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台镇。
幽冷淡蓝的风吹拂着。
莱斯特独自一人站在戏台上,他在弹钢琴。
空荡的戏台上却唱着戏腔,赫然是京剧《宇宙锋》:
“猛然间又只见天昏地暗,许多的冤魂鬼站立面前。”
随着唱腔起音,戏台之下无数阴诡难辨。
唱,“牛头马面,玉皇爷驾祥云接我上天。”
无数阴冷雾气缭绕。
唱,“……谁知你这昏王贪恋酒色,不理朝纲。我想这天下乃人人之天下,非你一人之天下,似你这等荒淫无道,我看这江山,你家未必坐得长久哟。”
这唱腔一出,戏台上【半山弯】三个字几乎都被怒放的石芙蓉全然遮蔽。
但这时,莱斯特的钢琴曲冲破阴雾而出,如雷声撕开阴云。
戏曲又唱。
“唗!我乃玉皇之女,法力无边,岂容你大胆,放肆!还不与我退正点了!”
唱,“怒气儿我把这云鬓扯乱,只气得牙关儿咬破舌尖,我手中有兵刃决一死战,将这些狂徒就斩首在马前。”
这句一出,空旷戏台上忽然一道兵刃砍在了莱斯特的钢琴上,将整个钢琴辟出一条裂缝。
莱斯特高昂的琴音顿时戛然而止。
戏腔也突兀停住。
一片死寂。
硝烟之中,看不见的杀机却并未消失。
戏台下的泉台镇,已然一副地府炼狱之象。
没有一个鬼影,只有无边坟茔绵延荒野。
戏台上,莱斯特彬彬有礼起身致谢,脸上带着温文尔雅的和煦笑容,一点也没有怪谈跑去别人家侵占地盘的自觉,倒像是真的只是单纯的艺术交流。
莱斯特笑道:“何必这么大的火气。您比我年长,我该尊称您一句奶奶。”
一声戏腔的冷嗤。
莱斯特并不在意:“您刚刚也看到听到了,【半山湾】剧院的前东家已经破产倒台了。当初试图侵占【泉台镇】的是祂,并不是我。我只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对占地盘不感兴趣。方才与您也只是惺惺相惜,切磋一下而已。您应该能感受到我的诚意,只是单纯的弹奏,没有一丝一毫污染。”
戏台剑拔弩张的氛围稍稍和缓了一些,那些刀剑都收起。
但石芙蓉遮挡的【半山湾】并未消失。
莱斯特又温和道:“今日我是带着谈判的诚意来的,旧日前东家对泉台镇的一切入侵行为都会撤出,只除了一点,【泉台镇】的旅馆必须设置一处【半山湾】的入口,方便我的人进出。”
戏曲的鼓点又要响起。
砰。
这次,莱斯特指尖直接在钢琴上压下,一个剧烈的声音猛然响起。
莱斯特仍旧彬彬有礼,但没有了笑容,他礼貌道:“我是一个艺术家,实际上不太喜欢盲目的扩张行为,接管【半山湾】也是顺水推舟,既不在乎这份产业,所以也没有耐心谈判。我只陈述一遍最后的条件,答应,就此各退一步。不答应,避免日后还要浪费时间,我不介意彻底推平重建。”
他抬眼,金丝眼镜下的眼眸,平静如水,没有一丝一毫波澜。
静得透着一股穿云破雾的死气。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
戏台上仿佛散落了一副牌一般,无数张封印着怪谈之力的卡牌凭空整齐排列在他身后。
每一张卡牌上,都是一个故事。
每一个卡牌故事的污染链,都各不相同。
其中一张是一个打开的首饰盒,丝绒上是一个粉色的蛇形的吊坠,赫然正是【恋人卡】。
莱斯特语气温和而无情:“成为【半山湾】的合作伙伴,以后也没有其他怪谈会打这里的主意。或者,我当然拿您没有办法,但您希望这里成为一个大型的游乐园的话……虽然放出这些故事收回来的时候麻烦了些,我也不会介意。”
故事卡牌孔雀开屏一般张开的那一瞬,戏台上被石芙蓉遮掩严实的【半山湾】三个字,霎时间催开石芙蓉,清清楚楚呈现在雾蓝夜空中。
仿佛发着溶溶月光。
不是此前的【半山弯】,是【半山湾】。
戏台上锣鼓震天,但始终都没有唱腔响起。
莱斯特声音温润柔和:“我已经证明了我的诚意,做我的对手,还是伙伴,奶奶您自行决定。”
台下一直安静以待的林灵,面不改色,抓住一旁大气不敢出的陈越,撸起他的袖子,干脆利落地从他的胳膊上撕下一块皮,扔向空中。
陈越正要惨叫,却发现感觉不到一点疼。
甚至看到他的胳膊上一点血也没有。
林灵嫌弃地看着他,冷道:“诡异掉一块皮而已叫什么叫,又不是把你吃得剩一块皮了。”
诡异,他已经成了诡异?
陈越两眼发呆。
林灵:“不然你以为你背叛【泉台镇】,还没被她老人家吃了,是因为什么?”
陈越从听到戏腔响起就一直忐忑的心,恍惚了然。
因为他已经是【半山湾】的员工,是那些故事卡牌的其中之一了。
飞到半空的皮,上面浮现出规则契约。
【半山湾】的名字写在上面。
不一会儿,金沙毛笔字在背面也写上了【泉台镇】三个古字。
林灵松一口气。
莱斯特对林灵浅浅颌首,道:“善后事情就交给你们了,务必撤离干净。”
他依旧温雅和气。
但或许是刚刚和【泉台镇】谈判时候的气场余威还在,再温和也给人一种冰冷的迫力。
林灵恭敬道:“我知道了,老板。”
莱斯特转身。
消失在戏台上拉开的那扇门后。
在戏台上和【泉台镇】对峙的时候,莱斯特想起了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至今为止他见过的最强大的怪谈。
对方堂而皇之出现在他的办公室,坐在他的椅子上。
那时候他还不是【半山湾】的老板。
莱斯特很少讨厌什么,但是,“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讨厌。”
这种程度的讨厌,甚至已经是被他的教养礼貌克制过了的。
宗定夜高冷苍白的死人脸,毫无表情:“我也是。”
双方对彼此交换了恶意,于是直接明了开诚布公。
宗定夜:“我帮你得到【半山湾】。你帮我杀【半山湾】的老板。”
莱斯特:“我为什么要帮你?”
宗定夜坐在椅子上,冰冷嘲弄:“那我换一种说法,我先杀了你,再杀【半山湾】的老板,你觉得好吗?”
莱斯特并不愤怒,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温和冷静。
如果这么做符合宗定夜的利益,宗定夜早就做了,又何必来找他?
“幻人轻易是杀不死的。除非你也同时杀死你自己。”莱斯特挑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为宗定夜的威胁感到无趣。
宗定夜理性至极的声音,说:“你要试试吗?”
莱斯特轻轻敲击着桌面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
不是因为感受到了威胁,而是为对方话里的笃定。
如果宗定夜确有杀死他的办法,很大程度意味着也有让他杀死宗定夜的方法。
他想杀死宗定夜,这是幻人的本能。
想了,就要行动。
对方有求于他,是最好的机会。
莱斯特维持着彬彬有礼的态度:“打个赌吗?你进入我的故事里,如果你活着出来了,我会替你杀了【半山湾】的老板。如果你走不出来……”
宗定夜双手交握,冷静道:“如果我出来了,你不仅要杀了【半山湾】的老板,还要驻守【半山湾】,不得离开半步。如果我走不出来……你可以离开【半山湾】,成为我,取代我。”
莱斯特瞳眸微敛,幽冷如海下深渊,温和的声音之下,平静而肃杀:“一旦你进入了,我会不遗余力地杀死你,确保你永远都出不来。”
宗定夜云淡风轻:“你最好做到。”
……
莱斯特走向办公室,脚步从容,不紧不慢。
“我一直都在想,你真实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以宗定夜的能力,如果想杀死【半山湾】怪谈,祂自己绝对就能做到这一点,甚至比莱斯特做得更轻松。
但对方却选择了更加迂回复杂的方式。
如果宗定夜出于某种原因不能亲自杀死【半山湾】怪谈,必须借助其他怪谈的手,可以寻找更加强大的怪谈,而彼时的莱斯特虽然有【小说家】的能力,但还并未彰显过力量。
反而是在和宗定夜的赌约之后,以宗定夜杀解寂云为投名状,找上【半山湾】怪谈,掌握剧院之后,才做掉的【半山湾】怪谈。
莱斯特当然知道自己有杀死【半山湾】怪谈的能力,但如果不是宗定夜找上门,他未必有杀【半山湾】的心思和想法。
艺术家通常都是淡泊名利的,比起杀死一个强大的怪谈,他会更乐意创造一个有趣的充满魅力的主角。
哪怕,他清楚自己是由宗定夜通过【半山湾】而诞生的。
“所以,你的目的并不是借助我的手杀【半山湾】,你是要我替你守在【半山湾】。”
他轻声自语。
幻人无法离开半山湾酒店不假,但也不是完全不能离开,身为【小说家】,莱斯特有一万种方式可以做到这一点。
【半山湾】那位只剩下一截,此刻被关在瓶子里的前老板,不就气急败坏之下,放出了那个解寂云的幻人,来报复几乎拆了酒店的那个人类吗?
“原来如此,你不仅要我替你守在【半山湾】,还想将我困在里面。”
“再大胆推测一下,你本身就是为了有一个人替你守在【半山湾】,而特意利用【半山湾】的怪谈能力诞生的我。”
莱斯特笑了一下,笑容不带任何温度,甚至幽冷如海水,只是了然。
他淡淡道:“但是为什么呢?一个如此强大的怪谈,如果想,拥护者无数。”
像莱斯特,只要他愿意,整个世界都可以遍布【半山湾】的员工。
以【夜】的污染力更是轻而易举。
但宗定夜却偏偏要制造一个自己。
不惜分裂出去一部分祂自己。
“是因为这个位置至关重要吗?需要一分为二的你,才能担当这个位置?不,应该不仅如此。”
很可惜,【半山湾】诞生的幻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另一个自己。
因此莱斯特的思维方式和宗定夜的并不一样。
不然他就可以代入自己来推演宗定夜的想法和目的。
莱斯特走过故事长廊,办公室的门被无形之力自然打开,恭迎它的主人莅临。
办公室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宽长的书桌和椅子。
墙壁上是一幅幅故事镜。
其他都没有翻开,只有那道黑白之界的时间在动。
正是他用来困住宗定夜的那个。
当然,也困住了【半山湾】怪谈恨得牙痒痒的那个人类,解寂云。
莱斯特走到黑白故事镜前。
因为还没有找到幻人杀死原主的方式,理论上【半山湾】的幻人杀死原主后,只会让原主受到的污染越来越严重,直到最后彻底被【半山湾】同化。
就像此刻被困住故事里的解寂云一样。
但宗定夜已经是强大的怪谈了,甚至或许是最强大的一个。
“怪谈的幻人杀死怪谈会怎么样?”莱斯特这次不是自言自语,他在询问那个被他放在桌子上的,瓶中的那截【半山湾】前老板。
半死不活的前老板,连林灵一个【小说家】创作的幻人都打不过,更何况是面对【小说家】本尊。
但不妨碍祂对背叛者的怨恨。
诡异和人有时候是一样的,也会有感情,有怨恨,甚至情绪还会更激烈浓稠。
祂们本身就是情绪的产物。
因为,前老板怨恨至极的时候也清楚,一旦祂没有用处,对方会怎么对待自己。
于是,再恨祂也不得不回答,恨恨的语气回答:“要看是哪种程度的杀,幻人和原主本质上是一体,胳膊杀死大腿的杀,和杀到只剩下另一个的杀,结果当然不同。”
莱斯特温和道:“明白了。”
所以幻人不是无法杀死原主,而是杀的方式的问题。
莱斯特看向桌子上的瓶子,礼貌道:“所以,请您示范一下吧。”
瓶子里的前老板这才发现,自己并不是被放在桌上的,在桌子和祂之间还有一本打开的笔记本。
上面书写着字。
那笔记本突然变成了镜子,镜面突然陷落,将整个瓶子掉落进去。
前老板惊叫着,看到四周一片漆黑,离头顶的桌面越来越远。
而下方赫然是【半山湾】酒店,里面有另一个自己正在等待祂下来。
莱斯特的声音依旧温和礼貌,不高不低:“让我看看,【半山湾】的幻人究竟能不能杀死【半山湾】。”
他说着,看向的却是墙上的黑白之界。
故事的走向与他一开始的书写,已经完全不同。
极夜循环空间里的解寂云,脱离开了规则的影响,延伸出了新的故事。
这个故事里,杀死了恋人的解寂云,身边陪伴着一个永恒的幻觉。
或许那个恋人并不爱他,水性杨花,铁石心肠,精神虐待他,但幻想的恋人不会。
可是,莱斯特微微皱了眉,喃喃道:“我几时写过,你有一个恋人了?”
他从来不写爱情故事,残酷的,或者甜美的,都不写。
他写的,明明是被【半山湾】精神污染的解寂云,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不断被自己的幻人在精神领域追杀,在杀戮之中,逐渐诡异化。
当解寂云走出循环空间的时候,就是诡异化完成的时候。
莱斯特和解寂云无冤无仇,当然不是为了折磨解寂云。
循环空间看似困住的是解寂云,实际上限制的是被困住另一边极昼空间的宗定夜,解寂云只是困住宗定夜的笼子。
而彻底诡异化的解寂云,是莱斯特准备的那柄杀宗定夜的刀。
解寂云什么时候可以走出来,不是由解寂云自己决定的,是由莱斯特决定是不是可以杀宗定夜的时候决定的。
由【半山湾】怪谈和【半山湾】的幻人相杀的结果决定,不管对方怎么回答,莱斯特都决定好了这场决斗。
可是,谁来解释一下,为什么他的故事被篡改成这样了?
解寂云和宗定夜,分别在里面谈起了恋爱是吗?
莱斯特认出了容念,那个出现在戏台上的人。
他当然知道对方进入了他的故事,在规则怪谈中,总有一些闯入者会忽然置身其中,然后如同蚂蚁一般寻找出去的生路。
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怪谈。
但是,对方污染的方式难道是和诡异恋爱吗?
并且还是,同时和两个。
怪谈存在“爱”这种东西吗?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去旅行吧。”
莱斯特脸上的神情全都消失了,他目不转睛望着容念,怔怔的,看不出任何想法:“所以是,已经发展到私奔了?”
不仅发展到私奔,下一幕,他看到容念起身主动拥抱宗定夜。
说,“……我们可以一起学,怎么恋爱。”
看宗定夜昏头的表现,“爱”的污染性好像真的很严重。
莱斯特喃喃:“是挺严重的。听上去仅仅还是初阶污染而已,中高阶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