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的一耳光, 打在许榕声脸上。
他低下头, 在地上又磕一个头道:“儿子不肖,连累了母亲。”
清平待要再打,可却下不去这个手了,许榕声向前膝行到她身边, 急急握住她的手道:“娘, 我求您了, 跟我走吧。要让余潇醒过来……”
清平道:“早知如此, 何必去犯这个大忌!”
许榕声望着她道:“方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要没了他, 我早就死在许家人手里了!他有难,我怎能不救!”
“你……”清平闭了闭眼,再睁眼时, 对他道:“你走。”
许榕声一愣,立刻明白她要做什么, 道:“娘不走我也不走!”
清平怒道:“你以为逃出去,宫主和少宫主就找不着我们了吗!你我加起来连宫主一根手指头都敌不过。事情总要有人承担!”
“好一对母子情深。”
一个女声幽幽道。
清平听见这声音, 顿时如坠冰窟,转身跪下, 颤声道:“见过……宫主。”
血红的引路蝶从她面前飞过, 落在她身后青年的肩膀上。
尹梦荷看着许榕声, 眯眼道:“就是他么?”抬手一勾, 青年高大的身躯就被她悬空吊了起来。
清平额头用力一碰地面道:“求宫主法外开恩, 清平愿代他受过!”
许榕声一双眼看着母亲, 用力挣扎,眼里冒出血丝来,但喉管被卡着,说不出话。
尹梦荷冷笑道:“你自己就是戴罪之身,还妄想替他人受过?”
清平额头抵着地面,眼角溢出泪水道:“母子连心,榕声闯出大祸,都是弟子管教不严,求宫主责罚。“
“要责罚?”尹梦荷一只手掌控着许榕声,另一只手向清平点去,“那我就如你所愿!”
她指尖运起灵力,只消朝清平隔空轻轻一点,后者立即肉身化为一团血肉。然而指力尚未发出,忽然感受到左手传来灼烧的痛楚。
尹梦荷一蹙眉,感受到那突如其来的汹涌燃烧的力量,左手将许榕声一掷,青年整个人被甩到墙上,身后的墙壁出现一条条裂纹。
清平叫道:“榕声!”忍不住双掌一撑,待要起身上前,却见儿子从地上爬起来,双瞳竖起,金光闪动。
尹梦荷运力将清平挟持在右手中,和许榕声对峙,冷笑道:“半人半兽的怪物?”
清平呆呆地望着儿子道:“怎么会……”
尹梦荷被烧伤的左手很快复原,抬手冷笑道:“这次可不会再被你这卑贱的畜生伤到了!”
她运掌打去,许榕声灵巧地闪过,身上肌肉绷起,竖瞳闪烁着冷光,就像一只敏捷的猛兽。
连着闪躲几下,绿玉馆的屋顶被掀了起来,尹梦荷提着清平浮在馆屋的上空,像玩弄着慌不择路的猎物一样,手指在空中连点,馆中的弟子和客人都匆忙逃到屋外,跑得慢的已经被余力波及了。
正在此时,又响起那银铃声,一队太真宫弟子赶来道:“宫主,月教的人在城外!”
尹梦荷回过头,冷哼道:“来送死么?”左手在空中虚虚一抓,正自跳跃躲避的许榕声忽然被她指尖伸出的蚕丝般的灵力束缚住,摔在地上左右滚动,犹自低吼着。
尹梦荷将清平扔在他身边,对众弟子道:“将他们扭送回宫,送到余潇面前去。”
“是。”
尹梦荷看向弟子赶来的方向,唇边勾起兴味的冷笑道:“今儿可真热闹。我也许久没活动活动筋骨了。”
风烟城外,太真宫众外门弟子,和后面赶来的内门弟子,已经和月教众人混战了好一会儿。
魔修之间向来只把弱肉强食当作道理,更何况太真宫和月教不睦已久,太真宫众弟子得了尹梦荷的吩咐,见到月教之人格杀勿论。于是双方见面连一句话都没说,就厮杀到了一起。
太真宫都是些貌比花娇的柔弱女子,可动起手来,狠厉不下于那些身着黑袍阴暗肃杀的月教弟子,只不过月教有备而来,太真宫还没搬出全副阵仗,渐渐让他们压到了城下。
整座风烟城都被庞大的结界保护着,城门是唯一的入口,尹梦荷来到城门之上,看着众人混战,东面的太真宫弟子已有些不支,她伸手一指,原本要压到城门下的月教诸人立刻有小半化为灰飞。
尹梦荷凭虚几步踩过,再抬手,欲要将东面剩下的月教教众一举歼灭,却见压过来的月教教众忽然如潮水般退去。忽然半空中浮现一同样着黑袍,绣有徽纹的人影。
“尹宫主,我等只是想进你的风烟城抓一个人,只要抓到立刻离开,决不惊扰你风烟城的安宁。”
尹梦荷道:“凭你们这些肮脏的东西,也配站我风烟城的地?”她掌心向下一按,顿时天空中结成一张金火红色的大网,遮天蔽日地朝退走的月教众人盖下。
“要么逃,要么死!”
许榕声和清平被太真宫弟子押进宫,扔进了余潇所在的旋室。
余潇仍然静静地躺在石床上,即使他们被扔进来,也未作一点反应。
清平看着这样的余潇,低下头一会儿,到他床前跪下来道:“潇儿,我儿他对不住你,你要心中有什么怒气,就朝我来吧。”
余潇过了许久,才缓缓道:“没想到是姨娘的儿子。”
清平攀着床沿道:“我们母子相认不久,我高兴得忘了形,再没有想到他居然做出这种事。”她咬牙,“求你饶他一命,就当……就当看在我当初救你母子的份上。”
余潇道:“姨娘这样求了,自然不能不允。”他侧过头,看向地上捆成粽子的许榕声,后者双眼还未恢复,仍是竖瞳。
余潇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道:“半兽人?”人兽结合的产物,这类人生来具有狂暴的力量,但往往成年后不久就血肉迸裂,失心发狂而死。
清平道:“我也不知道……我和他爹都是人,他怎么会出现半兽人的体征……”
余潇和许榕声愤恨的眼神对视,手指稍抬,那刻满整个旋室的魔纹便朝许榕声的身体下面涌动而去。
许榕声只觉有什么冰冷细小的东西刺进了他的背脊和手指,而后发出两声惨叫,在地上抽搐不停。
清平脸色一白,扑过去抱住他,听见余潇道:“带他走吧。”
清平下巴抵着儿子的头顶,颤声道:“谢少宫主。”抱着许榕声起身要走。
余潇闭上眼问道:“宫主去了哪里?”
清平道:“她在城外,月教的人来了。”
余潇双眼又睁。
“月教?”
“方公子?”
方淮回了回神,汉白玉的栏杆旁,尹凤至笑盈盈地望着他。
方淮笑了笑道:“一时想入了神,大小姐莫要见怪。”
他领着尹凤至正在碧山的枯叶峰游玩,爹娘叮嘱他,要好生款待这尹大小姐。
尹凤至眼角一弯,看着满山的红枫道:“我虽常年在家,不过昆仑、峨眉、太白也算都走过一遭了,要论景致,还是峨眉山秀丽,贵派这里也是风景如画,昆仑严寒,总叫人望而却步呢。”
方淮道:“大小姐这样的娇客,上了昆仑,必定是被许多人热情款待,不让你感到半点寒冷。”
尹凤至扑哧笑道:“要那许多人做什么?只要话语投机,有一个人陪着我就满足了。”
她说这话时微微笑着凝视着方淮,想必世上也少有男人不被她的注目打动。
方淮只和她对视了一眼,便将目光转开道:“你猜若是尹梦荷知道那位武夷前辈金丹的下落,或许,已经被某个人据为己用,她会怎样?”
他们方才一边游玩,一边谈起了尹梦荷,这也算是他们共同的话题和秘密。尹凤至去魔界探望尹梦荷当然是秘密的,不能叫仙界的人知道,方淮也对仙界众人隐瞒了自己在魔界的种种经历。
四下无人,尹凤至便随口说起尹梦荷当年上昆仑山,硬夺她那位身死的情郎的肉身一事。据说尹梦荷为此跟昆仑的人打得不可开交,还是后来有人找出那位前辈的遗书,上面言明自己愿安葬在昆仑雪冢,她这才罢休。
“嗯……”尹凤至想了想道,“那一定会找上那人,不顾一切代价地抢回来吧?”
方淮道:“会迁怒那个人吗?”
“你对我那姑祖母的性格也有些了解了。”尹凤至笑道,“她也算是个情痴了,况且她性情偏激,从死后的修士的肉身中剖丹自用,是亵渎冒犯,她若知道是谁,定不会放过对方。哪怕最后金丹是在另外的人手里,以她的性格,迁怒将人杀了也不为过。”
“是吗……”
“方公子怎么这样问?难道你知道那人是谁?”尹凤至玩笑似的问道。
方淮笑道:“我若是知道,岂不为昆仑立功一件。”
一面说着,一面心里却在想,金丹在余潇体内这件事,尹梦荷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方淮细细回想在太真宫的四年,最后定下结论:尹梦荷多半是不知道的。
魔界月教的人知道金丹在余潇体内,但太真宫与月教势不两立,尹梦荷这几年又深居宫中,把太真宫诸多事务都交给余潇打理,余潇经历过前世,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连尹梦荷也被他耍得团团转。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窗户纸被捅破的那一天?
“方公子。”尹凤至道,“碧山诸多美景,我今日连其十分之一都没看完。明天还能再烦请你陪我出来赏玩吗?”
方淮笑笑道:“大小姐是我派的贵客,想去哪里赏玩,只管派人来叫我便是。”
尹凤至笑容中略带羞赧,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前走去,方淮却道:“大小姐。”
“嗯?”尹凤至回过身来,“有什么事?”
方淮缓步走到她面前,斟酌了一下,道:“其实我外公和母亲,都对大小姐和大小姐一族近些年来的青睐感到受宠若惊。大家是明人不说暗话。”
他注视着尹大小姐,看着那种熟悉又陌生的美丽的脸:“尹家难道有意和太白扯上些关系?”
尹凤至笑道:“方公子是指……”她那副羞赧的小女儿家的面具渐渐从脸上褪下了。
“联姻。”方淮道,“像方淮这样资质低下,修仙无望之人,除了红渠真人之子、太白掌门外孙这个身份,真想不出有什么值得大小姐垂青。”
尹凤至道:“别这么说,方公子这样的温柔君子,仙界许多女子见了你,都会想要做你的道侣的。何况婚姻讲究你情我愿,何必在意修为高低呢?”
方淮道:“若换作其他女子,我会相信她们会愿意为男女之情嫁给一个修为低微毫无前途的人,但如果是尹大小姐,做我的道侣未免太委屈了些。”
尹凤至柳眉一挑道:“你似乎很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
方淮笑了笑道:“大小姐和我的那位朋友,不光相貌肖似,连性格都有些相似。”
尹凤至道:“那女子是你的情人?”
方淮道:“已经不是了。”
尹凤至看着他,忽然上前一步道:“我不在乎你透过我看到了谁,我也不在乎你对我有没有情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大局考虑。”
“大局考虑?”方淮皱了皱眉,“什么样的大局,能让尹家愿意屈尊和我太白联姻?”
“为了我的族人。”尹凤至转过头去。
方淮一怔,她手扶着栏杆道:“尹氏一族继承了凤凰血,为保血统纯正,直到第五代也就是我爹娘那一代,都是族内结亲。”
就好像天|朝那些为了保持某个体征近亲繁殖的宠物一样。方淮想。
“这种做法到我娘诞下我前也都没有出现过什么问题。”尹凤至望着那些连绵成片的红枫,“直到我娘生下我的小妹。”
她看向方淮。“她一生下来,一半身体就像火烧一样,那火红的颜色,比这山上的红枫还要刺眼。爹娘吓坏了,急忙把她封在天玄池的冰面下,凤凰浴火而生,她却生下来就要忍受无止境的严寒。”
“后来又有不少族人被放进了天玄池里,无论是几百岁的大人,还是出生不久的孩子。”尹凤至道,“大家都知道不对了,长老为此事在祠堂商议,最后决定,尹家自六代起,不再与族人结亲。”
“改变旧俗是很难的事。”她注视着方淮,后者则若有所思,“但为了尹氏一族的将来,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呢?”
方淮自回到碧山后,每天都会抽空修炼。他告诉爹娘他在海外瀛洲岛上找到了适合自己修炼的功法。李持盈夫妇虽然欣喜,却还有些疑虑,不过得知那秘籍竟然是方淮外祖母传下的琴谱的下卷,又听方淮口述部分法诀之后,惊讶之余倒也放心了。
至于方淮拜师一事更不用说:“既然得人家传授秘籍,拜师是应该的,太白虽是你师门,但究竟于你修仙一道上没有教过你什么。授业方能为师。到时择个日子,备好香案,正经行过拜师礼,也就是了。”
拜师的事虽解决了。但这些日子要陪尹大小姐游览风景,又要重新担起首席真传的职责,交接的事务多且繁杂,也只要晚上的时候能偷出闲来打坐冥想。
他为免冥想途中被打扰,索性去了三叠峰。
还是如当年一样,他骑着大白登上桃花岩,却见岩石上早站着一个人。“雁姑?”
雁姑转过身来道:“你来了。来此处修炼?”
方淮从白虎身下下来,拍拍它的脑袋让它去一边玩耍,可大白乍回到主人身边,怎么都要黏着他,也只好随它去了。
“是。”他看看四周,来这个地方除了静心修炼,也是对他的警醒,百年后,或许几十年后,他要再面对余潇。
一切物是人非,重新来过,但他不会再逃避。
雁姑看着他,叹道:“近十年的苦工,就这么白费了。”她惋惜的不是十年时间,而是当中用来助方淮修炼的灵材,许多都再找不到了的。
方淮道:“从头再来也不迟。”
雁姑点点头道:“若是太白的人不介意,我就在此处多待些时日,帮助你修炼。”
方淮笑了,拱手道:“多谢雁姑了。”
“少来这些虚礼。”雁姑道,“怎么说也是仙君的弟子,这样出去岂不给你师尊蒙羞?”
方淮听惯了她这借口,只笑了笑,见她站在那桃花岩三个大字旁,峰顶寒风吹起,把她一身白袍吹得展开,衣裳上的大雁栩栩如生,却想到尹大小姐说过的话。于是把那些话告诉了雁姑。
雁姑听了却不以为意道:“凤族衰落是迟早的事,所谓凤凰血,不过是当年捡来的一点好处罢了,能维持到如今,已经是天道给的恩惠了。”
她对方淮道:“你别听她说得可怜。早在尹氏一族第四代的时候,就有人发现了这个弊端,当时也想出了解决的法子。”
方淮问道:“是什么?”
雁姑像是回忆起什么趣事,微微一笑道:“天生龙凤,本是一家。想要保持凤凰血的纯粹,龙凤结合是最好的办法。”
方淮讶道:“所以那个时候……”
“那时候,天下恰好还留有最后一位龙君。而且也被尹氏的族人找到了。”雁姑对方淮笑道,“那位龙君是谁你也知道了。”
方淮了然道:“最后成了?”如果成了,那尹家人如今也不该为此事发愁才对。
雁姑摇头道:“没成。”
“龙君不答应?”
“龙君是无可无不可。”雁姑笑道,“对仙君来说,和有凤凰血的尹氏女结合的确能使力量境界更上一层,但他对这些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渴望。不过,他还是答应了婚事。你可知尹家当时安排出嫁的嫡女是谁?”
方淮一怔,尹家四代,嫡女……
“是尹梦荷。” 雁姑难得笑得这么兴味,像个恶作剧的小孩子,“她是当年尹家的嫡长女,三界有名的美人。和现今这位尹大小姐没什么两样,是不是?尹家人的无趣正在于他们从不做改变。”
方淮不由笑道:“那么究竟是为什么没成?”
雁姑转过身,含笑看着那遒劲潇洒的“桃花岩”三个大字:“因为有人来抢亲了。”
“抢亲?”方淮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抢亲的人,莫非就是尹宫主的心仪之人,那位武夷真人?”
“哦,你还知道他?”雁姑讶异地笑道,“我还道你们太白门人早把这个人忘了呢。”
雁姑的话中有深意,方淮一时却猜不透。他知道这武夷真人,完全是因为这人是余潇体内金丹的主人,他看小说原文时着重记下来了。
“是他。”雁姑道,“他和尹梦荷,本是有一桩婚约的。但尹氏为前途计,自然悔了婚,准备将尹梦荷嫁给龙君。”
“那这岂不是棒打鸳鸯?”听起来,分明是一对郎情妾意的佳偶,被家族生生拆散了。
“也说不上是棒打鸳鸯吧?”雁姑却道,“他们虽有婚约,但此前连面也没见过。况且那时候武夷真人还是无名之辈,身世也不光彩,高攀上堂堂尹家大小姐,实在人人都觉得不配。”
方淮觉得自己摸不清这故事的走向了。索性继续顺着话问道:“那他是为何要来抢亲?”
“当然是不服这一口气了。”雁姑负手笑道,“尹家这样有名望的修仙家族,却出尔反尔,不把婚姻诺言当回事。怎能让人心头不憋着一口气。所以婚礼大典当天,这位武夷真人——那时认得他的人都还叫他仲瑛——就只身上五凤台来抢亲来了。”
“……”方淮道,“这位前辈真是……敢爱敢恨。”
雁姑兴致一来,便和他说起书来:“你不知道当时的景象,新人站在台阶上,刚一拜天地,仲瑛提一柄破破烂烂的锈剑,就从人群中窜出来,高声道:‘你尹家人说话不算数,说好要嫁一个三界第一美人给我,如今见了什么龙君,就把誓言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宾客尽皆哗然,却谁也拦不住这仲瑛,他那时的剑道已经出神入化了。只是衣衫褴褛,活像个叫花子,不过身材高大,眉目也还端正,拾掇拾掇倒也能看——说远了。却说众人看着他飞身落到台阶顶端,拔剑一扫,周围随从宾客倒了一地,他便抓起人跑了。”
“跑了?”
“跑了。”
“那尹宫主就这么跟他私奔了?”
“谁跟你说是尹梦荷了?”
“……??”
“是龙君,他抓走的是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