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这话,微笑着又看了沈夺一眼。沈夺此时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却紧紧盯在飞锋脸上。
飞锋仍是微皱着眉头,沉默地看了萧绛片刻,才沉声开口道:“下场如何,我自然考虑过。却不知萧公子你考虑过没有?”
萧绛冷笑一声,道:“难道萧某还会怕死吗?”
飞锋点点头,向前一步蹲跪在他身侧,低头看他,道:“原来萧公子是不怕死的。却又何以被沈夺威慑,说出这番隐情来?”
萧绛怒视他道:“自然是因为他以盟约相胁……”
他话未说完,却被飞锋打断:“可是萧公子你说出了霜河君妨害沈夺的种种作为,还以为能将盟约继续么?”顿了顿,又道,“之前沈夺威胁你,说要将霜河君如何如何,我看霜河君武功高强,说不定便是得了程惟恕手札的助力,真与沈夺交手,未必便输,你又何以竟被沈夺一句口头威胁吓得这样丧胆,将他的计划和盘托出?何况你这番话若是不说,沈夺未必真要与霜河君结怨,一旦说出,沈夺与我正道便势不两立,到时霜河君不但前功尽弃,还要遭到沈夺报复,腹背受敌,就是你想要的下场么?”
萧绛听到此处,啊了一声,道:“原来你并不信我。”
飞锋道:“你是霜河君的使者,所言所行却全都旨在破坏双方的结盟;你口头上虽然处处维护霜河君,最终却要对他大大不利……你这人说话做事矛盾之处太多,我自然不信你。”
他说罢,注目去观察萧绛表情,自己眉头却皱得更紧,心道,他若是想要中伤霜河君来破坏盟约,为什么又要杀我,还说什么骨髓制药的话?难道他是看出沈夺与我纠缠不清,想要趁机扰乱我二人心神,让我们无暇思考之下,中了他的离间之计?
却见萧绛点了点头,看着他一笑道:“我是霜河君使者,就一定要和他一样对沈夺寄予希望么?魔教与霜河君闹得分崩离析表面上是对他不利,却能全他一世的义名,我这样做,又有哪里矛盾?”他又是一笑,道,“你是真不信我,还是怕沈夺信我,竟要杀你?”
飞锋听他这样问,竟微微一笑,低声回答道:“他不会杀我的。就是信你,也不会杀我。”
萧绛瞪大眼睛看他,眼神中又是恼怒又是不屑,不久竟全都化作怜悯和嘲笑,哼了一声道:“你真以为他像你这么蠢?”一边说一边看向沈夺,脸上嘲弄之色更深,“他不信你要死了,你信么?”
沈夺一直看着他们两人,神情莫测。此时听到萧绛发问,竟然从容一笑,悠然道:“他信,我便信;他不信,我自然也不信。”
飞锋听他声调虽然从容,说的话却是模棱两可的意思,心中微微一惊,扭头去看沈夺。
却听萧绛低低笑起来,道:“你如此巧言令色,难怪能将这人迷惑得忘乎所以。可你狡诈若此,难道看不出我说的是真是假?”他说罢哈哈一笑,看向石屋的方向,道,“你若不信,问那阿九!”
飞锋向石屋方向看去,果然看到阿九竟已经站在门口。他脸色苍白,一手扶着门框,一手紧紧捂着腹部。
飞锋这才想起阿九的伤口需要按时上药,但今夜坤部来袭,十三受伤,萧绛又来惹事,竟无人给阿九换药。看阿九此时情状,显然便是被痛醒之后,发现屋中无人,又听到院中声音,便强撑着出门观望。
他不知听了多久,此时松开扶着门框的手,跪在地上,低声道:“主人,属下并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主人两度修习蚀魂大法,确实有损气脉……”说不几句,脸色变作青白,就要不支倒地。
飞锋见沈夺一点过去的意思也没有,便要起身向阿九走去,却听萧绛又笑了笑,道:“我对霜河君只有佩服之意,这次令他计谋败露,乃是不愿看他与魔教为伍,不得已而为之,现在只好一死以谢知交了。”看了飞锋一眼,道,“纵然你二人现在当真情热,待沈夺出了这群山,坐了教主之位,呼风唤雨,所向披靡之时,只怕让他少活一天都不肯,哪里会管你的死活?我便等着与你相逢地下,好嘲笑你今日有眼无珠。”
说罢长笑两声,朗声道:“今日萧绛死于此处,要正道与魔教永无结盟之日!”
说罢内力一吐,竟要震断自己心脉,死在二人面前。
之前飞锋听他说“一死以谢知交”,便听出他有自戕之意。这萧绛一番言语,不但在沈夺和自己之间埋下嫌疑的种子,更令沈夺对霜河君生了怒意,此时自杀,更将成为二者结盟的最大障碍。他这样一个名门公子,不明不白死在沈夺地盘上,霜河君便再是受盟主器重,只怕也难抵燕山萧氏之怒,到那时,只怕霜河君和沈夺立时便要盟散约败,不共戴天。
飞锋不知萧绛果真是临时起意,还是计划已久,见他这番深沉心机,悚然而惊,怎能容得他得偿所愿,见他话一说完便运气自杀,伸手便拍向他胸腹之间,要阻他运功。
他只想着阻拦萧绛,一时情急之下,丹田之处一股剧痛,竟是玄蜂的真气要冲出禁锢,如猛虎破柙而出!
此时飞锋一掌已经拍向萧绛胸口,萧绛见他凑过来,心念电转,聚在胸腹之间的真气一震,不向自己心脉而去,反而向外催出,便要趁机去震杀飞锋。
他功力不浅,之前务求必死,一身的内力都汇聚在一起,这时向外猛然一涌,就是再有十个江湖上的一般高手,只怕也要立毙。
不料飞锋此时情急之下,激起玄蜂真气,这股真气不但十分深厚,还阴寒无比,与萧绛的正宗心法正是天敌。二者猛然相遇,皆是暴涨而出!
两股真气这一交锋,萧绛固然遭到猛击,脏腑受伤,再也无法聚拢真气自杀;飞锋更是被震得手臂剧痛,向后便倒。玄蜂真气极寒极阴,陡然遇到纯阳的内力,被激起战意,疯狂般在飞锋体内左冲右突,简直要撕裂他的气脉。
沈夺早已伸手过来扶他,手刚搭到他肩膀上,就被震开。他此时内力深厚,自然不会被玄蜂真气震伤,但脸色之难看,比受伤之时尤甚。
飞锋剧痛之中,便见沈夺向他俯下身来,厉声道:“风门!心俞!”
他之前被这股真气摧动肺腑,便是极力管束,将它封在后背这两处穴位之间,此时听到沈夺声音,再想凝神去禁锢这股阴寒真气,却一点效果也无。极力试了两次,已是气喘吁吁,躺在地上,看着沈夺,断断续续道:“收……收束不住……”
沈夺眉头紧皱,不顾会被玄蜂真气所震,伸手便抵住他丹田,想要强行去调理这股真气。但这内力乃是借尸还魂而来,并非飞锋所有,飞锋尚且无法控制,沈夺的气力便更是如同泥牛入海,对玄蜂真气毫无影响。
飞锋本就疼出了一身冷汗,此时想到十三曾经说过,若再激起这股真气,当场便要成为废人,不由得又是冷汗涔涔,伸手捉住沈夺衣襟,开口想要说话,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尽皆喷在沈夺前襟上。
沈夺凤眸睁大,大呼道:“阿九!”声音竟是飞锋从未听过的惶急。
阿九早已委顿在地,此时听到沈夺呼唤,伏在地上低声道:“玄蜂三刻之内不能到,他……便要经脉俱废……到那时全身骨血,都……都要被这股真气摧毁,再不能用,主人……主人……”他顿了顿,终于咬牙说道,“主人,取他骨髓,便要趁现在。”
沈夺闻言色变,一手还按在飞锋丹田处,一手已经伸来摸在飞锋脸上,拇指在他唇边轻轻摩挲,将他唇角血迹抹去,一双眼睛极深,看不出情绪。
飞锋还未说话,便听一边萧绛忽的低声笑起来。他内伤不轻,连自戕的真气都无法聚拢,此时却笑得极为快意,一边哑声说道:“我还以为看你下场,还要等些时候。怎么黄泉路上,竟要你我同行么?”说罢又笑了起来。
飞锋已知必死,不顾全身剧痛,拼力去握住沈夺摸在自己脸上的手,看着他眼睛,喘息着说道:“骨髓拿去,我很欢喜……”
沈夺手上力气变大,却仍是不说话,嘴唇也抿紧。
飞锋身体都已经发起抖来,仍是盯着沈夺,断断续续低声道:“答应……答应我……”
沈夺注目盯紧他,沉声道:“好。”
飞锋见他不听自己要求的内容,便出口答应,不由便要微笑,但唇角僵硬,竟是笑不出来,看着沈夺,声音也在发颤:“子平的骨殖……要交给……交给圆晦大师……”
沈夺微皱眉头,冷哼了一声,仍是道:“好。”
飞锋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只觉得体内真气冲撞更剧,说话也变得极困难,竭力道:“还有……”
他说了这两个字,肢体痉挛,汗如雨下,无法继续开口,沈夺眉头皱得更紧,问道:“你要我放过这姓萧的,还是要我放过姓秦的?”
飞锋想要摇头已是不能,眼睛仍然看着沈夺,虚弱道:“还有……我想亲亲你……”
沈夺神色丕变,抚在他脸上的手微微颤抖,伏下身来便在他唇上一吻,便连嘴唇都是颤抖的。
飞锋与他嘴唇相贴,虽然身体极为痛苦,也舍不得闭上眼睛,低声道:“沈夺,我想要……要你做个好人……不要滥杀无……”话未说完,又是一股鲜血从口中涌出。
他唇边全是鲜红之色,血腥之气充满鼻息,沈夺却似毫无所觉,在他唇上亲吻两下,伸手便将他从地上抱起,揽在怀中,举步便要向谷外走去。
阿九大吃一惊,伏在地上吃力地喊道:“主人!”
沈夺头也不回,沉声道:“三刻之后,不见玄蜂,我亲手杀他。”
沈夺说罢,提气便要纵跃而起。
就在此时,情况突转!
只听磔磔几声鹰啸,停在石屋屋顶上的数只小鹰扑棱棱展翅飞起,在屋顶之上盘旋不休,不停发出鸣啸。显然是被杀气所激,竟无法驻足不动。
血池旁的两只巨熊,便是在萧绛与飞锋动手之际也毫无动静,此时竟也烦躁不堪地人立而起,呲牙发出声声低咆,扯动颈间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这番动静,就连快要陷入昏迷的飞锋,也觉出不妙。之前也有坤部杀手来袭,但若非萧绛过来与他谈话,并没有任何声音能将飞锋从睡梦中吵醒。别说这两只黑熊不曾出声示警,便是这番凄厉的鹰啸,飞锋也未曾听到过。现在这些飞禽野兽如此惊怒,不知来的是怎样强大邪门的对手。
沈夺也是一顿,回身去看那一直不曾出声的罗沧,冷声道:“怎么回事?”
罗沧瘫倒在地,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是一片灰白,听沈夺发问,便低声道:“回禀主人,我们前来探路,无一人赶回,这次便是坤部的高手和主……和江梧州新近豢养的两名异兽,‘毕方’和‘蛊雕’袭杀过来了。”
他虽然口中仍叫沈夺“主人”,但看脸上神色,似乎是觉得援兵已至,恭敬畏惧之色竟去了不少。
阿九听了他这番话,双目看着沈夺,声音涩然,道:“主人……”
他自己已经不堪伤重,无法站起;十三的鹰和熊惧怕到这种程度也不见他出来,可见十三此时也不能出战;院中是非敌非友、被自己的长鞭绕住捆起的萧绛,和一个手足俱废、坤部打扮的男人;飞锋之前虽有神勇之力,现在却奄奄一息躺在主人怀中,双眼紧闭,唇角襟前全是猩红血色。此时此地,整片平谷之中能够迎战的,竟只剩下他的主人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