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便听身后的玄蜂轻轻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咳嗽声。飞锋回过神来,回身蹲下去探查,见玄蜂全身发抖,脸色发白。
飞锋还要再看他有无别的伤处,耳中已经隐隐听到远处有杂乱风声向这里而来,忙将玄蜂从地上提起,头向下扛在肩上,又拾起霜河剑,向章文卿道:“有高手过来,你我速速离开。”
章文卿闻言握紧峨眉刺,向阿九看去,阿九知道有援手,更是手持短刀,就要冲过来。
飞锋右手猛然一扬,一股强大又柔和的真气击出,将阿九拦得不能再进一步,向章文卿喝一声:“走!”
章文卿见状,知道终无法取阿九性命,面色不悦摇了摇头,将峨眉刺收起,紧跟在飞锋身后。二人沿着涧水奔走片刻,便转入密林,腾高跃低,穿缝钻隙,很快便翻过山巅,回头望时,并不见任何追兵。
二人不敢大意,又向西走了许久,才转而向西南,到天色微明之时,已经出了群山,远远见林木之南是一片平芜,一条窄路横贯在平原之上。
二人听了片刻,并未听到什么声息,章文卿低声道:“怪哉,怎么不见有人追踪觅影?”
飞锋心中早已有此疑问,他虽然得了玄蜂内力,比起沈夺却是差得远,沈夺若发怒追来,只怕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能将他抓住,但不知为何,却毫无追赶之意。不由得心中想道,他命十三袭杀暗部,是出了什么意外令他分身法术么?还是……他宁肯我把玄蜂带走,也不愿见我了?
他怔怔想着,章文卿已经对他施一礼,正色看他道:“秦兄弟,在下还有一言请教。”言语并无之前雕文之态,客气生疏。
飞锋已知道他想问什么,他左手拢着玄蜂双腿,无法回礼,微微低头致意,道:“章兄问便是了。”
章文卿丝毫不问玄蜂,只道:“在下仰慕霜河君高义,愿效马前之力,因此也对秦兄弟十分敬重。不料今日秦兄弟举动,令在下十分不解。”他直视飞锋,道,“在下曾听霜河君讲起,秦兄弟为我正道武林打探消息,潜身敌营,尤其与燕子楼众人过从甚密,但在下总以为,我正道之风,磨而不磷,涅而不缁,霜河君对秦兄弟极为称赞,可见秦兄弟更是英雄人物,出淤泥而不易其节。不料今日在那燕子楼部众之前,竟然首鼠两端,难道是因为秦兄弟你久居魔教,竟然‘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么?”
他这一大段话内容酸腐迂回,意思却直接明白,飞锋也直视他,诚恳道:“之前那燕子楼阿九,我确是认得的。相处日久,不忍见他死在眼前。章兄既然与宁越兄弟情深,难道不能推己及人?”
章文卿表情严肃,摇了摇头,道:“宁越以十三岁之幼龄,便被江梧州派到中原,蒙我正道教化多年,达理知书,其心慕善,饶是如此,也常有野性难驯之时。那燕子楼教众出身草野,出手毒辣残暴,只怕已毫无人性,哪里能与宁越相提并论?”顿了顿,神色微微黯然,道,“便是宁越,若有不利我正道武林之处,在下绝不手软。而秦兄弟却对一个燕子楼普通教众处处留情,他日两方对垒,秦兄弟将何以自处?”
飞锋一愣,心道,原来他将宁越当做兄弟,是因为已将他当做正道中人看待,只要宁越稍显露魔教本色,他便会决然动手除去宁越。
章文卿见他不说话,便继续道:“秦兄弟宅心仁厚,与魔教中人相处既久,不忍见他们死在面前,虽说是一念恻隐,却会带来后患无穷。我正道被江梧州大加杀戮,无奈之下,才与沈夺结盟,此乃权宜之计,并非就要与他们同流合污了。秦兄弟今日能姑息一个小小教众,日后只怕便能纵容他燕子楼劫掠中原。”
飞锋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心中惊悸,顿了顿,才道:“适才阿九并未威胁到你我性命,要我看他无端而死,我做不到。”声音放低,慢慢道,“你问我何以自处?……章兄,我宁死也绝不容中原武林遭人屠戮。但说到杀死这些魔教教众,我……怎样做才是对的,是另一码事,但是起码,不是像你说的这样做。”
他自然不如章文卿饱读诗书,却也极尽委婉,去表达自己的意思。章文卿听罢眉头紧皱,沉声道:“秦兄弟,我便对你直言了吧:你之前陷身燕子楼,乃是霜河君的决策,因此他对你十分抱愧,何况与你又是世交,对你更是多有回护之意。若非是他对我等极力劝说,不说旁的,单凭你与那魔头沈夺纠缠不清,只怕你今日便无法好好站在这里。”摇了摇头,道,“在下劝你莫要执迷不悟,辜负霜河君一番拳拳之心。”
他虽然对飞锋颇有不满,但这番话却说得十分坦诚,且不卑不亢,义正词严,正是正道风范。飞锋只觉得他这姿态言语十分眼熟,想道,若是一年前听到这番话,我自然会极为赞同,引为知己,想到这里心中苦笑道,若是一年前,我自己就能说出这番话来。但是此时此际,听这正直的中原侠客说出这些话,飞锋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只觉得有哪里不妥,却又无法反驳。
他这样皱眉站着,直到玄蜂又虚弱地咳嗽两声,才回过神来,沉声开口道:“若我终不能做到除恶务尽,章兄现在又待如何?”
章文卿面色惊讶,显然没有料到自己这样坦诚相待,推心置腹,这个霜河君盛赞的同道竟然还不心悦诚服,他睁大眼睛,看了飞锋片刻,神情变得十分失望,微微冷笑,道:“道不同不相与谋。霜河君极看重你,我不能与你性命相搏,但从此之后,你我分道扬镳,山长水远,他人问起,章文卿绝不承认你为同道!”
飞锋看着他一脸正气凛然,心中又羡又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终于后退一步,沉声道:“我无此福缘,不能与你们一起护送圆晦大师回嵩山佛门了。但霜河君交代之事,我一定尽力办到,章兄还请……放心。”顿了顿,终于说道,“嵩山是佛门净地,又远离这场武林纷争,你与宁越……不如在那里多待些时候。”
章文卿看着他,神色十分复杂,又是悲伤,又是愤然,还有些感慨。他开口想要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口,向飞锋简单一抱拳,转身便离开了。
飞锋站在原地,目送章文卿身影转过一片树丛,向里洼镇方向疾步前行。红日甫升,锦色铺地,在这样的晨曦中,这书生打扮的侠客越走越远,一次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