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空中漂浮着残肢断臂和机甲碎片。
配合默契的一人一虫又背靠背汇合在一起。
“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曼努埃尔轻蔑道,“雄保会太看轻我了。”
他当然有资格说这种话,这里漂浮的大半敌人尸体都是他的杰作。不过这并不完全是垃圾话,还包含着曼努埃尔一丝不明显的忧虑。
真的就只有这个手段吗?
按理说得到消息后,雄保会附近的防线会立刻赶来支援。
短暂的几秒休息,潮水般的护卫雌们又涌过来。虽然战斗力远逊于曼努埃尔,但蚂蚁也能咬死象,他陷入虫群的漩涡,一时半会无法脱身。
燕屿立刻后撤拉开距离,狙击枪上膛,正准备为曼努埃尔提供掩护。
然而就在下一秒,曼努埃尔瞳孔紧缩,突然急促命令:“离开那里!”
雷达仪表盘上,原本空无一物的方向突然出现一个代表敌方的红点,与绿点几乎重叠!是埋伏!
然而声音的传递追不上机甲的引擎,一声剧烈的撞击声通过队内频道传来。仪表盘上红点与绿点完全重叠一秒后,因为力的方向而弹向两边。
燕屿被突然出现在背后的机甲撞得离交战中心更远了。
“没事吧?”曼努埃尔问。
燕屿咽下闷哼,紧了紧手肘的绷带:“没事。”
曼努埃尔安抚他:“再等等,后援很快能赶到。”他眉间始终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忧虑,不知道突然杀出来的埋伏目的是什么。于是他果决道:“我来帮你。”
“不。”燕屿也同样利落地拒绝,“你那边虫太多了,这里就交给我。”
太空正面遭遇战,在没有掩体的情况下,狙击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他收起自狙击枪,合金长刀出鞘。
虫群如同深海漩涡,源源不断地朝着漩涡中心的曼努埃尔涌去。而这巨大的漩涡之外,两台机甲遥遥相望。
他已经认出了这个机甲的制式——银蓝色喷漆,它属于人鱼。
“我会终结他的。”
他冷冷道。
*
假如回到人鱼事变的那天,你会怎么做?
这是人类星网上的热门话题。
有人说会提前报告给政府,有人说会找个不联网的安全地方躲起来,有人说会先下手为强……人们在网上徒劳地虚构着另一个平行宇宙,然而人们也无比清晰地明白。
倘若回到那天,他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但要燕屿来说,虽然心脏被捅了一刀,九死一生后还因此不得不和亲虫族,但他其实并不恨人鱼。
仇恨、战争……与生存。
宇宙永恒的命题,不是爱,而是消亡。
一切的挣扎、一切的选择,都是为了在这个以亿年为尺度的宏大宇宙中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留下这个文明的脚印。
在这个宏伟的命题下,没有对错,只有渺小生物的悲哀。
他不恨人鱼,不恨背叛自己的朋友。
但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他也绝不会手软。任何情义,任何爱与眷恋,都不会让他的刀迟疑。
因为人类同样在命运的迷雾中奋力挣扎。
“铿——”
合金刀从机甲关节处划过的声音,金属剧烈摩擦,火星飞溅。双方一触即分。
下一秒,又狠狠撞在一起。
无视机甲弹窗的损耗警告,在力与力直白的对决中,燕屿的刀尖从下往上挑,合金刀几乎绷成一张弯弓,犹如弯月。
机甲是为他量身定制的,武器大部分也是装载的他最擅长的远程——毕竟人类指挥本就不在前线,到了虫族更不能让雄虫陷入正面对决的地步吧?
也就是说,倘若刀崩断,他便没有了近战武器。但他眉头都没动一下,瞳孔紧紧盯着前方,绝不肯在这场角力中退缩。
刀绷得更弯了。然而在承受不住断裂之前,电光闪烁!是长刀刁钻地卡进了外壳的缝隙,切断了一条线路!
“滋啦——”
燕屿唇角勾起一抹笑,电光炸开在眼底,他浑身一松。是对面不敢赌是他的刀先断,还是自己的损失更大,紧急后撤了。
然而没等燕屿乘胜追击,微型机器从对面机甲的暗舱中爬出来,钻进破损处开始紧急修复。
靠,这是什么赛博奶妈?
燕屿停了下来,这才开始平复呼吸。他的机甲损耗同样不小,却没有微型机器能随时修复。都是机甲,别人家才是富养!他不禁有些羞愧,包含歉疚地拍拍机甲,安抚搭档情绪。
他在喘息的间隙环顾四周,这里是一颗黄色的星球。机甲检测,地表大部分构成为硅酸盐熔层,大气层以二氧化硫、氯化钠和一氧化硫为主,也有少许氧。初步判断没有水。(注1)
半个小时前,他们在宇宙中激烈的搏斗,打打着就偏离了原来的位置。紧张的战斗容不得一丝分神,宇宙的景色又大同小异,总是一片沉寂的黑暗中悬浮着星体。他回过神来时,就已经与曼努埃尔隔得很远了。
而曼努埃尔倒是想赶过来,可惜分身乏术。
燕屿当机立断决定不能继续飘远了,便一狠心,不顾和敌人纠缠的距离过近,抬手便是一发狙击弹,使他们双双迫降在这个星球上。
“你是故意带我远离那边的。”燕屿开了公放。
宇宙中真空无法传播声音,只能通过机甲内置的电波信号交流。但燕屿可不敢给来自智械文明的敌人开交流权限,于是他们全程沉默地交手。直到现在才初次沟通。
“……”对方沉默了几秒,也开了公放。
“我是来劝你回到雄保会的。”人鱼的声音让人联想到晚春的水波,却让燕屿瞳孔紧缩。
“小池?”分明是问句,他却说得笃定。
人鱼平静道:“是我,队长。”
“你必须回去。雄保会为了逼你就范,给你注射的东西不是轻易就能摆脱的。”
燕屿:“你知道是什么吗?”
人鱼摇头:“我不知道,但格罗佩让我给你带一句警告——雪莱只是眼部黏膜和伤口沾到试剂就必须立刻处理尸体,请不要心存侥幸。”
“是吗?”燕屿冷笑一声,“如果真的这么重要,为什么雄保会不派虫来找我,让你一个外人来当说客。”
这次人鱼沉默了更久的时间,但实际也就十几秒。在这十几秒里,只有地表磁暴带来的电波紊乱声音。本来就是母星陨石带附近,没有建设空间站,加上特殊地质构成导致电磁暴与活火山盛行,这颗星球基本没有信号。
无形的电波在这十几秒内扩散,机器嗡嗡的运作声,让沉默也变得微妙。
人鱼开口了:“因为雄保会抽不出人手了。”
燕屿呼吸放轻,他直觉接下来一定是个自己不想听到的消息。
人鱼缓缓说道:“在你逃出秘密基地的同时,安提戈涅在全虫族直播时,遇刺身亡。”
……什么叫,安提戈涅遇刺身亡?
燕屿难以置信。
突然,打碎玻璃从四楼一跃而下时,他听到的那声若有若无的枪响,后知后觉穿透了他的耳膜。
*
时间回到不久前。
在革新派占领的雄虫星区,这颗星球位于后方,远离前线,因为安全而被选为了革新派雄虫的暂时根据地。
安提戈涅就是在这里准备了举世瞩目的演讲。
站在花卉环绕的演讲台上时,他的心脏怦怦直跳。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是正在紧张。
于是他抬头望着高悬的烈日,正午的恒星几乎是在炙烤着大地,城市布置了温感调控系统,他感觉不到烈火焚身的煎熬,只觉得阳光普照。沐浴在盛大的光中,他深吸一口气,环顾一圈站在幕后,为他提供坚定支持的同伴们。
菲利普对他点头、圣地亚哥对他鼓掌、还有许多他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带着信赖注视着他。
他深深闭眼、再睁开。
“三、二、一——”
直播开始了。
他注视着摄像器,灼热的阳光下年轻的雄虫几乎在发光:“诸位同胞们,好久不见。”
雄虫星区、战区、边区和后方雌虫族地,无数虫准时进入了直播间。全息投影,让他们几乎就是在现场倾听这场注定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演讲。
“……虫族才是星际时代历史最长的智慧种族。但,在虫族漫长历史之中,只有百分之一属于我们。在这百分之一的长度中,我们一共发起了一次内战,改变了三次政体——是的,三次政体变革,却只有一次内战。”
“因为另一次,是革命。”
不少虫眉头一皱,从这个不一般的开头中品味出几分别样的内涵。开头便重新定义了虫族的历史常识,恐怕这会是一次颠覆性的演讲。
只听安提戈涅不紧不慢地接着论述。
“从虫母时代,到雌尊的第二纪、雄尊的第三纪,虫族仍然陷在那场旷日持久的革命之中。我们在母神的时代,匍匐于虫母脚下,我们是祂的子民、祂的工具、祂的食物。祂孕育我们、吞噬我们。”
“每只虫都被目的鲜明地生育下来,雄虫负责□□,雌虫负责觅食与守护,然后,在完成使命之后被我们的神回收吃掉。”
“同胞们,如果一只虫,生下来就有他的使命——他不为自己而活、不为自己爱的和爱自己的而活,他没有摆脱宿命的选择,那么你告诉我,他凭什么说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我们与宇宙中无意识的尘埃何异?!”
“我们难道不是你脚下的石头、手里的光脑、头顶的钢筋吗?”他激烈地质问,又突然低下声音,像是在疑惑,“——我们不就是工具吗?”
“可是我们生下来,就是为了成为无知无觉的工具吗?”
无论是雌虫还是雄虫,想到虫母时代作为消耗品的宿命,就轻易被他调动起了情绪。是的,任何智慧生命都不该被当成工具,无视他的喜怒哀乐,践踏他生命的意义!
——可是,这和如今的内战有关系吗?
在激愤的同时,他们不约而同地疑惑。
而安提戈涅却话锋一转,接着说:“纵然这个时代与上个时代,雄尊与雌尊的尝试都有太多不足。但我想,无论哪个时代,无论是什么样的处境,我们都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自由的个体,在体验生命的憎恨与狂喜。”
有雄保会的雄虫听完这句直接冷笑着砸了光脑:“真是数典忘祖的白眼狼,雄虫被践踏的历史也能洗白成生命的体验是吗?”
也有雄虫不只想到了什么,看着和雌君的照片出神。
但这些外界的反应都干扰不了安提戈涅,他拔高了语调:“同胞们!无论是雄虫、还是雌虫!无论我们曾经为了彼此的利益有过多少争吵与厮杀,请不要忘记!今天,我们能站在星空之下,通过这种方式对话!不是因为身为雄虫我有多么尊贵的身份!也不是因为,身为雌虫你有多蛮横的武力!”
“我们今天能够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我们的祖先,勇敢地朝着我们的神、我们的创造者、我们的压迫者,举起了反抗的镰刀!”
“我们将曾加诸于虫族身上亘古的宿命付之一炬!”
“从那以后,虫族存在的意义,将由我们自己给予!”
日光恢弘,他庄严如同圣堂的壁画、洁白的雕塑。他一字一顿宣告:“这——就是革命。”
军舰内,还在养伤的鞘翅目总长眺望着星空,轻轻叹了口气。他已经知道安提戈涅到底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铺垫完原初的历史,接下来就是后虫母时代,两次政体变革,两次上下颠倒所积累的矛盾。
“我知道,我们彼此憎恨,为了利益争执不休。雄虫恨雌虫践踏雄虫尊严的曾经,雌虫恨雄虫吝啬的关怀与刻薄的对待。但同胞们,曾团结一致争取自由的我们,都是来自同一个卵巢。这样彼此憎恨,彼此践踏的命运还要轮回多久呢?”
“雌尊伤害了雄虫,于是下一个纪元雄尊又压迫雌虫。那再下一个纪元呢?就这样生生不息地彼此践踏吗?”
这个问题赤/裸裸地摆在明面上,让无论是雄虫还是雌虫都哑口无言。因为他们也都在问自己,下一个纪元又是谁在上呢?谁又会被踩在脚下呢?
刚刚痛骂安提戈涅白眼狼的雄虫也沉默了,他把光脑捡回来,靠在雄虫同伴的身上,默不作声地听着。两只虫的手紧紧交握着,试图汲取一些安全感。
“如果雌尊社会,是以暴力压迫弱小。如果雄尊社会,是以特权无视公平。如果你也曾为族群曲折的历史而愤怒,为同胞不公的命运而哀泣。那么为什么不再一次举起火把?”
一张张各不相同的脸,分布在虫族各个区域,他们的脸上有着同样的茫然,和一种古怪的恐惧。那是对未知的未来的恐惧,那也是对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的恐惧。
“从蒙昧与蛮荒,跌跌撞撞走进文明,从虫母时代到雌尊,那是我们身为智慧生命,对自由与尊严不屈的追逐。那就像飞蛾扑火一样燃烧着我们的渴望,压过了基因的本能,驱动我们走向了背弃神的路。”
“那场革命结束了吗?”
“没有。”两个简单的音节,掷地有声!
“我们的先祖,为了生命应有的自由与尊严,发动了革命。告诉我,雌尊和雄尊是符合初心的吗?”他尖锐地问,不等观众给出回答,他便斩钉截铁地否定道:“不!”
他不需要别人的回答,可虫族们心中自有答案——不,不是的。雌尊和雄尊,都是畸形的,总有一部分虫在被迫牺牲。
“无论是雌尊还是雄尊,都是这场革命的一部分。它们只不过我们在革命道路上的探索罢了,而实践已经告诉我们所有虫,那是两条彻底失败的道路!”
“真正正确的道路只有一条!”
他以郑重而庄严、激情澎湃的口吻,高声呼喊:“这不是第三次内战,这是几百年前那场革命的尾声!是时候结束了,是时候回到正轨了!”
他声音嘶哑而哽咽,日光如白瀑飞溅,在那灼热的光中,他看见了死去的恋人正微笑着对他伸出手。
理想,他牺牲了一切的理想。
在这一刻,离他那么近。
无尽的力量涌了上来,他奋力挥手,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同胞们,让我们——”
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融进了太阳,在幻想中剧烈地燃烧、升空,永远地照耀着虫族。但是大家总是忘记,太阳升到正午的最高点,就只剩下坠落的余地。
“砰。”
几滴血溅开。
枪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