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卿看他仍不说话,轻轻叹了口气道:“宁越在中原生活多年,人情事理明白得很,加上我又一直陪着他,因此从没有人识破他竟不是我正道中人,没想到……到底被你看穿了……”双目直视飞锋,正色道,“秦兄弟,你与他动手,自然是他的不是,我替他向你道歉,请你高抬贵手,放他与我一起走吧。”
飞锋皱了皱眉头,道:“我与他动手所为何事你都不知道,便要为他求情?若他知道了许多对霜河君不利的秘密,这些秘密一旦泄露,后果极为严重,你也为他求情么?”
章文卿怔了怔,低声问道:“是霜河君与燕子楼沈夺修好结盟的秘密么?”
飞锋听他此时这样说,才相信他对霜河君果然如同肱股,对于他方才的讲述也信了九分,于是道:“你又是如何得知?”
章文卿明白他在试探,于是诚恳道:“霜河君对我委以大任,自然不会将这件大事瞒我,我深知关系重大,从不曾向宁越透露一言半辞……”顿了顿,看着飞锋眼睛,道,“我知道宁越的,我与他约在里洼镇,他便无论如何也要去里洼镇。我追着他记号过来,见你们没有去往里洼镇的方向……秦兄弟,你们改变方向来此,必不是宁越的主意,是不是?”
他这问题直指要害,飞锋一愣,才点点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事确实是我引起。我不知他根底,冒然将他带来此处,才令他知道许多秘密。”看着章文卿,沉声道,“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将他轻易放走,而是要做出补救,使这些秘密绝无传出的可能。”
章文卿脸色有些发白,追问道:“这些?他……他还知道什么了?”
飞锋道:“燕子楼想出了奇特的方法对付葬堂暗部,这法子若是被宁越说出,只怕要对我们剿灭葬堂的计划不利。”
章文卿眼睛微微睁大,片刻后轻轻叹息一声,竟然站起身来,在这半尺粗的树枝之上,向飞锋半跪下去,道:“秦兄弟,霜河君再三交代,要我对你极尽保护、遵从之事,待你如同待他,你若坚持要杀他,我,我,我自当……助你……但还请你听我一言,秦兄弟,当日霜河君执意要杀宁越,我曾对他起誓……今日我便也对你保证:只要我在宁越身边,便绝不使他为害;若他最终要对我正道武林不利,章文卿的峨眉刺,便要刺穿他咽喉心口!”抬眼看着飞锋,“我章文卿世代承恩峨眉,无私无畏,是我所愿;大义灭亲,决不推辞。秦兄弟自可放心!”说罢微微一笑,笑容十分悲伤,却又十分坚定。
他要为宁越求情,却只能说出这样的空头誓言来,飞锋本不该信他,但是心头巨震,恍惚之间,只觉得那低身发誓的人并不是章文卿,誓词中的人也根本不是宁越。
他盯着章文卿,双拳紧握,终于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哑:“你的武功,并不如他,到时又要怎样杀他?”
章文卿微微苦笑,道:“只须激他触发‘赤胆忠心’,他必死无疑。”
飞锋僵硬地点点头,道:“你为全大义,自然要对他无情。”
章文卿低下头去,低声道:“我不能携他远走,弃大义于不顾,便只能将他带到这险恶局势之中,今日他被你激起杀意,他日未必不被别人所激,只怕我手刃他之时,便在不远。”安静片刻,慢慢道,“请你怜悯我二人兄弟情重,却缘浅福薄,令我二人,再多些许相处之日。”说到后来,声音都微微颤抖。
他字字句句,在说自己和宁越,却又何尝不像是飞锋和沈夺?飞锋想到此处,目光微微移开,看向东北方向,心中漫上一层悲凉之意。
在这昏茫月色之下,二人一高一低,犹如一幅剪影。
只听风声促迫,打破这压抑着的宁静,是宁越已经飞身而来。他左手拿着霜河剑,右手拿着峨眉刺中的一支,面色带着些许慌张:“章大哥,有人向这边来,还带着蝙……章大哥,你为什么要跪他!”
宁越身形一转,如同鸿雁翩然落在树枝上,将剑与峨眉刺都交到左手,伸右手就要去拉起章文卿,一边还怒视着飞锋。
他虽然是少年形貌,眼睛黑亮黑亮,但含着狠戾之色瞪过来,像是要和飞锋拼命一般。
飞锋看在眼里,心中暗叹,想道,这少年现在这幅发狠的样子,比他之前佯装纯良之时,倒要可爱一点。
再看章文卿却挥开宁越的手,并不起身,沉声道:“我对你说过什么?小宁越,你不听章大哥话了么?”
宁越有些发急,伸手又要去拉他,道:“他们追过来了!章大哥……”
飞锋眼见这二人要言语纠拌,伸手便揪住章文卿的衣领,一抓一拽,一抡一卸,呼地一声,竟将章文卿整个人扔到身后。章文卿猝不及防,摇晃了好几下才稳住身形,转过身来。飞锋居早已高临下看着宁越,道:“那些蝙蝠识得你味道,你留在此处绝非我对手,不如将来人引开,两日后,我必让他去里洼镇寻你。”
他三人之间飞锋最为高大,同站树枝之上,宁越根本看不到他身后的章文卿,不由大急道:“章大哥……”
他话未说完,飞锋身形闪动,右手持剑鞘去切他手腕,宁越急躁之下,左手松脱,飞锋将峨眉刺与长剑都抓到手里,回手便是一扬,他虽然仍是目视宁越,并未回头,这一回手,长剑的尖锋却正指着章文卿的咽喉。
他这个动作做出来,左膝微弯,身形低了一些,宁越一眼便看到章文卿垂目站立,躲都不躲,脸色便有些发白,眼中的狠戾之色全数消减,看向飞锋之时便显得又惊又惧。
飞锋觉得他这样子,比刚才怒目发狠,又要更可爱些,一笑道:“你章大哥现在在小锋哥手里,你若乖乖听小锋哥的话,章大哥自然不会有事。”
宁越睁大眼睛,又去看章文卿,便听章文卿道:“还不快去?”竟然十分严厉。
宁越咬着牙,一跺脚,人便向树下扑去,在半空中便是一个转弯,身形如同矫捷飞鸟,眨眼工夫便融入深黑树色。
飞锋收回左手,长剑入鞘,又将峨眉刺递还章文卿,道:“章兄,得罪了。”
章文卿本来仍是注目看着宁越消失的方向,神情颇有些担心,此时一边接过峨眉刺,一边道:“秦兄弟不信我的话,却肯让宁越逃开而留我为质,其实是仁厚之举。至于用我胁迫他,说什么得罪?乃是‘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又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飞锋微愕,心道,这人担心宁越,神思不属之时,竟还能说出这样的一大段话,可见他刚才简简单单跟我说话乃是强自压抑,掉书袋的酸腐习气竟是本能。
于是出言打断他,道:“章兄误会了,在下不是要留你为质,而是有事需要你援手。”顿了顿,又道,“你只管跟着我,到时我们做完这件事,再去寻宁越不迟。”
说罢住了声音,凝神细听,果然隐隐听到有群蝠振翅之声,夹杂着轻微衣袂声响直向山的另一边去,可见是宁越已将他们引开,于是脚尖在树枝上一点,顺着来时的路,竟又向西南方向折返。
章文卿有无数疑问,却也只能压在心里,提气而起,紧跟在飞锋身后。
飞锋知道章文卿为寻宁越,耗力颇多,虽然他修习的是中原武林的正宗心法,稍事休息便可恢复不少,毕竟与精神饱满时不同;同时又要隐藏声息,以免被燕子楼部众探查出行踪:于是动作并不甚急,而是求轻求稳。这样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才来到刚才的山巅。
飞锋向那谷中望去,此时午夜早过,已算凌晨,谷底山涧如同一条银色丝带,时时闪烁微光。章文卿自然对要去哪里毫无头绪,飞锋也是心里没底,暗想,沈夺便在这涧水旁了,却不知是在哪里?没奈何,只好领着章文卿,沿着山涧一路去寻了。
幸而刚想到这里,便听见衣摆带风的声音在高处响起,一道身影极快地从树梢之上飞掠过去。
飞锋眼尖看得清楚,这人身上穿的正是之前那夜行人的服色,只是背上少了口袋,看上去更加轻盈。
他猜想这人便是驱赶蝙蝠杀人之后,要去向上峰报信,于是与章文卿对视一眼,示意他认准这人方向,二人更加小心,一路屏气凝神,无声无息地向谷底潜行。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谷底。隔着重重树影看过去,只见涧水旁一片空地,空地之上堆着几堆柴草一样的物事,十数个人三三两两站在一旁,有人身穿杂色服饰,有人是适才那夜行人打扮,虽然站得分散,站姿却都挺拔,彼此之间也并不交谈,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飞锋让宁越引开燕子楼注意,自己带着章文卿过来,固然如同章文卿自己所说,有以他为质的意思,心中却也有别的计较。一是想设法令章文卿与萧绛见上一面,让二人当面对质,看他们对霜河君的说法有无出入;二是还存了从阿九手中救玄蜂的心思,想让他做自己的助力。
此时他盯着涧水旁这些人挨个看了许久,既不见萧绛,也不见阿九,心中更加悚惕,注目观望,与那些人一起等待。但是他心中所想着惦着的那一个,却既不是萧绛,也不是阿九。
这样等了两盏茶的时间,才见一个杂色服饰的人远远过来,飞锋竖起耳朵,凝神听去,隐隐听到“主人”二字,接着便见这十数人躬身行礼,只留了两个在原地,其他人跟在那杂色服饰的人身后,一路向涧水上游而去。
飞锋与章文卿对视一眼,也蹑步跟上。大概走了半里路,远远看到涧水在此拐了几个弯,涧水旁大小石块显然被人搬动摆放过,十分平整,一块椅子高的石块兀然而立,显眼舒适,犹如王座,显然是为了地位最高的人而设,但那人却并未就坐,而是背对飞锋,在涧水旁长身玉立。有几人恭敬地随侍在侧,其中一人正是阿九。
燕子楼的手下虽然要报信,并不敢近前,距离他们的主人五步之遥,跪在地上依次回话。
这些人说话的过程中,沈夺一动不动,直到第七个人微微抬头说话时,不知他禀报了什么,沈夺忽然转过身来,向跪在地上的众人走了两步,神色严厉,开口问了句什么。
飞锋不由屏住呼吸,一边冒着危险向前又走了几步,一边动用全身内力,凝神听去。
此时那燕子楼手下已经要禀报完毕,只隐隐听到他最后半句道:“…………便驱赶吸血蝠去追赶。”
沈夺唇角微微一动,飞锋看不清他到底是在冷笑还是在微笑,不由自主又向前走了几步,便听他声音毫无情绪,道:“这样的轻功,要跑早便跑了,还能被发现,必然是调虎离山。”哼了一声,又道,“与我去空地燃烟,把他们叫回来。”
众手下齐应声是,起身之后却并不立刻离开,而是分出一条路来,低头垂手。
沈夺微微侧头,道:“阿九留下。”
他这样一侧头,目光便从飞锋所藏身的树丛扫过,飞锋明知他不会看到自己,仍是不由自主微微一退。
便见阿九行礼应了,沈夺才举步离开,带领一干手下,向之前空地的方向走去。
阿九待他走远,才直起身来,头却仍是低着,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才走向涧水,俯身一捞,从水中竟提出一个湿淋淋的人来。
这人被提出来时,脸部正面正对着飞锋,飞锋一眼便认出了他是玄蜂。只见他全身上下滴着水,被这寒冬时候的冰水冻得不停哆嗦,双目紧闭,似乎被冻得都有些神志不清了;他天生带毒,肌肤在暗处自然会发出幽幽磷光,但在冰水中这番浸泡,却令他面上显出更加难看的青白之色。
阿九将他放在岸上,手掌按在他丹田处,看样子居然是在为他运功暖身。果然很快,玄蜂便咳嗽几声,睁开眼睛。
阿九看他清醒,冷哼一声,一把抓住他衣领,抬手狠狠一扔,只听“哗啦”一声响,玄蜂被扔得撞开水面薄冰,再次落入冰冷涧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