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凤至这才诧异起来,打量了方淮两眼, 起身施礼道:“原来是李伯母的儿子。我倒是怠慢了。”
方淮起身道:“大小姐不必多礼。”
两人又坐下, 尹凤至玲珑心思早不知转了多少个弯去, 仍不住地暗自打量着他, 面上随即漾起一抹笑意,却比方才的笑要更柔婉:“这么说来,看在李伯母和太白宫面上, 我更该偏帮你们了。”
她看方淮的眼神里带着一抹探究:“恕我冒昧,能问一句, 方公子怎么会和太真宫的人扯上关系?”
方淮看向她, 静默片刻后道:“世事难料,就像太真宫宫主竟会堕入魔道,害得尹大小姐要探望姑祖母还得到魔界来。”
尹凤至皱了皱眉,不过也知道这样打探别人的私事很容易惹人反感, 方淮这话说得算是委婉的了。
不过,能让余潇如此放在心上的人,她怎么可能不留意。
再看这人,虽然是从太真宫逃出来的, 除了一身泥水,并没受什么伤,依余潇那样高的修为, 如果真是关押起来的仇人, 哪怕追捕受阻, 也不会让对方这样毫发无损地逃出来吧?
余潇捉摸不透、难以控制, 尹凤至自认笼络不了他,但也不能任由他成为一个无法影响的变数。
而面前的男子,极有可能就是那个能够撼动余潇心神的人。更何况他还是李持盈的儿子,三春真人的外孙,太白宫的首席真传,也就是将来的掌门人……
方淮的名声在仙界各个门派世家间不算非常响亮,但也足够成为一项谈资,毕竟生在仙门中,父母都是有名的修士,灵根却低劣得几乎不能修仙,饶是这样,太白宫仍然将其奉为第五代首席真传,基本上算是确定了他掌门继承人的位置。
尹凤至暗中打量方淮的同时,发现方淮也在看着她,眼神也和一般男子不大一样,那种温和的没什么侵略性的注目,好像真的是透过她看到了什么人,又因为那个人而对她施以这样温柔的目光。
但方淮很快就收回自己的目光,起身道:“大小姐还有什么要问的?”
尹凤至放下茶盏道:“没有了。”
方淮道:“那么我们还是分道扬镳吧,否则要是太真宫的人追来,反而连累了尹大小姐。”
尹凤至道:“连累倒说不上。”她看了看窗外的雨道:“这雨下个不停,方公子和另外两位不妨在客栈里多留一会儿,我瞧那位小妹妹的精神像是不大好。”
方淮犹豫了一下道:“还是算了,早些离开魔界,也免得再生变故。”
他向尹凤至辞谢过,便上楼去找雁姑和七喜。
找到那间厢房,只见尹大小姐的两名侍女站在门口,门开着,方淮进去一看,七喜正坐在床边,腿上搭着被褥,雁姑道:“你想清楚了?”
七喜没回答也没点头,看神色像在经历一场艰难的挣扎,雁姑见方淮来了,便道:“你来得正好,你来劝劝这丫头。”
方淮过去,俯身正视着七喜道:“怎么了?害怕?”
七喜看着他,点了点头。
方淮笑道:“有什么好怕的,我们已经逃到边境,再飞不到百里,就到了仙界,不会有人再追来了。”
七喜望着他,眼睛里泪水莹莹道:“我不是怕姐姐们追来,我是怕……去仙界……”
方淮一愣,再细看七喜,少女脸上满是彷徨的神色,他抚了抚她因泪水而湿润的脸道:“还是后悔了是不是?”
七喜用力摇头道:“不是,我不后悔,能帮公子逃出来,我一点也不后悔。但是……”她抱紧了被褥道:“我舍不得姐姐们,我不知道仙界是什么样子的……”
方淮刚想说仙界没什么好怕的,他也会保护她。可是话到嘴边,脑海里却蓦地闪过余潇的影子。
从荒原上抽身离开到现在,他一直没有去想余潇,除非必须提起,不然这个名字根本不在他脑海中出现。
可是此时此刻,他又想起了余潇,不是四年来见过的任何景象,而是许多年前,太白宫的三叠峰上,满天繁星之下,他骑着白虎第一次偷偷攀上桃花岩,看到余潇站在半人高的八角灯旁。
其实他那时眼睛看不见,什么满天繁星,什么八角灯,什么少年,他只是在心中将这些景象描摹过,刻印成了一幅画,并给它起了个没什么想象力的名字。
“孤独。”
一千个普通人中的异类,被人猜疑和排斥的“魔女之子”。方淮如今忽然回想起来,才发现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在他心里的印象是如此清晰,以至于跟欺骗他、囚禁他的“余潇”剥离开来,成为另一个独立的存在。
他记得这个少年,在寒冷的三叠峰顶牵他的手时,带茧子的掌心也是温热的,叫他“师兄”时,不同的心情声音会有一点点不同,喜欢突然抱着他,就像白虎爱用脑袋在他怀里蹭来蹭去一样。
在刚发现被欺骗时,他的心里只剩下愤怒和失望,一切都是假的!这一句话充斥了整个大脑。
但现在,那些温度、触感、声音,居然和他金丹被剖时的痛苦一样真实。
那是一个孤寂的身影,脆弱得像纸片一样,却寄托了他所有的保护欲和希望。
他尽全力的保护,从来都无法彻底隔绝伤害。无论是余潇还是七喜,他们都是正道眼中的“异类”。
世人削足适履,拼命让自己符合俗世的标尺。而眼前这个懵懂又生气勃勃的少女,他真的要将她再带入那苛刻的标尺中吗?
方淮拉过一方凳,在七喜面前坐下道:“不想去仙界?那里的确有很多讨厌的人,我会把你带在身边,让他们离你远远的。”
他替七喜把散乱的鬓发挽到耳后:“不过,我的确不能保证你会像在太真宫一样开心。”想要痛痛快快地活在世人定下的标尺以外,如果强大到站在顶端睥睨众生,像余潇的上一世那样,或许能够做到。
但余潇走到那一步前,也早就遍体鳞伤过了。
他手指轻轻点了点少女的额心道:“既然如此,你自己来选吧,两条路,无论哪一条,走上了就不能回头。”
七喜低头拿衣袖呼噜了两把眼泪,抬起头来道:“公子,重头来再让我选,在太真宫我也会选跟你走。但现在公子已经自由啦,我尽了我的一份力,一点儿也不后悔。我想回去,哪怕宫主和少宫主生气要杀了我,我也想回去。”
她刚开口时还有些畏惧和犹疑的神色,但对上方淮的目光,她两手握紧了膝盖,眼神越发坚定。
方淮道:“他拦住我们时是什么样,你也看到了,他要杀你,就是眨眨眼的事。”
七喜眨眨眼道:“我不怕。怕死是要被师姐们笑话的。”
方淮皱眉,复又舒展眉头,对七喜道:“你记住,死不难,活下来才难。”他低头,从脖颈里扯出那半块玉佩解下来。
雁姑道:“你真要放她回去?”
方淮看了她一眼,将玉佩放在七喜手里,对她道:“回去倘或被问罪,随你跟他们争辩也好,认错求饶也好,要记得一切是为了你能活着。这玉佩你收起来,如果他们一定要杀你,你把此物亮出来试试。”
七喜低头看看那玉佩,又抬头看方淮道:“公子,少宫主是爱你的。”
方淮苦笑道:“你小小年纪,还懂什么叫‘爱’?”
七喜道:“方才在野地里,我看见少宫主哭了。”
方淮请雁姑给了七喜一件护身的灵器,思来想去,还是拜托尹大小姐派了两个随从,护送七喜回风烟城。
雨势渐渐小了,方淮站在窗前看七喜和两个随从远去的背影,尹大小姐在他身旁道:“我倒不觉得这丫头回去会送命,反而会被余潇当作要挟你的筹码。”
方淮看看雁姑,显然她也抱有这样的想法,他自己何尝没想过这一点,只是把目光又投向蒙蒙的水幕中道:“这是她自己选的。”
尹凤至离开窗边,回头看方淮道:“方公子放心,那丫头在进太真宫的宫门前都会平平安安的。不说她了,眼下雨势小了,方公子可要与我一同上路?”
方淮道:“大小姐要回五凤台,我要去碧山,方向不同,不必勉强一起赶路。”
尹凤至道:“谁说我要立即回碧山了?”
方淮身体一顿,转头看她,尹凤至笑道:“才收到消息,我家五叔正在贵派作客,我决定暂时改道,随方公子你上碧山,等见了五叔,再和他一块回族中。”
方淮沉吟了一下,转身道:“既如此,一路还请大小姐多担待。”
尹凤至笑道:“是彼此照应才对。”
风烟城。
尹家的两名随从护送着七喜,送她来到太真宫的大门前,随后便离开了。
眼下已是深夜,七喜站在寥落的宫门前,呆呆看着那上面两个兽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去拍动兽环。
门内“叮铃”一声响,这声音她从小听到大,但此刻却肩膀一抖,下意识攥紧了袖子里的玉牌。
这是用来识别太真宫弟子身份的玉牌,上面用较大的字篆刻了“七喜”两个字,小字则是她的年庚和辈分。
明明下定决心要跟公子从宫中逃出来,但走的时候,还是带走了这枚玉牌。
她的心“咚咚”地跳起来,铃声响后不过多久,有人在门内道:“谁?”
七喜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芙蓉阁的七喜。”
那边静默了一会儿,就在七喜惴惴不安,猜测那边是何情形时,门倏地打开,一个熟悉的人影探出来,恶狠狠地瞪着她:“你还回来做什么!”
七喜吓得心跳都在那一刻静止了,认出这是她逃走前见的那位师姐,才满眼溢出泪光,磕磕巴巴道:“师姐……”
这位师姐一咬牙,将她拉进门内,低声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怪道我今儿早上见你怪怪的,你居然捅下这么大的篓子,你可知道宫主将少宫主带回来时发了多大的火!”
七喜要开口,被她这师姐拧住腮帮子,丹蔻戳进肉里,疼得她眼泪流下来。
“你还回来做什么,找死么!方公子呢,难道他逃出去就把你扔下了?”
七喜脸上涕泗横流,呜呜嗯嗯道:“公子……没有……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师姐松开手,看着她,一跺脚,“哎”了一声,把她往门外推道:“快走!我只当没见过你。”
七喜扳着门道:“师姐,我不想走……”
“你们在做什么?”
四名太真宫弟子手提宫灯,照在两人身上,为首之人把目光停在七喜身上。“这是宫主下令追捕的罪徒。”
那师姐往七喜身前一挡,柳眉倒竖道:“什么罪徒?这丫头修为又低,脑子又笨,一定是被那姓方的掳走的……”
七喜待要说话,被她师姐一把捂住嘴。
为首弟子道:“掳走的也好,从犯也罢,先收押起来,等宫主从旋室出来亲自发落。”
师姐咬牙,回头看看七喜,又重重地“哎”了一声。
七喜被关进太真宫的地牢,那师姐守在铁栏杆外,七喜抓着栏杆问道:“师姐,少宫主……怎么样了?”
师姐看了她一眼,啐道:“自己都顾不上了还管别人,没心没肺的死丫头。”
七喜低头由她骂,过了一会儿道:“少宫主……一定生大气了吧?”
师姐看着她,嗐声丧气道:“生什么大气,换作你血葫芦似的被抬回来,还有那力气生气?”
七喜瞪大眼睛道:“少宫主他……”
师姐道:“听宫主身边的姐妹说,少宫主灵寂期渡劫,本是喜事,但他心魔深种,全身经脉逆走,渡完劫能留一条命算不错了。”
她看了看牢房定下铁窗稀疏漏下来的月光,“饶是这样,被抬回来救治,每回安静不到半个时辰就爬起来要去追人,宫主不得已,只好将他又拷在旋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