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然跟着十一来,显然便是霜河君的手下了,明知十三是沈夺水卫,却仍以“少侠”呼之,这话若是别人口中说出,便无异于讽刺挖苦。但这人笑容和煦,语音真诚,又一派斯文之相,“少侠”二字从他口中说出,俨然竟是一番恭维之意。
十三和十一交换了一下眼神,看着这人冷冷道:“多承抬举,我可不是什么少侠,是主人的水卫十三。你又是谁?”
这人是十一带来,按说便该十一来做一番介绍,但十一放任十三对他出言不逊,并不替他解围。
这年轻人不以为忤,仍是彬彬有礼地对十三一拱手,道:“久仰久仰。在下燕山萧绛,奉霜河君之命,特来拜会燕子楼楼主沈夺。”
飞锋听他报上名号,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要知中原武林除了少林武当这样德隆望尊、源远流长的门派之外,便是萧、田、李、秦四大世家最受众人爱戴。田氏一门虽然出了位武林盟主田白鹤,但行事低调,门中子侄鲜少参与江湖中事;秦氏一门多年前被魔教血洗,仅剩下一位霜河君在世;李氏萧氏却是人丁众多,子弟满天下,在武林中声名日隆,可谓是双峰并峙的名门。而这位萧绛,不但是萧氏家主的次子,还是盟主最为倚重的霜河君的知交好友。
这名头虽然响亮,十三却不为所动,仍是冷冷看着萧绛,道:“主人现在不在,还请萧公子在此等候。”
说罢侧身伸手,将紧挨着飞锋的那间石屋指给他。
萧绛又十分多礼地拱手谢过,却并不向那屋中举步,微笑的眼睛在飞锋身上一转,又去问十三道:“萧绛到此,除了拜会令主人之外,还奉命见见这位兄弟。不知水卫少侠能否略加通融,先让我们少叙相逢之喜?”
十三道:“你那霜河君将他送来为质,便得听我家主人安排。你问我做什么?”
萧绛被他这样排揎,也不气恼,笑微微地还要说话,一旁十一客客气气开口道:“萧公子,我们只是主人水卫,还请公子体谅。”
萧绛微笑不改,道:“既如此,便请十一姑娘带路吧。”
十一还未说话,十三已经拦在他去石屋的路上,指着地上的混沌道:“他怎么办?”
萧绛道:“这人是江梧州的手下,自然死有余辜。但他既然做人手下,并非主犯,便让他死个痛快吧。”
他言语温文,说到“死个痛快”的时候,手腕一扯,长鞭收紧,便听被卷住的混沌全身骨节咔咔做声,竟毫无还手之机,被他一下勒死当场。
萧绛手腕轻动,长鞭倏然收回袖中,脸上微笑依旧。
飞锋见他杀人之时犹带笑容,便不由自主皱了一下眉头。但这人将混沌利落杀死,使这异兽免于被虐杀,确实是白道侠士行事作风;更何况他出身显贵,却肯孤身犯险,到这荒山野岭与敌人周旋,更是正道风范。于是注目去看时,目光中便带上研判之意。
萧绛正好也向他看过来,脸上微笑加深,对他便是一拱手。飞锋便也拱手还礼。
十三看着混沌尸体,额角青筋乱跳,猛一挥手,围绕着他飞旋的几只小鹰得了命令,扑啦啦拍着翅膀飞开,却不飞远,尽皆停在石屋之上。
便听十三冷冷道:“十一有别的事,我来给你带路。”
说罢取下背上箭筒,和自己手中那一把箭一齐扔给十一,转过身就向一间石屋走去。
萧绛竟还转身向十一行礼作别,才举步跟在十三身后。行至飞锋身边时,又对他颔首一笑。
飞锋也微微颔首,目送他跟着十三进了旁边的石屋,再回头时,十一已经来到他面前,问道:“主人既然闭关,他们呢?”
飞锋这才想到,十一能带霜河君的朋友过来,显然是之前被派遣到外面行事,虽然可以传书来往,但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不可以全都了解。
他站了一站,才道:“阿九受了伤,在屋中,阿十被派出有事。”
十一还站在原处等着他往下说,见飞锋就此住嘴,脸色微微一变,疾步便向石屋中走去。
飞锋跟在她身后进了屋中,此时阿九身上药性已过,脸色疲惫,精神不济,但居然强撑着坐起,看着门口。
十一走了过去,站在床边,盯着阿九。两人对视片刻,阿九垂下头去,低声道:“四哥,四哥他……”
十一没有说话,半晌才道:“其他三个……”
阿九摇了摇头,十一啊了一声,也沉默了,开始还直直地站着,慢慢地也垂下头去。
飞锋本来站在门边,此时不忍再看,转身便走了出去。
他走到院中,便听见身后屋中传来阿九和十一低声交谈的声音,接着便是隔壁石屋门响,十三走了出来,飞锋转身看去,见他面无表情站在门口,向着天空呼哨一声,便又听扑啦啦翅膀扇动,屋顶上的几只小鹰全都飞到萧绛所待的石屋之上,形成监视之势。
十三看小鹰停妥,才回过头来,见飞锋在看他,面色就变得非常不善。
飞锋没有理会他的脸色,此时此际,他身前是居心不明的水卫,身后是白道同仁杀死的异兽尸体,在这山谷之中,阳光之下,他却仿佛看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自由不得。
想是因为阿九身体虚弱,十一与他并未交谈太久,就走出门来对飞锋道:“还请你进去照顾他吧。”
飞锋知道她有话要与十三说,自己在旁不便。只好点了点头,走进屋中,果然看到阿九已经沉沉睡去。便站在窗前,沉默地向外看去。
他见十一和十三在谷中交谈了不短的时间后,十一点了点头,转身举步,竟然从这谷地之中出去了,便知她极有可能是去照顾沈夺。
十三留在谷中,便开始收拾混沌的尸体,那两只黑熊似是不肯吃死物的,十三直接便将混沌的尸身拖到山壁旁,一壁的大型怪鸟都从阴影中探出身体,饥饿的眼神死死盯着他手中的死尸,但十三不发号令,它们竟谁也没有先动。
飞锋知道他这是要把异兽的尸体喂给这些猛禽,不愿再看,便从窗口收回了目光。接着便听到屋外有禽鸟几声欢快的低鸣,然后便是扇翅飞动和血肉撕裂之声。飞锋叹了口气,看着床上沉睡的阿九,心道,你们几个还有几分人样子,可这十三率兽食人,和那异兽孰湖、玄蜂只怕也没什么差别。
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飞锋再向外去看时,便看到十三坐在山壁下,正在修补自己被混沌抓坏的靴子,神情却十分警惕,不时向石屋的方向看上一眼。飞锋虽然没见过这人的好脸色,却也不曾被这样的眼神看过,便知他这警惕之意是冲着隔壁的萧绛了。而那萧绛不知是看到了十三的看守之态,还是自己本身就十分识趣,竟然一直在屋中待着,不曾踏出半步。
这样一直到了天色擦黑,凉意渐起,飞锋刚关上窗户,十三便推门而入,将一个白色瓶子放在桌上,道:“克制真气的药丸,服一粒。”
此时窗户已经关上,屋中十分昏暗,飞锋记得之前在桌上见过油灯和火绒火石,刚摸索着想要寻找,就听十三沉声道:“我的血枭从刚才便躁动不安,怕是有对手出现在附近,今晚不要点灯火了。”
飞锋这才知道山壁上的怪鸟竟是一出生便会吞食父母的恶兽,愣了一下,道:“难得这些恶鸟竟被你驯化得服服帖帖。”心中却忽然想道,十三这样的做法,哪里是像什么异兽,分明更像那豢养异兽的江梧州。
想到这里,不由又看了十三一眼。十三在昏暗中扭头,似是看了床上的阿九一眼,又对飞锋道:“血枭有些机警过头,对手未必今天就来,若是真来了,你只照顾好九哥,不要出去。”顿了顿,又道,“若是不小心再激起了体内的真气,你当场就要废了。”
说罢也不等飞锋回话,转身便出了石屋,向隔壁走去,应该是去向萧绛交代同样的事情。
飞锋服下一粒药丸,摸黑将给阿九换药要用到的东西放在方便取用的地方,才来到阿九床边。
他前一天便彻夜未眠,现在颇有些疲惫,但因为还要照顾阿九,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加上担心有江梧州的手下前来,因此精神警醒,毫无睡意。这样到了后半夜,才微微觉得有些困倦。
他怕自己睡死,竟不敢坐到床边躺椅上,而是在床脚坐着,背靠着床柱。
屋中十分寂静,屋外的谷地之中也是万籁俱寂,飞锋只能听到阿九和自己的呼吸之声,他心中有事,胡思乱想许久,终于不敌睡意,陷入了一次浅眠。
正睡得略有些昏沉的时候,便觉得有人来到自己身边,伸手来扶自己的肩膀。
屋中没有炉火,早就漫上一层冷意,飞锋便觉得这人手掌带来微微的暖热,之前那些胡思乱想的念头似乎全都飞走,他仿佛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低声道:“沈夺。”
这个名字叫出来,他便立刻清醒。
睁开眼睛,却看到屋门大开,流泻进来一地月色清辉,站在他身前伸手要将他摇醒的那个人眉目温润,正是萧绛。
他唇角犹自带着文雅的笑意,眼神却极为审慎,一双眼睛在月色里犹如寒潭之水深深地看过来,口中却说道:“江梧州部下来犯,他们都去迎战了。”
飞锋这才听到屋外时不时响起一声隐约的鹰啸枭鸣,其间还夹杂着模糊的呼喝之声,听那声音,竟是在山谷之外的什么地方有一场激斗。
他心中微微一惊,想道,怎么竟是十三一个人驱使着那群恶鸟去迎战么?又想,他虽然也是个残忍暴戾之人,但他若死了,沈夺不免又要伤心一次。
这样想着,便抬头问道:“我们和他们同仇敌忾,萧公子不去帮……”说到这里,才看清楚萧绛的神色,不由停了话音,正襟坐起,慢慢道,“是了,你趁着这个机会,正好有话要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