房跟爷爷的书房呈轴对称。陈继路过刚刚差点发生贞洁不保的房间,一步一顿地往对面走去,心里沉重得很。
如果周槊敏真的会让他离开周絔行呢?
小行今天是过分了点儿,但远不到不可原谅的地步,陈继没想断绝关系。
而且也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场面。
到了。
陈继站在门前,敲了敲,喊道:“爷爷。”
周槊敏说:“进来。”
这个房间和对面书房是一样的规格,但却显得没那么大。因为摆放的东西充足,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
周槊敏爱好收藏古董以及艺术品,喜欢的装潢与家具也都是偏深木色。一进来就有种,被时间的经久积淀而扑面而来的沉稳肃穆包裹其中的感觉。
深木色的通顶式书柜里的书没有分门别类,随性,想放哪儿放哪儿。空格的置物架上摆着纯手工的雕刻艺术品,墙壁挂有几幅山水字画,都是古时的真品。
摆有文房四宝的书桌一角有盆节节高升的盆栽,被周槊敏养得很好,绿意盎然水润如碧。
陈继进来的时候,周槊敏正背对房门,用柔软的布巾擦拭一件上好的小紫叶檀雕刻。
“小继来了。”周槊敏把雕刻麒麟瑞兽的小紫叶檀放下,招手让陈继去他身边。
陈继安静地走过去,眼睛始终低垂着:“对不起啊爷爷。”
周槊敏一怔,把布巾团吧团吧放进口袋:“你道什么歉?”
“今天肯定惊到了您,我平常对小行疏忽了。”陈继轻声说道,“身为哥哥我应该......”
“好孩子,别太懂事。”周槊敏打断他的话音,扶着桌子到后面的红木椅子上坐下,也让陈继过去他旁边一个小沙发坐。
周槊敏无奈笑道,只是在这抹笑里,陈继觉得他又沧桑了一些:“别替周絔行说情,他不是能教好的。我的孙子我还能不了解吗?我了解他......就像了解他那个已经死了十多年的爸一样。”
陈继抬眼。
他知道小行的父母很多年前就去世了,车祸。但周槊敏这么平静、甚至有点无动于衷地说出这件事实,陈继只觉得违和。
周槊敏问道:“是不是感觉我无情?”
陈继微慌:“......没有。”
“有也没关系。”周槊敏的指节有规律地敲打花梨木桌,说道,“事情能到今天,本身就有我的责任。渡唐把易佰领回家的时候,我不同意。周家没有过多余的孩子,一直都是单传,我迂腐,想要渡唐留后......他也真的给我留了个后,就是小行。”
陈继听糊涂了。
周渡唐是周絔行的爸爸,易佰是周絔行的妈妈,一男一女结合,只要身体健康没生病,想要后代轻而易举。
周槊敏为什么不同意这段感情,还说想要周渡唐留个后代?
又不是男人跟男人结婚。
......
周家老宅供居住的别墅后面有座祠堂,不常有人去,白天冷清,晚上寂静。
祠堂的占地面积很大,纯中式建筑风格,偏古。除了应该有的设施,里面什么都没有,空旷得令人心里发慌。
周家是有族谱的,越有钱的人越在乎这些。走过空堂,正中有张摆放祭品的桌子,后面是几十张牌位。
周絔行跪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面,脊背挺直,没有一丝一毫的弯曲懈怠。
他的眼睛落在“周渡唐”的牌位上一秒,随即轻飘飘地移开垂睫,仿佛他跪的是陌生人,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片刻后,他又重新抬眼,看向周渡唐旁边的“易佰”。
这次他看了很久,久到眼睛忘记了眨动,眼球酸涩难忍。
“......妈,对不起。”周絔行低声说,话里却并无悔改之意。
没有人知道,这座祠堂周絔行来的次数是最多的,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
因为他记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陈继动了妄丿念。好像就是突然有一天,他嘴里喊着陈继“哥”,心里却只想把亲爱的哥哥按在丿身下狠狠贯丿穿。
周絔行吓坏了。
所以在两三年前的某个雨夜松开怀里的陈继,悄悄地来到祠堂跪下,当时他也是说:
“妈,对不起。”
这句话在一千天里说了九百次,周絔行试图用“想念”妈妈的方式压抑,更试图用不能吓到陈继的念头克制。
但他终究还是18岁了,陈继的疏远,让成年的周絔行无法压制地想要犯下暴丿行。
“小行的妈妈不是妈妈,他是个男人。”周槊敏平静无波地放下一个平地惊雷,陈继讶得无以复加。
“易佰刚开始接触渡唐的时候,是在酒吧里,他为了钱,我知道。渡唐也能看得出来,但他仍然一头扎陷进去,等易佰想抽身而走的时候,我的儿子根本不会放过他。”周槊敏掀开花梨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开机,用遥控鼠标找文件。
文件是加密的,周槊敏眼睛花了,他摸索着拿老花镜,在采光极好的书房里戴上:“渡唐小时候,情感并不是很丰富,我和他妈妈带他看医生,后来实在不好,就放弃了。他优秀独立,比一般孩子聪明得多,感情不充沛并不影响他。可我没想到触底反弹,他就像是情感没有宣泄过又遭到了几十年的积压,遇到易佰后尽是做些疯事。”
“小继,你过来看。”周槊敏让他坐近一点。
陈继忙从小沙发上站起身僵硬地走到桌边,没有再坐,他单手撑着桌子弯腰看周槊敏让他看的东西。
“和渡唐在一起第四年,易佰偷偷求过我,他让我帮他逃出去,说他是一个男人,他喜欢的是女人,当初骗渡唐只是因为家里出事急需用钱,鬼迷心窍。但他知错,骗过去的钱一分不落地还给了渡唐,只求自由。”周槊敏说道,“我本身就不满意渡唐和一个男人成日鬼混,就对渡唐说我需要孙子,让他和易佰分手放他离开......没想到,没想到这句话恰恰给了周渡唐启发酿成了大错,他为了留住易佰,去国外找到了什么......双丿精培孕技术。”
“唉,”周槊敏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看吧,我不说了。这几段视频是渡唐生前在家里安转的监控......用来监视易佰的。”
陈继错眼不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无意识中屏住了呼吸。
视频的左上角,显示着二十二年前的时间。
它一分一秒地前进,陈继的冷汗一点一点地出。
只从外形看,易佰不像是男人,他留着及背长发,身材比其他人高马大的男性显得纤细。
周渡唐比易佰高许多,好像一拳就能把他打半死。
但周渡唐没有家暴倾向,他只有疯病。
视频里,周渡唐不在,易佰赤脚从卧室里探头。明知家里没其他人,他还是蹑手蹑脚地跑出来迅速下楼,打开客厅门。
锁着的。
易佰惊慌却不失平稳地翻找钥匙,哪里都找不到,他急得发疯揪头发,生生忍住才没歇斯底里。就在他筋疲力尽双手掩脸无助地低泣时,客厅门发出了一道很轻微的开锁声。
易佰肩膀一颤,接着整个身体疯狂地哆嗦。他缓缓扭头,看往玄关,满头的长黑发因为长时间找钥匙而热得黏在脸侧。
“你在找什么?”周渡唐轻轻地问道,“客厅的钥匙吗?”
易佰不可思议地怕道:“你怎么知道我在......”
周渡唐嗯道:“恰巧知道而已。”他走到易佰眼前,替他整理长发,“就算你找到客厅钥匙又能怎么样呢,这栋别墅占地面积2200亩,离城市的边缘倒是不远,但是也有 120 公里,你出去以后找得到走出大门的路吗?”
易佰一下子哭出声来,他两腿忽地弯下去,抓住周渡唐的裤腿,仰着脸可怜卑微地求:“渡唐我求求你,我求你,你让我走吧,在酒吧里骗你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你报复我也报复得够了吧。两年啊,你锁我两年,就算是再下丿贱的鸭子也应该还清了啊。而且那些钱,那些钱我全部都还给你了,渡唐你收下,我求求你收下那些钱吧,以后不要再给我钱,我不想欠你什么,我真的还不清的......”
眼泪如泉涌般从易佰的眼角滑下去,他改抓周渡唐的手,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卡,要强行往他的手里塞:“你收下吧,我全还给你,我之前自己工作的钱也都在里面也全给你,我什么都不要,我不贪图周氏的钱财,我真的不贪图的......”
“嘘——”周渡唐很轻地发出一个叫停的语气助词,眉头紧皱,易佰的话和眼泪一样很突兀地停止,哭嗝都硬憋着不敢打。
周渡唐蹲下来,温柔地把易佰的泪擦干净,柔声说道:“说过多少次,不要再让我听见任何你想离开我的话——你还要继续求我吗?”
易佰疯狂地摇头。
“乖,起来。”周渡唐抚着易佰的长发用哄人语气说,“把脸哭得乱七八糟的,我带你去洗一洗。”
他们去了浴室,到这里视频截断,直接消失三个小时。两人再出现时,是周渡唐在客厅里给易佰扣衬衫扣子,易佰的颈子上多了很多像狗咬的印迹。
在这样的视频引路下,被周絔行带去书房房间,他的行为势如破竹地又带陈继回忆了一遍那种惊悚,陈继看得脖子发冷。
周渡唐把之前易佰给他的卡重新还给他,不仅如此,他还从自己衣服的口袋里拿出钱包,把所有卡全部上交,
“拿着,”他说,“别再拒绝了。家里就应该是你管钱。”
易佰像碰到烫手山芋似的想扔出去:“我不要,我不要......”
“我说拿着。”周渡唐握紧他的手腕,力度颇重。
二十年前,视频里的别墅客厅换了,空间要小很多,有股温馨。陈继看得出周渡唐把易佰带了出来,窗外偶有车辆鸣笛,他们大概在市中心的位置。
周渡唐没再关着易佰,带他回到城市繁华。
也就是这一年,易佰表面和周渡唐感情和谐情比金坚,实则他暗地里找周槊敏,求他帮助自己逃跑。他发誓说只要能走,他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这座城市里面,更不会出现在周渡唐以及任何周家人的面前。
殊不知那时周槊敏因为周渡唐和易佰的逆天情爱,和他的关系岌岌可危。如果再动易佰,以后父子俩就只有断绝关系这一条路可走了。
权衡利弊,周槊敏打算让周渡唐自己知难而退,他给周渡唐难题,以他死去的母亲逼他,要他生孩子给周家留后代。
而这些事情,易佰一个正常的男性,是完全做不到的。
谁知恰恰相反,这让周渡唐疯得更厉害。他对易佰说:“如果我们有个孩子,你的心肯定就在家里和我身上了吧,不会再每天虚伪敷衍我。”
易佰瑟瑟发丿抖:“你......你什么意思啊?”
“我们生一个。”周渡唐当天晚上就带易佰飞了国外,“不需要人造子丿宫,双精培孕技术就可以,成功案例百分之百。你喜欢男孩儿女孩儿?我希望是个男的,这样我爸就不会再逼我们两个生孩子了,也不会让我妈在地下怪我没有给周家留后代。”
技术培育很成功,醒来后易佰歇斯底里得叫。一个月后,趁周渡唐出去采买不注意,他从床上爬起来就跑,跳的二楼窗户。
家里有监控,他怎么可能跑得掉。被周渡唐抓回来后,易佰抖得仿佛风中残叶,他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筛糠似的求饶:“我没有想去哪里,真的,我一直在家......渡唐,你别生气别怪我,刚才只是一个意外。渡唐,我肚子里......有宝宝,现在不能做的。”
家庭医生刚走,易佰没什么事,孩子也在。
“你现在知道宝宝了,跳楼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周渡唐目眦欲裂,没了温和的样子,他捏着易佰的下巴,说,“易佰我告诉你,孩子要是没了你还是得生,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你要什么我给不了你?我只是要你一个喜欢,就这么难吗?!为什么你总是要跑!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待在我身边喜欢我吗?!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好好地和我在一起,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听到没有?!你再也没有下一次机会了。如果你还是想离开我,那我们就都去死!!!这个孩子我会当着你的面亲手杀了他,只要你想要你满意!!!我说的你都听懂了吗?回答。”
“别杀他,别杀他,渡唐我错了,”一个陌生的生命在肚子里待了一个多月,易佰像一位真正的母亲那样护着自己肚子,面如金纸,“......听懂了。”
他哭着说:“我听懂了。”
陈继像视频里的易佰一样颤如筛糠,他抓住鼠标按暂停,自己则赶紧后仰身子,后退几步远离这台记录着周渡唐和易佰部分人生的电脑。
梗着嗓子说:“爷爷我......我不看了。”
“抱歉啊小继,不是想让你害怕,”周槊敏站起来说,“我只是想让你从侧面了解一下小行这个人。这些年你太溺爱他,他也还算乖巧,今天——我相信你对他感到了彻底的陌生。”
陈继实话实说:“......是。”
“从易佰怀上这个孩子,九个月过去,小行来到世上的第一天,他的基因就是畸形的。”周槊敏拿起小紫叶檀的麒麟瑞兽雕刻品,放在手心盘索,“他由两个男人结合而生,血统更加扭曲不正常。我早就知道他对你的感情,私下里敲打过他很多次,但从来没有跟你透露过,因为这样的事情,和这样的基因太匪夷所思,我怕你接受不了,到那时周絔行肯定会步周渡唐的后尘。”
“现在该看的你看了......你现在知道,我这个孙子的脑子和精神都过于的失常。”周槊敏眉头深沉地锁着,垂眸沉忖,完全不知该如何开口似的,“爷爷想求你点事情,希望你能答应我。”
陈继想不到别的事,说出心中所想:“爷爷,你是想让我现在就赶紧跑,离开这里吗?你要帮我让小行找不到我?”
周槊敏一怔,听笑了:“当然不是。”
他摇头道:“我让你离开他干什么,我是让你......”
陈继没放松,问道:“让我做什么?我能答应什么事情?”
周槊敏敛了笑意。他背转身望着窗外,早晨八点的太阳那么明亮,光线是白的,屋子里的氛围是暖的。
他不敢看陈继的眼睛,而自己的眼睛在面向太阳的那刻便红了通透,有些浑浊的眼球爬满沧桑的泪水:“我是想让你......”
他嗓子哽了一下,回过头来说:“爷爷是想请求你爱他。”
祠堂里。
周絔行已经跪了两小时,说了好多遍“妈对不起”。然后在七点五十分时,他忍着膝盖的僵硬酸疼,站起来朝别墅住宅的方向悄无声息地走去。
他要寂静秘密地确认,爷爷有没有让哥离开他。
他还要悄悄地确认......陈继还要不要他。
哥应该没有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