佥山其实没有那么大,但因沈夺说过需要提防江梧州派人追杀的话,飞锋便专拣小路行走,竟是要绕一个大圈。
天色微明之时,他才刚刚出了佥山,向北绕了一段路,寻了一处山溪,将沈夺放在溪边树下,又取了一件那小鬼衣服,去溪边洗了。
那小鬼衣服不知经了多长时间,加上也不是什么好布,布料已经有些糟了,飞锋在水中一番洗涤,倒损去了一大半,只剩下一团湿淋淋的破布。
飞锋拧干了破布,先去给沈夺擦了脸上血迹,自己也简单清洗一下,才拿出那些供品来。
他拣了两个做成如意状的糕饼放在碗中,加了些水稀释了,便是一碗稀粥模样。
飞锋有内力在身,觉得沈夺武功全失,此时必定十分虚弱,看那些供品也不多,便用手捧着溪中冷水喝了几口,算是充饥,端着那碗稀粥来到沈夺身边,就想叫他起来。
手指拂出,却堪堪停在沈夺睡穴上。
此时晨光熹微,将沈夺苍白的脸色映照得更加憔悴。飞锋想到他乍得无上功法,几天之内又骤然失去,心情上固然是大起大落,只怕身体上受害更重。
他刚觉得沈夺这样子惹人怜惜,又想起他之前狠心恶毒的言行,心中不由一寒,却又不由自主想道,沈夺有心机、有手段、能忍耐、做得彻,这般人物若是出身白道,现在不知是怎样的中流砥柱、风光无两。
他也知道自己对沈夺又恨又怜,既不齿又佩服,感情实在太过复杂,这样决计不是好事。只想赶快赶到血衣派处,若能成功办成一件事,从此与他山长水远,不再相见,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想到再过不久就与这人从此分别,飞锋轻叹口气,又看了沈夺一眼,才伸手解开他睡穴。
沈夺眼睛慢慢睁开,飞锋也不说话,只将那碗稀粥递到他眼前。
沈夺看他一眼,慢慢坐起,伸手拿过粥碗,还没喝就皱起眉头,待到喝了两口,眉头就皱得更紧,却也不发一语,慢慢竟把那碗粥喝的干干净净。
飞锋知道他刚散功不久,一碗稀粥怕是不够,接过碗道:“再喝点?待上了前面那座山,或许能抓些野鸡野兔,你的对头若不厉害,我们也可就地生个火。”
他沈夺摇摇头,道:“他们鼻子灵,腿脚也快,还是不要冒险了。”把碗踢给飞锋,看他拿糕饼冲水,又打量了一下两人身上穿着,强忍着没问衣服和食物的来历,盯着他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飞锋置若罔闻。
沈夺没说话,等飞锋把第二晚粥端到他面前时,才突然开口:“你打算找个地方对我严刑逼供,让我招出何子平尸骨下落么?”
飞锋见他表情十分坚持,自己若再不回答恐怕他会一直问下去,只好面无表情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沈夺看他执意不肯说,一边接过碗,一边盯着他,露出一个笑容,看着像是十分恶意,却又似乎十二分诚意,道:“那就是你和我做那事上了瘾,想把我养起来,跟我做对同命夫妻?”
飞锋想把那碗粥打翻在他脸上。
他见沈夺知道自己无意杀他,居然肆无忌惮起来,还敢戏弄于他,不由得脸色铁青,狠狠瞪着沈夺道:“这事……就算你我两不相欠,以后你休要再提!”
沈夺嗤笑一声,看他一眼,便埋头喝粥,不再说话。
出佥山再向北有几道山坳,这里散居着许多猎户,当年何子平对飞锋提过,他每次都是把飞锋和另一个人的消息带到这里,由一个人称宋三伯的同道传出去。
他和何子平虽然是单线联系,但如果中间人死亡,他想越级和上一层联系的话,也有特定的方法。只不过何子平死后,飞锋落入沈夺掌握,一直没有机会前来寻找,不料阴差阳错中,竟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
他负着沈夺,很是走了一段山路,才看到一座状似陀螺的山峰。待他慢慢走上半山腰,已是晌午时分。
飞锋将沈夺放在一棵树下,想了想,提着他纵身一跃,将他放置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又把那一包供品放在他怀里道:“我先去看看这里有没有食物和水,你在这里等着。现在快到晌午,应该不会有什么猛兽出现,若是有什么别的危险,便喊我,我不走远。”
沈夺神情难测地看着他,忽的叹了口气道:“那我等你回来。”
飞锋猛的一震,一瞬间竟仿佛回到当日的山洞之中,他将要去取童女莲花之时,沈公子也是这般憔悴神色,对他说,那我等你回来。
他竟反应了一下才想到,此刻眼前这人,并不是脆弱无依的沈公子,而是命在旦夕也能扭转局面的三教首领。
飞锋竟无法答话。只勉强自己点了一下头,便飞身下树,几个起落,向山腰西侧过去,他绕过山腰,在几块巨石后面,果然发现一座破败的凉亭,亭子的木头都几乎朽完了。
亭子旁边有一棵形状奇特的松树,他回忆着何子平所教的办法,走过去在树干上一阵摸索,终于发现了一条隐蔽的缝隙,沿着那条缝隙将树皮抠开,果然在里面发现一杆蓝色的小旗。
他将小旗取出,飞身上了亭子顶,六道屋脊在亭子顶部中央攒聚,那里有个一指粗的凹槽。
飞锋把小旗插在亭子顶上,才飞身下来。
为了不让沈夺起疑,他又在附近寻了几枚野果,又用几片大叶子折成碗状,找到水源盛了水,才开始往回走。
回去路上又经过那亭子,亭中并没有什么老伯出现。他只好先回去见沈夺。
一路走,一路在想,这下便可将沈夺交给白道武林,他虽然是三教首领,但刚刚统一魔教,就被别人冒了名字,想来盟主也不会对他太过严苛。又想到何子平的事情还要着落到他身上,子平的师父,少林寺的圆晦大师,一向慈悲为怀,且佛法深湛,曾感化邪道中人无数,或许就能感化这个心狠手辣的青年,让他说出子平尸骨所在。
他着意将事情往好处去想,但在他内心深处,他也知道,沈夺在统一魔教之前,还是燕子楼第一人的时候,便造下无数杀孽,白道中人死在他手上的不知凡几,不但如此,江湖上还有传言,说他逼死自己亲身母亲,出手打伤自己父亲,实在是灾星下凡,为正道所深恶痛疾。他这下时运不济,竟被自己所擒,只怕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到那时若白道要开武林大会,将他公审处死,自己便这样看他死么?
他心绪复杂,脚步也慢了下来。十九岁那年他被盟主选中时,师父对他说的话仿佛又响在耳边。那时师父说,孩子,你此去魔教怕是要待上很长一段时间,和魔教中人称兄道弟,与魔教中人互有恩惠都是难免的,时间再长些,说不定还要在魔教成家,但千万不要忘本,若是有所迷惑,就想想你那被魔教杀害的父母。
飞锋正想着,猛一抬头,竟然不知不觉已经回到沈夺所在的那棵树下。
他抬眼望去,沈夺已经给自己换了位置,他背靠树干坐在树枝上,脸色虽然苍白,神态却从容沉着,看他回来,便低头看着他,说道:“你可太慢了,我还以为你遇到了江梧州的杀手。”
飞锋扭开脸,将野果和水放在一块石头上,毫无情绪地自语道:“那可真是你的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