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昨夜我所见的方公子。” 尹凤至道,“和太白尹氏两家的婚事。”
“大小姐所言当真?”
“方公子觉得我会在这种事上戏言吗?”尹凤至稍稍坐直,神色端正起来,她的目光从方淮眼瞳转移到他的手指上,“我倒是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遇到身怀龙血之人。”
方淮顿了一顿道:“大小姐如此笃定我就是……”
“我尹家世代相传的典籍里,有几卷是关于早已式微的龙族的。”尹凤至道,“若说这世上还有谁知道真龙的形态、由来、它们一族的习性、以及关于龙血的一切,怕没人会知道得比我们更详细。”
她看了一眼方淮道:“我虽不知道你体内的龙血是从哪来的,但你昨晚的模样,的确是体内融有龙血的症状。”
方淮闻言沉默了一下,看向尹凤至道:“那么大小姐可否向我坦白,昨晚盒中暗器一事?”
尹凤至和他对视道:“我的坦白就是,我不知道那里面有暗器。”
方淮垂眼似是沉思,尹凤至道:“木盒我在拿到手时就打开过,里面的确是那第三颗珠子。”
方淮道:“大小姐的意思是,有人趁你不察对盒子动了手脚,再借由你之手让我中针?针上淬的还是会令我体内龙血失控的药物?”
尹凤至道:“这么推断也没错。”
“那不妨假设是这样的。”方淮淡淡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动手脚的人必须具备两点。”
“第一,他必须是大小姐身边亲近之人,这样才能从大小姐身边不被察觉地拿走木盒。其次,他必定事先就知道了大小姐要来见我,而且他的目标如果是我的话,就要确保大小姐在半路上不会打开木盒,否则岂不伤错人打草惊蛇?”
尹凤至道:“方公子说得对。”
方淮道:“我想光这两个条件就足够苛刻了。大小姐心中可有人选?”
尹凤至和他对视片刻,举起手来拍了拍手掌。
方淮听见身后帐帘被掀开,他回过身去,只见两名侍女押着一名侍女走进来,将她按在地上。
尹凤至看着那女子,身子往后一靠,叹道:“昨晚的行程,我只对你透露过,那木盒也是你……你真是有负我素日对你的看重。”
方淮看一眼这名女子,有些眼熟,应该是常跟随在尹凤至身边的侍女。
那女子只是低着头,身子轻颤,一言不发。
尹凤至道:“这样大的事,不可能是你一个人策划的,说,你背后指使是谁?”她拔高了声调,比起平常的端庄典雅,更多了一分凌厉的威势。
女子依旧缄默。尹凤至看向方淮道:“方公子,早在我重伤醒来时,就已经这样审问过她了。我知道方公子对我必定有不小的疑虑,所以命人将她扣押,只等着方公子来时再审讯她。”
她转头对两名侍女道:“给她上刑。”
“慢着。”方淮出声阻止道,“这件事情扑朔迷离,还有许多疑点我尚不明白。既然大小姐已经审问过,就先将她扣押吧。”
尹凤至抿了抿唇道:“可我知道,你心里已经对我生出嫌隙了吧?”
方淮道:“大小姐不必多虑。倘若暗算我的人是想让我在众人面前现形,那么大小姐被我打伤了醒来,还愿意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便足以证明大小姐和那人不一样了。”
尹凤至看了看他,扭过头去道:“你能这么想最好。”
方淮看了眼那伏在地上的女子,笑道:“那么来讨论第二件事吧。尹氏和太白的联姻?”
尹凤至听他说起这个,面上倒飞起一丝红晕道:“婚姻大事,本该听由长辈们商议。但你我都是被寄予重托的人,一言一行,都要为门派家族考虑。所以不妨眼下就这把这件事说清楚了。”
两名侍女拖着那女子退出帐外,方淮回过头来道:“我以为尹家会更中意钟离氏的大公子。”
尹凤至道:“尹氏与钟离氏交好,不代表两家就要联姻。”她望着方淮道:“即便族长曾有过这个意思,不过只要他老人家听说了昨晚之事,应该也会改变主意了。”
方淮道:“大小姐的意思是?”
“尹氏做出与外族联姻的决定,都是为了我那些被封在天玄池底的族人。”尹凤至道,“世上已经没有真龙了,但如果是身怀龙血之人,或许能够帮助尹氏走出这个厄运。”
方淮离开尹凤至的帐篷时,恰巧碰见钟离昙身旁跟着一个弟子匆匆赶来,两人撞了个正着。
钟离昙一看见他,脸上就露出气恼愤恨的神色,愤恨中又带有一丝窘迫。显然昨天做了他的手下败将,即便是轻敌造成的,也让这位钟离家的大公子信心受挫不小。
两人擦肩而过,方淮听见他被帐篷外的侍女拦住,颇为焦急关切道:“尹姑娘怎么样了?我带了些上等灵材来……”
方淮又去探望了沈妙清,见她精神已经大好,倒稍稍放心,又碰到了刚回营的丁白,谢过他的关心。随后回了自己的帐篷,躺倒在榻上,虽然先前的修炼已经恢复了体力,但心中诸多猜测,各种疑点在他脑中转个不停,也够累的。
他平躺着,两个手臂枕在脑下,叹了一口气,一旁黑麒麟就跳上来卧在他肚腹上,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甩着,透过衣衫传递来的暖意,让方淮渐渐有了睡意。
他于是就这么睡着了,睡着后一会儿,不自觉地翻个身,手放下来把肚子上暖烘烘的麒麟抱在了怀里。毓疏躺在对面的榻上,抱着一条不知从来抢来的被褥呼呼大睡。帐篷里一时静谧极了。
直到帐篷外面传来弟子的问询道:“方师兄?”
毓疏睁开眼睛,只见对面榻上黑袍男子将方淮搂在怀里,一条手臂给他枕着,另一条手臂环过他的腰,时不时低头在他耳廓,面颊上吻一下。
眼见方淮睫毛一抖,要醒了,男子的身形一刹那化为黑雾,凝结成麒麟的模样。
毓疏撇撇嘴,翻了个身,背朝外接着睡。
方淮睁眼,向外应了一声道:“何事?”
弟子道:“丁公子因见尹大小姐和沈姑娘都没有大碍了,所以请师兄去商议何时拔营启程。”
方淮道:“好,请他们稍等,我随后便来。”弟子便应声离开了。
方淮等说完话弟子走开,便要起身,见麒麟还老老实实地窝在他怀里,不觉手抬着它的下颌,用拇指抚了下它侧脸温润细腻的麟甲笑道:“怎么这么乖?”
麒麟依旧安静地望着他。方淮便起身下榻,整理衣冠,出帐篷去了。
大营驻扎了两天,终于重新上路。尹凤至提议说,既然出了这样的变故,她和沈妙清都受了伤,可知山中比他们想象的更凶险,为免不测,还是四家一起走。大家也同意了。
方淮提出先去之前龙头机关所在的那座山上,他拿出第三颗猫眼石,说是那晚碰巧所得。钟离昙虽然输了赌约,但他现下一心都在尹凤至身上,也顾不上跟方淮争意气了。
于是众人先去了龙头机关处。
站在石台上,方淮将第三颗圆珠塞进龙眼中,蜜金的光芒一闪即逝,随即三个龙头震动起来,古老的机关发出沉重的声音。
中心的圆盘在震颤中缓缓下陷,石台上站着不到十个人,都看着那凹陷处,过了一会儿,震颤停止了,大约是到了底,整个机关又变得纹丝不动。
“就这样?”有人道。圆盘周围的人都探头去看那凹陷的里面有什么。
众人尚未看清,机关底部又发出“隆隆”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抬了起来。
等那东西到了接近盘面处,接触了阳光,众人才看清一点儿轮廓。
先是角,然后是头,绚丽的鳞片,锋利的指爪,赫然是一条龙!
被机关抬上来的,是一座栩栩如生的龙雕。
龙雕的底座和之前沉下去的圆盘一般大小,龙雕彻底抬上来后,底座就跟外侧的圆环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机关恢复了沉寂。
众人本就对这机关没什么期望,不过等了一阵,发现这大概就是全部,不免也有些扫兴。
方淮思索着这个机关所代表的含义,丁白对他道:“方师弟,机关打开是什么样也看了,可以下山上路了吧?”
方淮回过神来笑道:“自然。”又看了一眼那龙雕。
丁白不知为何这个机关对他吸引力这么大,不光是他,连那尹家的大小姐也是,丁白看了眼对面站着的尹凤至,也是看着那龙雕出了神。
钟离昙在尹凤至身边道:“你这样喜欢,我命人把这机关卸下来带回去如何?”
尹凤至看了看他,笑道:“好啊。”
钟离昙果然命手下弟子来卸走机关。方淮也随丁白离开了巨石,带领众弟子下山。
到了傍晚,又择一处扎营。那机关被放在钟离氏的营地里,钟离昙命手下弟子将机关清洗一遍,自己则和方淮丁白尹凤至在一起,商量明日寻宝的路线。毕竟四家一起走,找到了宝物要分成四份,最好还是同一方向,不同路线。
正说着,忽然一钟离弟子急匆匆赶来,钟离昙走到一边,弟子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后者脸色一变,回来随口道了句“失陪”,便快步离去。
方淮等人都不明所以。过了一会儿,又有一钟离弟子前来,对尹凤至道:“我们公子有急事,请尹大小姐单独去商量。”
尹凤至面露疑惑,不过仍随那弟子去了。
这一去便是许久,方淮和丁白估摸着今晚是商议不下去了,便要各自回帐篷去。却又有人来请他们,这次是尹凤至的两个侍女。
“我们大小姐认为这件事不该瞒着方公子和丁公子,所以请两位过去相告。”
方淮和丁白对视一眼,便随那两名侍女来到了尹凤至的帐篷里。
一进帐篷,就看见那偌大的龙头机关被放在正当中,已经擦拭一新。尹凤至和钟离昙分坐两边,神色不一。此外还有两人的近侍亲信,也都侍立在帐篷里。
侍女搬来矮凳请两人坐下,方淮道:“大小姐唤我们来所为何事?”
尹凤至和钟离昙对看一眼,对方淮道:“方公子可曾听说过《逐莲华经》?”
方淮还不及出声,丁白先道:“《逐莲华经》?”
方淮道:“怎会不知,功法秘籍中的至宝,曾属于昆仑,不过在千年前就遗失了。”他顿了一顿,挑眉道:“难道大小姐有什么线索?”
尹大小姐道:“钟离家的弟子在清洗这机关时,发现了一卷经书,封页上写着‘逐莲华’三字。”她看了一眼钟离昙,“经由钟离公子检看,这的确就是《逐莲华经》。”
丁白的脸色和先前钟离昙听弟子禀报的脸色一模一样:“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钟离昙冷冷道,“我钟离家世代珍藏着《逐莲华经》的残页,不可能认错,况且那经书上的禁制一看就出自昆仑。”
丁白顿时有些坐不住了:“那就把经书拿出来看看,要真是我昆仑的《逐莲华经》……”
钟离昙冷嘲道:“你昆仑的《逐莲华经》?那不过是你昆仑抢去的罢了!”
丁白立刻面有怒色,再想到他先前鬼鬼祟祟去了,又把尹凤至请去,就知道他想要独吞这经书,顺带对女人献殷勤,不怒反笑道:“那你现在做的就不是抢了?”
钟离昙道:“入山前约定好的,遇宝物者先拿先得,这经书既然是我钟离家弟子发现的,自然属于我钟离家。不过是尹姑娘好心,让人知会你们一声罢了!”
他说的倒不无道理。可这是《逐莲华经》啊,自千年前遗失后,昆仑数代弟子但凡得到一点儿消息,都要拼尽全力去找,丁白怎么可能把它拱手让人。
两人剑拔弩张地瞪视了一会儿,丁白忽然想到一事,转头看向方淮道:“我记得几日前在山顶遇见时,钟离道友曾和方师弟约定,谁拿到第三颗龙眼珠,里面的东西就给谁?难道这个约定不作数了?”
他这话压根不是替方淮打抱不平,只是想压住钟离昙的气焰。而他也确实做到了,钟离昙一听这话,脸色一下子铁青,要让他知道珠子还是尹凤至给方淮的,只怕更要气死。
方淮还想再观望了一会儿,丁白却一句话就把他拉进战局了。钟离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见他没有立即否认,显然也有眼馋之意,当即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恨不得在他身上戳个窟窿。
换作方淮自己,对这《逐莲华经》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可他此时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太白宫,《逐莲华经》这样的宝典,只要有机会,是每个门派都会不惜代价得到的。
因此方淮一脸的云淡风轻,嘴上却开始和稀泥了:“嗯,两位说得都有理。”
尹凤至不禁一笑道:“凤至觉得,还是钟离公子与方公子的赌约在前,‘遇宝物者先到先得’在后。所以我才派人请来方公子和丁公子。”她望向钟离昙,似是解释,也是表露歉意。
对着心爱的女人,钟离昙怎好说她好心办坏事,只是和丁白互为眼中钉,又冷眼看方淮。
方淮继续当和事老道:“二位这样争论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难道我们方才是同伴,此时就要为了一本经书反目成仇吗?还是把气平一平,从长计议。”
钟离昙冷哼一声,起身对丁白和方淮道:“若要明抢,只管来就是!只怕‘无上仙门’的名声,就要败在你们手里!”说着甩帘而去。
方淮亦起身道:“事发突然,大家还是回去想想再来商议吧。”他对丁白道:“丁师兄还是尽早通知门派。这一闹,只怕我们宝山一行要提前结束了。”
丁白面露歉意道:“方师弟,刚才也不是故意要拉你下水……”
“不妨。”方淮笑道,“此物对昆仑至关重要,丁师兄情急是难免的,不过东西既然是钟离家的人觅得,恐怕各门派都要坐在一起好好谈谈了。”
他这么说,丁白何尝没有想到?从开始相信钟离昙得到《逐莲华经》起,他就知道这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足够轰动各个门派,让各家那些常年坐在关内的高人异士们跑出来掺一脚了。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和方淮一起向尹大小姐告辞,出了帐篷,在某处分开。他看着方淮脸上温煦如常的笑容,道:“方师弟难道不想要这《逐莲华经》?”
方淮道:“以门派而言,是万分想要。不过以我个人而言,更想知道这经书是哪里来的。”
丁白一怔道:“你是指经书的由来,还是……”
方淮道:“一座机关,没有结界,没有阵法,有人却敢往里放这么珍贵的经书,罗盘没有侦测出来,或许是禁制太高明,但整件事总是透露着一点儿反常。”
丁白道:“你说得也没错。但对昆仑而言,《逐莲华经》本身比它的来历重要太多了。”
方淮道:“经书上的禁制,是非昆仑的高人不能解吧?”
丁白点头道:“是。所以即便他钟离家强占着经书,也是求而不得。”
方淮摇摇头道:“那看来有的缠了。”想了想道,“尹大小姐倒十分坐得住。”
丁白道:“五凤台尹家,本就超然物外,据说《逐莲华经》不大适合他们的半仙体质修炼。”
方淮点点头,丁白看着他道:“其实我心里,也不希望各门派为这经书反目,尤其是昆仑和太白。”
方淮笑了笑道:“昆仑太白的关系是有些微妙。”有传太白的创派祖师原本是昆仑的弃徒,不过也未知真假。
“不……”丁白道,“我是不希望有一天与你为敌。”
方淮只作听不出他话中深意,笑道:“一切顺其自然吧。”
方淮回到帐篷,已经有亲信弟子等在帐篷外,问他今晚出了什么事,方淮把《逐莲华经》一事说了,人人皆惊。
方淮道:“嘱咐大家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为此和各家的人起什么冲突,低调为上。”
“是。”
“再立刻派最快的信鸢回山禀报掌门。”
“是!”
此后的几天,四家弟子虽还都一起走,但受《逐莲华经》的影响,各家弟子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僵硬起来,这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除了气氛古怪,有些人的身体也出了问题。
方淮托着手下弟子中一人的手,只见其手腕脉搏到手肘弯那一线,密密麻麻地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红斑。
“可能是吸入山里的瘴气所致。”旁边弟子道。毕竟修士的肉身是不会染上凡人的疾病或是毒素的。
方淮问那弟子除了红斑外还有什么不适,弟子道:“倒没什么,就是这两日冥想时有些心神不宁的。”
这样出现红斑的还有好几名弟子,也都说近来感到烦躁不安,但没有大碍,方淮给他们吃过解毒宁神的药丸,就好了一些。他问了丁白,昆仑弟子中也有人出现了相同的症状,吃过丹药后便有所好转。
他们猜测是那天夜晚出去寻人时感染的瘴气。山中也的确有不少会危害到修士身体的毒虫蛇兽,且大多在晚上出没。
但没想到,尹凤至也跟着病倒了。
她身上并没出现那些症状,只是突然病倒,醒来之后,据弟子们传言,精神有些不大对劲。尹家因此找了一处地方驻扎下来,她卧病在帐篷里,拒绝一切探视,方淮、钟离昙等人因为是男子要避嫌,拒绝也说得过去,但连与她交好的沈妙清都被拒之帐外。
“这一回寻宝,怪事着实有点多。”
夜晚宿在帐篷里,方淮躺在榻上,对着面前坐着的麒麟说。他近来独处时形成了这个习惯,因为麒麟黑亮的眼睛总是望着他,似乎很愿意聆听他说话。
“你是在保护我吗?”
方淮笑着问了一句,有点像自言自语,没期望对方回答。他翻过身闭上眼,呼吸渐渐均匀,是睡着了。
黑雾散开,又凝结成男子的身形,把他抱在怀里,吻了吻他的眉心。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