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封问同不同意, 其实是给窦家最后的面子,方悦秋没有回答不同意的底气。
以祁封的性情,即便对方不配合, 只要他觉得划得来,就会不择手段地去达成目的。
如果他提的要求不涉及容念,就算是索要董事会上的一票,在这个关键节点上,方悦秋肯定会顺着祁封。
可此时此刻,方悦秋深吸了一口气, 审时度势后以后无法退让。
她语气关心体贴:“小弟, 你怎么突然爱做慈善了?”
这么讲就代表她要为容念破例, 实在答应不了祁封的索求。
两人没有明着撕破脸, 甚至姿态松弛, 桌上的气氛却已经紧绷到了极致。
另外五人神色各异,尤其是窦洋脸上格外纠结。
他恨不得容念赶紧走掉, 但不不应该以这种自家吃瘪的方式。
然而他没胆子和祁封直接对上, 只是瞥了眼与人僵持不下的母亲,自己瓮声瓮气地咳嗽了几声。
孟雁菱撩了下颊边的碎发,抿着嘴装聋作哑, 无意卷入窦家的家庭内部矛盾。
另一侧的容念表情无辜, 无助般用手指绞弄外套衣角,似是对眼前情况不知所措。
在他的眼角余光中,老太太一如既往地严肃,沉默地捧起茶盏吹了吹, 揣摩不出对这件事的态度。
“我当然是怕自己以后下地狱, 活着的时候配合某些人虚情假意, 死了还要和他们再见面。”祁封道。
豪门里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不少, 出轨而来的孩子大多受制于身世,懦弱畏缩低声下气,在打压中不成气候。
而祁封不是这样,他气质阴郁喜怒无常,让人不由地心生警惕。
与此同时他已经彻底脱离窦家,生活和事业都无需倚仗别人。他没反咬窦家一口,就已经值得家族庆幸。
方悦秋因而感到棘手,很不愿意与祁封打交道。
正好平时祁封懒得和窦家往来,递了邀请也不会接,所以方悦秋也权当祁封不存在,偶尔见一次面走个过场。
碍于最近听到风声,得知贺律师要为祁封做事,方悦秋怕两人连手会对窦家不利,才胆战心惊地主动拉拢这人。
她内心已经非常烦躁,面上则佯作听不懂祁封话里的讥讽,维持着体面与优雅。
方悦秋和气地说:“小容和我们过得好好的,你突然要他搬走,就算我们舍得分开,孩子也适应不了这种转变。”
祁封重复了一句她的用词:“适应不了……”
这话一问,容念便听出了阴阳怪气的轻蔑。
可方悦秋大概太过紧张,以至于毫无察觉,或者是为了下台阶,干脆忽略其中深意。
“是啊,这么草率地让孩子换环境,别人心里没有安全感。”她解释。
这话其实有点道理,对于孤儿来说,要是频繁地更换抚养者或资助人,状态大概会变得自卑彷徨。
但安在容念身上,就有几分好笑。
容念努力克制着表情,心里泛着恶心,身体很乖地顺着方悦秋的话点了点头。
他怂恿祁封搞破坏,祁封转头拉他下水,他可不会配合着冒险。
祁封对容念的表现并不意外,近乎欣赏地笑了起来。
他质疑方悦秋:“人家没逃都很难得,离开了还能没安全感?”
“你要这么讲就曲解这边了,我一直把容念当小儿子看待。”方悦秋温和又不失强硬地说。
她看了眼老太太,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她再大大方方道:“如果你对这里有心结,尽可以讲出来,误会都可以解开。至于小容,我们早就是一家人,我会帮衬着一直到他独立。”
容念心想,以你儿子人菜瘾还大的作死程度,我活不到律所试用期结束顺利转正。
“我听说过不少次,窦洋隔三差五欺负你所谓的小儿子,你是真不清楚还是装傻,觉得你们是一家人?”祁封道。
方悦秋被问得语塞,老太太这时缓缓朝祁封开口。
“之前每次问结婚的事,你都说工作忙,既然现在有空闲了,不如早点定下来,其他的往后再做也不迟。”
祁封似笑非笑地说:“我没有成家的打算,不劳您费心了,也建议您别多管,省得给自己添堵。”
家宴已经开场,窦父在招待各路亲戚,佣人们开始端来私厨精心准备的冷碟。
有人喊方悦秋的名字,邀请她过去寒暄,方悦秋强颜欢笑,杵在这里并不甘心走。
收留容念的真相只有她自己知道,连丈夫和婆婆都没有透露,打算等亲儿子哪天真需要用血,兜不住了再坦白。
她怕自己离开,容念就会脱离自己的控制,转到祁封那边去。
老太太扫了方悦秋一眼,和祁封说:“你不用考虑我的想法,但应该多想想那个女人,她如果知道你的人生大事被一再耽搁,肯定会很担心你。”
她没有直说那个女人是谁,但在场每个人都清楚,指的是祁封的生母。
一个失去依靠后便被送去国外,名为调养身体实为变相软禁,没过几年就客死他乡的女人。
此时此刻,老太太用一种稀松寻常的语气,将女人提了起来。
她毫无心虚愧疚,甚至觉得对方不值得自己连名带姓地去称呼。
也有可能是她把对方看得太低,压根没有记住姓名。
听到老太太把人一语带过,容念觉得重生前的自己应该是同样下场,死后在她们嘴里成了模糊的符号。
女人有祁封会记得,而谁能想起自己呢?
上辈子他和贺疏星高考结束便各奔东西,之后容念回京市工作,对方已经当上了检察官。
两人那时聊过彼此近况,但都没提出见面,缘分其实早早止在了那个填报志愿的夏天。
傅琢州如果能醒来,应该是会念叨到他的,只不过经历一番病痛折磨,表达的估计是后悔遇见过灾星般的自己。
那陆岁京会不会想起他?容念恍惚地犹豫了下。
没能往深处假设,祁封打断了他的神游。
祁封的语气很不屑:“我妈如果在天有灵,肯定光顾着恨您让她骨肉分离。”
“这是什么话,你妈妈身体不好,送她去看病还有错了?”方悦秋道。
祁封短促地嗤了声,意味深长道:“她在我印象里总发愁体重要过百,火化登记的资料上只有八十斤,是怎么治的病啊,把人弄成皮包骨?”
他无意挑起这个争端,既然窦家先试图以此敲打他,他不介意把陈年旧事翻出来。
不过今天的重点不是这个,他及时将话题拉了回来。
“今天我来要个人,没想和你们说这些。”祁封道,“嫂子你只需要回答一个问题,到底同意还是不同意,别的都不用多讲。”
老太太道:“我替悦秋答应了。”
方悦秋诧异地喊了老太太一声,继而看向容念,欲言又止地没再说话。
“既然你有善心,就应该成全,但你最好清楚,有些东西可以试探,有些东西永远不能碰。”老太太道,“一些幼稚的气话,别让我听见第二次。”
祁封倍感遗憾地解释:“我没有说过气话,每句话都是真心实意的。”
他其实是可以随便说些什么来掀篇的,在名利场上摸打滚爬,早就练出了说话无可挑剔的本事。
可他偏偏没有留台阶,存了心要让场面难堪。
孟雁菱没想到自己来相个亲,能撞见这么一场大戏,挂着假笑感到非常尴尬。
“菜都上了三盘了,我来试试这个。”她拿起筷子,“听说这边的西点私厨是从国外挖来的?”
方悦秋道:“小容爱吃蛋糕点心,我特意请来了两个擅长烘焙的厨师,待会的甜点你可以尝下,以后我们家怕是不需要他们了。”
一年多的筹划被祁封干涉搅局,她现在脑子里很乱,但依旧努力维持着善良体贴的假象。
这情形看上去仿佛是祁封在作恶,她对容念一片真心实意,却无奈地被迫屈从。
容念冷眼旁观方悦秋演戏,随即状似懵懂,趁这机会往对方心上插刀。
他茫然无助道:“阿姨,我真的要搬走么?”
方悦秋大概被变故膈应得不行,听完后匆匆侧过脸,怕是要被气得控制不住神态了。
而祁封猜得到容念的想法,一唱一和地给人雪上加霜。
“虽然我不是那种常年做慈善的好人,但你放心,这里有什么能给你,我保证提供更好的。”祁封道。
这话说得实在太张狂,窦家已经积累了几代人的资本,祁封终归才三十多岁。
可窦家不敢轻视,因为不清楚贺律师给祁封透露过多少敏感信息。
这一顿饭吃得各怀心思,散场时老太太让方悦秋去阁楼一趟。
“别摆这种脸色,你把那个男生当洋洋的垫背,不说就以为我不知道?”老太太道,“家里来去的人都被我查过底细,里面也包括血型。”
方悦秋百思不得其解:“那您怎么……”
“窦洋身体不好一定要动手术,那是以后可以再处理的事情。”
“可熊猫血打着灯笼都难找,万一您孙子有三长两短,我去哪里找其他的!”
“不管容念留不留下来,都被祁封那个野种注意到了,你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信不信他马上拿着这个把柄设计我们!”老太太道。
“被设计又怎么样,洋洋要是出问题,那我的坚持没了意义。”方悦秋道,“您儿子一年到头回过几次家,外面养了多少人,我从没闹过,只想和儿子好好过下去,这个家容不下这点愿望么?”
老太太道:“很简单,你能把这事办得天衣无缝,那就容得下,反之就容不下,这个家不可能和血腥丑闻沾上关系。”
在女人逐渐哽咽的声音中,老太太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责问。
她拄着拐杖慢慢上楼,迈上台阶前,扭头道:“你自己反思下最近做得怎么样吧。”
方悦秋用手帕碰了碰潮湿的眼角,感觉自己遇到了死局。
而且很多错误,都是这几个月里环环相扣发生的。
窦家意外地没能与贺律师续约,贺律师又反常地和祁封合作,然后祁封非要带走容念……
追溯到最开始,要是她不执着于塑造温柔形象,干脆把容念送出国,远离这里的变量,至少自己还能安心让窦洋做风险极大的心脏手术。
方悦秋挫败地闭了闭眼睛,感觉这些事背后很蹊跷,好像有谁悄无声息地煽动着一切。
但她没有想出结果,贺律师一向我行我素,能动摇他态度的,这世上可能只有他儿子,而贺疏星没有道理帮助祁封。
不对,不对,她忽地意识到,自己去训练营时,贺疏星对容念不同寻常的亲近。
方悦秋没有继续往下想,这总不可能是容念为了离开这里,折腾出来的一系列事情。
再怎么说男生也只有十八岁,自己早已赢得了他的信任和依赖,现在对方大概正在陌生的祁封面前战战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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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一个人住惯了,我以后放了寒假来你这儿,你会不会不自在啊?”容念轻快地问。
天气阴沉,人却不受影响,雀跃地蹦蹦跳跳。
少年跟在男人身后,两个人直接往外走。
容念回卧室换了衣服,但没有收拾东西,之后祁封的生活助理会来收尾。
祁封道:“我家不止一间房,请你在六层楼里随便挑住处,选楼上两层的话,一整个假期甚至可以见不到我。”
说完,他补充:“你要和我挤一块,我也很欢迎,但你对象万一和你闹脾气,我除了看戏无能为力。”
容念打趣:“哦,那小叔叔会管我谈恋爱吗?”
“不管。”祁封道,“除非你谈了好几个,他们个个来我家门口讨说法。”
只是资助和收留而已,又不是当家人,不会管这么多,但两个人彼此开玩笑,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起来。
“欸,那车是谁家的?”容念往外瞥了一眼,困惑。
外面停着辆迈凯伦,造型非常高调,每个注意到它的人都流露出了好奇。
窦家那么多亲戚里能自己闯出名堂来的,除了祁封没有别人,其他家应该没办法如此奢侈。
但祁封素来不爱招摇,坐的车一向是商务款式。
容念猜测:“你最近换了口味?”
祁封澄清:“我的口味一直是漂亮美少年。”
“我在说车,想想也感觉不可能是你买的。”容念嘀咕,“不知道是哪位买了彩票飞黄腾达了。”
门口有不少人在谈天说地,迟迟拖着没走,大家表面和和气气互相夸赞,实际暗自互相攀比。
家族的旁支来这里赴宴,当然用上了最好的行头撑面子。
尤其是能明显体现出身价差距的车子,有的人会特意去借,就专门等着散场后的这一刻。
短短几秒钟,自己在明里暗里的打量中从容坐进去,装逼装了个爽,然后被众人评价“最近好像混得不错”。
不过今天晚上,没有风头能盖过那辆车。
容念还纳闷是谁有胆子这么烧钱,不过这车虽然油门启动着,却车窗紧闭,上面贴了单向膜,看不清里面的人是谁。
于是他也没再关心,直到自己路过,这车流畅地降下了窗。
容念:“……”
他刚从饭局的风暴眼中撤离,此时此刻,随着车主的动作,又感觉到很多道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
陆岁京屈起一只胳膊架在窗沿,整个人看起来很酷,在形形色色的窦家人里,生动又富有朝气。
他抬眼瞧向容念,确定对方没事,似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陆岁京弯起眼睫,笑道:“请问我有没有机会独占你接下来的四个小时?”
现在是八点钟,离大冒险惩罚结束恰巧还有四个小时。
容念觉得没人会不动心这个邀约。
而身后有低沉的嗓音响起,抢先道:“抱歉,这位小帅哥,我们家管得比较严,容念没到能恋爱的时间。”
容念:?
刚才说好的不管呢?
陆岁京蹙了蹙眉头,没理解这是什么情况。
他眼神沉沉地望向容念身后的祁封,再将视线挪回了容念这边,顷刻间神色变得期待又小心。
容念耸了耸肩膀,笑道:“所以小帅哥只能带我私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