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陈继木着脸走出去, 不再看周絔行一眼,满身心的燥乱。
信息差......他们一起吃一起住一起睡,外人眼里他们就差把对方刻进彼此的骨血里,拆不散分不开, 陈继以为他们互相知晓对方的一切。
现在可笑的是, 他对周絔行一无所知。
而周絔行对他了如指掌!
露台的滑丿动门打开, 陈继越过小圆桌和两张椅子径自走到栅栏边, 让晚风直直地吹打在脸上试图冷静。
天上的月亮很大, 很低,颜色发红,让人有种它离地面很近随时会真的掉下来的错觉。
城市污染严重, 星辰只有零星几颗,掰几次手指头就能数得全。陈继在心里数到28个, 没有新星星供他数了, 各个窗户燃着的万家灯火比星星好看,他握着白色栅栏, 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陈继没回头。周絔行在他后面两步的距离处站定停下, 接着是衣服摩.擦綷縩声,最后失去动静。
沉默, 没人说话。
陈继不高兴地蹙眉, 回首。
周絔行已笔直地跪着, 看他回首叫了一声:“哥。”
露台不是屋里, 路上车辆和行人来来往往,谁要是好奇想抬个头, 看见这样的画面还得了!
太变丿态了吧。
但陈继没让他起来。
治变丿态的方法就是要学着更变丿态。
“我希望你自己说,不要让我亲口问。”陈继深呼口气道。
周絔行不问他想知道什么事情, 按顺序说:“我 6 岁刚到福利院那天,不是你先找我做的朋友,是我有预谋地先盯上你。”
陈继震惊,但忍着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沉默佯作高深。
“怎么这么说?”他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太干巴。
在陈继 7 岁的记忆里,院长是年长者,他不喜欢陈继的观点其他小朋友奉为圭臬,视陈继如洪水猛兽。
院里来了一个新小朋友,趁院长还没发现,陈继当然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冲上去。
他想先发制人地给新朋友一个好印象,而不是让新朋友听院长说他是一个怎样的小孩儿。
“进福利院之前,我已经在外面徘徊了三天,无论是早上还是中午,经过大门口时,我都能看见你坐在秋千上。”周絔行清晰地说道,“院长不喜欢你,小朋友不跟你玩儿,你最擅长自言自语,自己哄自己开心。”
陈继尴尬:“你......”
“我看见你哭,又看见你突然笑。”周絔行自顾自道,“当时我在想,我该怎么以最自然的方式出现在福利院,并且和你交朋友。我不喜欢里面的院长和那群只会玩儿老鹰抓小鸡的笨蛋蠢货,但我愿意为了接近你,和他们做一些必要的接触。比如那时我成为了孤儿,需要一个避难的场所,你在的福利院就是我以后要待下去的地方。”
他那双如玄墨一般黑色的眼睛看着陈继,声音透出发自内心的骄傲:“我成功了。”
陈继呵呵呵呵地笑几声,没搭腔。
“我们第一次见你 7 岁,在这之前你被领养过。”周絔行开始叙述第二件,“你的养父母是中年人,当时有40岁了,他们一直没有孩子,所以迫不得已来到福利院挑中了4岁的你。”
陈继眼神些微恍然,久远的记忆令他不自主地神游天外。
哀伤突然弥漫在周围。
“领养你的第一年,他们对你不错,就算不把你当亲生儿子看,也没把你当外人看。”周絔行幽幽地说道,“可领养你的第二年,你的养母怀孕了,第三年春天生下一个弟弟。”
陈继低声说:“......是。”
“哥,你太乖了,所以别人来领养孩子的时候一眼就能看中你。可他们没有生你养你,在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后,怎么可能还视你如己出。”周絔行道,“养父母对你不好了,吃的不舍得穿的不舍得,你刚 6 岁,就要照顾继弟的吃喝拉撒。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妇关心起自己的儿子来,心完全是偏的,稍微一点小事你就要被凶,有时候还要挨打。”
陈继抖了一下。
“那个死孩子五个月大的时候,你的养母让你那个该死的养父照看,他却反手把孩子扔给你让你好好照顾。孩子不小心跌了一跤,他哭得像死了爹妈,”周絔行冷声说,“那个死男人为了不让妻子说教责备,喝了酒,把你打了个半死。”
“......别说了。”陈继低声制止,有意想岔开话题。他稳住想发颤的声调,“这些事情......是你来福利院之前发生的,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周絔行:“后来查的。”
陈继:“什么时候?”
周絔行:“被爷爷找到,我带你回周家的时候。”
陈继不可思议道:“那时候你才多大啊?”
他摇头说道:“周絔行,你真的......你也太可怕了吧。”
周絔行抿唇,垂眸不语。
月亮升高了一点,也往南移了一点,证明时间在流动,它暗金的圆盘形象几乎正对着周絔行的面孔。
只是此时他微微垂首,高挺的鼻梁在颧骨那里投下一半不明显的阴影,好像受深欺负多可怜似的,陈继看心疼了。
“继续说啊,”陈继不让自己心软,“怎么突然不说话?”
周絔行说:“难过。”
陈继:“......”
他说道:“你难过什么?”
“你怕我。”周絔行脑袋垂得更低,“你讨厌我。”
“我可没有这么说!”陈继诶诶着道,“我是说你这个人可怕,又没说我怕你!”
周絔行抬眸追问道:“那你怕我吗?”
这双眼沉得像海,陈继都害怕淹死在海里,支吾地道:“有点儿。”
“算了,你怕着吧。”周絔行的难过来去都快,无所谓地说道,“反正你永远都跑不掉。”
陈继反而不怕了,漠笑一声说道:“好的。”
他走到圆桌旁,站累了似的坐在椅子里,懒散地让四肢随意放:“你继续坦白吧,我看今天能让你跪多久。态度好点儿。”
周絔行思忖说:“从周家离开以后,我没想着再回去......”
“你为什么离开家?”陈继打断他说道。
周絔行沉默片刻:“这个跟你的事没关系,以后再说吧。”
他快速地接上话题:“可是你 8 岁的时候又被领养走了,我想让你陪着我,一辈子都别离开我,但那时我只有 7 岁,什么都做不了无能为力。”
那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钱权的重要性。
陈继和第二对养父母的离开给周絔行带去了很大的打击。像悄无声息地离家一样,他又悄无声息地回去。
当年周槊敏见到他,楞了好长时间。短短一年失去儿子儿媳与唯一的孙子,让他一年前还是黑色的头发变得灰白。
周絔行感到很抱歉。
然而还有更抱歉的,见到爷爷他没有叙旧痛哭,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我哥哥回来。”
“你的第二对养父母是有钱人,夫妻两个没打算生孩子,只愿意领养。”周絔行说,“你去到那个家里以前,他们就有一个领养的儿子,算是你的哥哥。”
陈继叹了口气。
周絔行道:“亲生的兄弟姐妹还有心里不平和的时候,何况不是亲生的。你那个该死的兄长比你大了整整七岁,非常知道怎么该欺负你不被养父母发现。你性格温和,没攻击性,被欺负了也只是安静承受。”他恨铁不成钢,“哥,在外面的时候,你就不能照顾好自己吗?”
伤心事来,陈继委屈地瘪嘴说道:“我在好好照顾了啊。他欺负我我都会跑,可我不是亲生的啊,告状一次两次还好,多了只会被讨厌......”
周絔行道:“你去得晚,和养父母相处的时间短,那个男生有优势。你争不过抢不过还演不过,每次他欺负你他反而会说你欺负他。次数一多时间一久,养父母不喜欢你了。”
陈继眼圈泛红,气的。
两次被退养,院长越发的不喜欢陈继,成日说他恶毒,否则不会被接连地讨厌。
陈继愤愤道:“我确实不知道人心可以那么险恶!当年我才多大点儿啊!像一个小豆丁!”
“没关系。”周絔行因为情绪而稍紧的音色放松,“我带你回家了。”
他补充道:“我对你好。”
陈继的气愤“扑”地一下迅速平息。
晚风一吹,椅子又软硬适中很舒服,他想犯懒了。
眼眸刚闭上要享受一会儿当下,陈继又倏地警觉道:“你小心眼儿又记仇,这些你知道得这么清楚......之后没做什么事吧?”
周絔行笑了下:“哥,你都说了我记仇。”
陈继被笑得心里发毛。
周絔行说道:“我是睚眦必报的人。”
陈继手脚冰凉。
“最后一件。”周絔行忽略上个问题,继续剖白下去,眼睛不似之前纯净,借着月光与露台玻璃门后的客厅灯光,他看着陈继的脸、颈、手、腕骨、胳膊和腿,像描摹一件世间最宝贵的艺术品那样一点一点地游移,最后定格在陈继脸上。
“哥,我们两个,其实你睡觉才是最沉的。”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知道我不止一次触摸过你吗?——我掌控过你。”
“从你17岁,到你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