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静静看了片刻, 而后懒懒地拈起一份文书,一目十行地扫过。
这是一份户部的年终国用支出,前面洋洋洒洒地写了几折恭维话, 恨不得从皇帝一岁会说话开始夸, 夸得丝毫不显刻意, 反而字字句句都如同发自内心,言辞华美,文采斐然,看得赵珩青筋直跳。
他看以这户部尚书的文采做个小小尚书实在屈才,不如去学士院任翰林待诏!
赵珩最后一页看到,去年全年朝廷支出两千余万两, 究竟余多少, 语焉不详,余一万两也是余,余九百万两也是余,据崔抚仙所说的,今年上半年开支已超过一千四百万两计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赵珩闭了闭眼。
他深吸了一口气, 继续往下看。
去年收上来的粮食已折合成银钱,是……赵珩低声道:“朕是瞎了吗?”
不然眼前怎么会一片漆黑?
折合银钱,一千六百万。
一千六百万啊, 朕当多少——多少?!
昭朝立国后, 与民休息,赋税极低,即便如此, 到了第六年,田土物产折合的银钱已经超过一千四百万, 至后期,则一直在两千万左右。
哪怕而今的赋税同昭朝建国一般低,难道这近三百年时间,昭朝无一块新开垦之地,无一寸,后开拓的疆土!
赵珩今日才发现,自己昨日进城时生气,气得太早了。
没关系,生气这件事有始无终,只要开始生气,赵珩狰狞一笑,就会有数不清的气受。
怒到极致,人反而会笑出来,赵珩拿起奏折,仔细地展开压平,如视至宝般,然后毫不犹豫地扔到了神像面前祭炉中。
除了照明用的长明灯,望海阁内不能用任何明火,望海阁通体为木,内里又全是易燃的纸张与竹简,若不甚失火,赵珩冷漠地想,就又能大兴土木了。
赵珩起身,先把头往窗外探了探。
够高,跳下去一定会摔死。
赵珩手紧紧压着窗棂,有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蛊惑,跳吧赵珩,跳吧。
一死了之,若人真泉下有知,你下去后还能把这些无德无才无能还败家的玩意吊起来打。
赵珩听到自己疲倦地回答,朕再看看,万一,有其他可取之处呢。
转念一想,那不如跳了。
赵珩行动力极强,拉开窗户,翻身就要向下跳。
身后之人惊恐地瞪大双眼,来不及细想,一把抓住皇帝的肩膀。
劲风袭来,赵珩身体骤然紧绷,强行压着近乎本能的反抗欲望,任由对方惊慌失措地给他拖拽回来。
赵珩仰面躺在地上,微微一笑,“这位?”
受姬循雅之名暗中看管皇帝的护卫表情一僵,这才意识到皇帝早发现了他们的存在,此举无非诱骗他们现身而已。
然而皇帝不习武事,他们却久经沙场,自跟随赵珩,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莫说皇帝,连习武之人都发现不了有人紧随。
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来前,三人还颇不以为意,皇帝不过是个身份尊贵些的废物,居然还用得着三个人跟随?
至于赵珩一路过来毫无察觉,更令他们发笑,深觉将军多虑。
护卫立刻撒手,往后一退,“属,臣等是姬将军,姬将军派来贴身保护陛下的。”
话音未落,便见皇帝唇角的笑意更浓,“原来如此,朕还以为将军是太过关心朕,连朕的一举一动都要掌握呢。”
是,但是……
护卫干笑两声,“若陛下无事,臣等便告退了。”
皇帝宽和地点点头。
护卫刚要松口气,却停赵珩笑道:“姬将军派你们来监视朕,”护卫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无非是怕朕与外臣联络,方才你们一路紧跟,亦巡视过望海楼,应该看见,楼中除扫撒内侍外再无他人。”
言下之意,是让他独自呆会。
九丈高楼,赵珩尚能面不改色地向下跳,护卫忍不住悄然抬眸看了眼皇帝,俊美太过,笑时就透出了几分不可琢磨的邪气。
若他们拒绝,说不定赵珩能干出什么来。
不远处传来轻微响动,护卫听后才犹豫着点头,“臣等在四层等候。”
赵珩摆摆手。
不过片刻,整个五层瞬间安静了下去。
赵珩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埃,大步向神像走去。
当年大巫赠他那两枚据他所言可同生共死的蛊时,曾以一种诡秘的语气对他道:“其实,这东西也并非像陛下想得那般无用。”
赵珩实在想不到自己都当了皇帝,还会脑子出问题了去和旁人共生死,但见其言之凿凿,便猜测道:“还能下锅做个菜?”
大巫:“……”
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己一万遍,赵珩是皇帝你不能与他动手,况且你根本打不过他。
“陛下乃英武之主,天纵奇才,”大巫口不对心地夸赞着赵珩,“您此生若不到此物,但留给后人,或有可用之时。”
赵珩眨了眨眼,示意对方把可用之时说出来。
大巫顿了顿,面上亦流露出思索之色,他的确想不到这玩意除了多此一举地自己和旁人套一道枷锁外,还能有什么大用,但炼制材料实在珍贵,他不忍心浪费,思来想去,“后代帝王若有为权奸相胁者,两人共用此蛊,可保您后嗣不受谋害,若再硬气些,自尽而亡,还能带下去一个,以泻心头恨意。”
既是权奸,无论是心性智谋还是其他,必有过人之处,赵珩已不想问这么好用,后代帝王该如何乖乖让权臣吃下去呢。
赵珩:“你果然在诅咒皇家!来人,拖下去。”
大巫被架走前犹自大喊,“我冤枉,我冤枉——”翻来覆去就那么两句话,复声嘶力竭道:“陛下,我为炼制此物熬尽心血,自觉大限将至,请陛下看在与我少年相识的份上,对家母多加照拂!”
赵珩按了按眉心,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从我私库里出。”
大巫捂着胸口,吃力道:“得陛下恩泽,仿佛又回光返照了。”
往事清晰如昨日,赵珩忽地有些想笑,世事居然真如伽昙胡言乱语的那样荒唐,他抬手,轻轻贴上神像被黑绸蒙着的,本是双目的位置。
那东西若真如伽昙所说自然最好,若无用,亦可再徐徐图之。
楼下,面面相觑的护卫们忽听上面传来一阵声响。
似有什么重物在地上碾压旋转。
三人猛地冲了上去,环视四周,不由得大惊失色。
皇帝呢?!
“诸卿,在寻什么?”赵珩笑眯眯地问。
三人骤然回头,却见神像肩后先伸出了一只清瘦细长的手臂,而后,才是赵珩借力,没骨头似得蹭出了个脑袋,压在神像肩头。
无论是人,亦或者神像,俱身量高挑,肤色若玉。
远远望去,竟难辨哪一个是活人。
长指亲昵地压在下颌处,即便知道有一个不过是塑像而已,却仍觉得非礼勿视,想低下头去回避。
惊恐焦急之下,乍见帝王,侍从喉结剧烈地滚了滚,生出了种毛骨悚然的庆幸。
“陛……陛下。”
赵珩借力站直,含笑道:“走吧。”
正要转身离开,忽地看见神像的衣服被他弄得褶皱,便又转过去,如待活人般将褶皱处抚平,而后才大步下楼。
几人快步跟上。
清风吹入,吹得神像眼眸处乌黑的绸带轻轻摇晃。
……
赵珩下楼前最近一回的田土清丈记录,并前几年国库开支的奏报,想了想,又怕自己气昏过去,又随便抽了四本杂书,悠然而去。
此刻,广明宫。
茶香淡淡,清心凝神,却让赵珩的心怎么都静不下来。
上一次丈量田土是在韶明二十五年——韶明是本代帝王亲爷爷的年号。
距今,也就三十几年吧。
太祖陛下记得,即便是新朝初立,人力凋敝时,都要每十年丈量一次,看有无瞒报、错报、漏报等,还有新垦田地,边军屯田等都要记录在册。
赵珩深喝了一口茶,咬牙继续往下看。
琬河沿线的四州,乃朝廷粮赋重地,比他时少了三成,比一百多年后,最鼎盛时土地少了七成,且,从琬河四州近些年收上来的税银看,其他产业亦未有所发展。
连最富庶的琬河四州都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
这还只是庞大帝国弊病的冰山一角,吏治、民生、军队等现状,赵珩虽不明晰,但也知道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卧榻之上,还有位姬将军虎视眈眈。
赵珩。皇帝听到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方才你为何不跳?
赵珩喃喃:“对啊,朕怎么没跳呢?”
因许久无人核对照管,文书奏报多很散乱,加之数目庞杂,饶是赵珩看得再快,待看完一半,天已彻底黑了。
赵珩按了按胀痛的眉心。
满腹心事,便化忧愁为食欲,狠狠用了一顿饭。
即便已服侍赵珩多日,何谨还是会为赵珩的食量震惊。
皇帝吃得虽多,但于成年男子而言,的确只是多,而不是夸张,可赵珩身体未全好,仍每两天服一次药,人虽长了点肉,看起来依旧清瘦削刻。
就这么个看起来仿佛饮露喝风就能饱的模样,却吃得不少,吃相优雅地风卷残云而过,让服侍赵珩的宫人总忍不住怀疑,陛下这些饭都吃哪去了。
吃完后,赵珩本想再看会奏报,但长久不用的脑子稍微凝神一会便生疼,只得作罢,翻闲书打发闲暇。
赵珩不用人守夜,寝殿分外安静。
一时之间,只听得赵珩翻书声响。
他心绪纷繁,根本没注意书上写的是什么,如是翻了大半本,方觉头疼转轻。
正要再拿文书,不料下一刻,整个寝殿瞬间陷入黑暗。
赵珩翻书的手顿了顿。
旋即肩上猛地被什么东西钳住,对方施力,一把将他按在案上。
茶杯被撞倒,顷刻间,热水四溅。
落到对方冰凉的手背上,如火在灼烧。
寒气与血腥味阴沉强硬地扑面而来,赵珩这几日闻惯了熏香,忽然闻到这股鬼气森森是味道,竟有些不适应的窒息感。
身体却因兴奋,不可抑制地发烫。
舌尖舔过尖牙,有一瞬间,赵珩几乎就想这么咬上去。
姬氏禁欲节制,姬循雅又不喜欢男子,与男子亲密接触更是勉强无比,怎么就非要搞这一套?
难不成博览群书的姬将军想象力匮乏到了只能以这种方式折辱皇帝?
浑圆的茶杯在桌边摇摇晃晃,将落未落,赵珩分神一秒,挥手接住。
只一息,立刻被对方抓住了破绽,就被膝盖强硬地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