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第一反应是迅速转头, 环顾四周。
见四下开阔,无荫蔽草木,也无能遮挡人身的宫室后他才稍稍舒了口气。
而后赵珩动作猛地顿住。
朕在怕什么?
怕姬循雅不知何时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身后吗?
赵珩忍不住在心中冷嗤一声, 笑话, 朕岂是那等惧内胆小之辈!
就算姬循雅真在, 又能如何——况且,除非姬将军新通了上天遁地之法,否则决计不可能出现在他二人面前。
九江王世子似也注意到了赵珩不同寻常的举止,却一动不动,依旧恭顺地跪着。
赵珩转头,见李世子跪得腰背秀直, 仪态端雅, 若亭亭修竹,并没有因帝王心思不在自己身上而松懈。
赵珩笑道:“世子美意,朕若拒绝,倒显得不解风情。”
李默心中毫无喜悦,他静候赵珩下文。
“但朕与世子不过一面之缘,”赵珩笑吟吟道:“只互通名姓而已, 便要定下一生大事,未免太过草率了。”
清风轻垂,李默散落身后的长发随风微颤。
洒在素色的衣袍上, 有如一道墨痕。
李默这个人的气韵实在太静, 像极了水墨圆融的画中人,黑白交汇,难分底色。
赵珩收回目光。
“世子请起, 地上凉。”
李默垂首,“多谢陛下关怀。”
赵珩闻言差点又转头。
李默神色如常地起身, 细看却能觉察到他神情中的失落。
赵珩客气地虚扶了下。
李默也知晓分寸,很小心地不敢与皇帝相贴,“谢陛下。”话音委顿,静默几息,又犹豫着开口,“臣自知不该开口,但见到陛下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话锋一转,“陛下,在场诸人中,便无一人,稍得圣心吗?”
赵珩抽手,笑着道:“朕觉得,明小公子恣意无拘,很是有趣。”
刚踏出宫门,快快乐乐翻身上马欲去打马球的明小公子打个喷嚏:“嗯?”他拿手帕揉了揉鼻子。
李默闻言眸光有些黯然,“明公子的确是万里挑一的好性子。”
明岑又狠狠打了个喷嚏。
也就李默能面不改色地说明岑是好性子了。
若被在场诸公子中任何一个知道了,恐怕都忍不住在心中大骂李默在皇帝面前虚伪矫饰。
偏偏李默说得无比自然,不见半点违心。
语毕,君臣二人再无二话。
赵珩慢悠悠地往前走,李默静静地在他身后跟着。
若是其他陌生人紧随赵珩身后,皇帝难免防备,只是李默看起来实在太无害了,让他生不出一点戒备之心。
赵珩动作幅度很轻地皱了皱眉。
这于他而言,可算不得好事。
片刻后,李默轻声道:“琬南明氏与太后早年不睦,若是明公子,陛下在太后面前或许多有为难。”
赵珩扬唇。
李默拐弯抹角地说明岑不合适,却绝口不提明岑的缺点。
以退为进,姿态谦恭柔顺。
且样貌家世都无可挑剔。
比之被赵珩委以重任的崔抚仙,无官无职的李默,的确是最好的立后人选。
这个于皇帝而言可谓无缺的美人方才还跪在地上,说自己不要名分,只要能侍君,就心满意足。
寻常人连梦都不敢做的如此圆满。
赵珩眉眼弯弯,含笑的眼睛望向李默,“以世子的伶俐,想来必得太后满意。”
李默恭敬地垂首,:“陛下谬赞。”
语调轻柔得像一阵春风。
赵珩越看李默越觉得有意思。
如果说姬循雅是个披着漂亮人皮的恶鬼,满身森森戾气,这位李世子就与之截然相反,恬静得简直生出了几分仙姿。
可这是人间。
人间怎么会有仙人?
李默一直微微垂眼,触目所及唯有帝王线条分明的下颌。
他生得薄唇,这样的唇形让皇帝看起来本该分外薄幸,然而他太爱笑了,唇瓣上扬,看起来丰润了不少,便显得没那么疏离。
李默移开视线。
他缓缓开口,“有满殿珠玉在前,臣不敢自夸。只是,论及性情,似乎臣更适于内廷。”
不止性情,还有李默的为人、样貌、声名、家世。
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人选。
话音未落,李默肌肤便觉一暖。
帝王二指曲起,抬起他的下颌。
李默没料到赵珩的动作,清亮的眼眸有一瞬受惊般的圆睁。
惊愕、茫然,又隐隐流露出了些无措,却碍于君臣身份之别不敢躲开。
他眼眸太清澈无害,简直像一头幼鹿。
赵珩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好像面前不是芝兰玉树般的世家子,而是一件唾手可得的器物。
李默无法低头,被迫保持着这个姿势。
直到此刻,他第一次注意到,皇帝的眼睛并非纯黑。
熠熠日光下,帝王的眼眸涌动着一层熔金般的光彩。
于是李默也仿佛感受到了被熔金灼伤的烫,他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颤栗的欲望。
以前的皇帝,也是这样吗?李默愕然地想。
“李卿。”皇帝含笑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
李默悚然,忙收敛心神,“陛下。”
赵珩笑道:“朕若迎娶李卿,九江王会对朕鼎力相助吗?”
赵珩问的随意,内容却尖刻至极。
李默一愣,旋即竟觉得脖颈处不可抑制地发冷。
被帝王注视着的暖意顷刻间烟消云散。
但也不过瞬息,他便毕恭毕敬地回答,“臣与臣父忠心天地可鉴,无论陛下娶臣与否,臣与臣父都对陛下忠心耿耿,虽死未悔。”
赵珩松手。
热源倏然消失。
温暖转瞬即逝,比两人未相贴时更冷。
赵珩道:“时辰不早,世子自行可出宫了。”
“是。”
赵珩转身。
李默突然开口,“陛下。”
赵珩偏头,见李默站在原地,肌肤洁净,笼着层柔和清透的光。
“不知日后,臣还可以入宫吗?”他低声询问。
赵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九江王世子,若有要事,自然可以奏请入宫。”
于是李默笑,笑容满足,“是,臣明白了。”
……
离开琼池后,赵珩先去了御书房。
他一面看文书,一面在想李默。
李默,九江王世子。
只要九江王不谋反大昭没亡国李默没身死,他就必然承袭王位。
是做一远在京城千里之外的实权王爷好,还是做个事事受限,日后史书或将其描述成祸国妖物的皇后好?
答案不言自明。
以李默的身份,会对后位如此热络,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纵然李世子表现得心甘情愿非君不嫁,赵珩仍觉得万分古怪。
连九江王的王位于李默而言都不足为重,要么,李默疯了,要么,他想得到比王位更好,更权势滔天的位置。
至于李世子对他一见钟情芳心暗许,为了皇帝连王位都不要了这个可能,赵珩只想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绝无这种可能。
赵珩批复文书。
正批着,听外面道:“陛下,周大人来了。”
“传他进来。”
不多时,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陛下。”他见礼。
赵珩嗯了声,头也不抬,扬手示意周截云坐到自己对面。
周大人不期皇帝待他如此礼遇,饶是脑子出乎常人,也犹豫了两秒。
只有两秒。
他就跪坐到了赵珩面前的位置。
奏折中的事务并不十分紧急,赵珩边看边听周截云说话。
轻吕卫的组建日成规模,其中诸人皆由周截云挑选,再送到皇帝面前。
“……还有一事,”话锋一转,周截云道:“陛下,诚郡王与安王想将两位世子送到轻吕卫中,臣不敢做主,请陛下决断。”
依周截云的意思是,要两个连刀都拿不动的小世子来做什么?
轻吕卫是保护陛下的,总不能再派人保护两位小世子,非但于上无益,更平添掣肘。
他本想一口回绝,但在副统领的恨不得抱着他大腿哭的劝告下,终于借着来宫中陈事,将此一道秉明。
赵珩惊奇道:“周卿还有这个心思。”
若是旁人这时候定然谦虚两句,周截云一板一眼道:“回陛下,臣未想到,臣本欲回绝两位王爷,是副统领盛承业告诉臣要向陛下奏明。”
赵珩险没笑出来。
他抬手按了按抻起的唇角,决定还是给自己新选的统领大人留些面子。
“好,好。”赵珩忍笑,“卿与盛卿皆好,赤诚待朕,可谓群臣表率。”
周截云茫然地眨眼。
显然不太懂皇帝在笑什么。
“此事你不必再管。”赵珩道。
周截云得罪人的事做得太多,此事还是由他亲自回复诚王和安王更为妥当。
其实就先例而言,为帝王持刀者,必须在皇室中选。
但现下与昔年不同,一则众宗亲羸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别说持刀站在赵珩身边,就算端个茶杯让他们站一日都能累得他们去了半条命,就如周截云所想,非但不能保护皇帝,还会给轻吕卫造成诸多满麻烦,二则,皇帝与宗室关系算不得融洽,宗亲贵胄们的忠心,未必如这些静心挑选的侍卫。
“是。”
周截云行事虽不如其他众臣灵敏,不知变通,一板一眼,但其对皇帝的命令绝对执行,不问缘由,没有异议。
这就是他最大的好处。
赵珩又翻过一本奏疏,忽地想到了什么,“若不日后,朕想让卿全权重组禁军,卿当如何?”
于武将而言长得有些罕见的睫毛开阖,他不解地向上望去,“陛下所令,臣自然要领命。”
重组禁军,必会对靖平军造成冲击。
于姬循雅而言,任何敢触及他权势者,皆罪该万死。
而今姬氏权倾朝野,难道周截云就没有半分顾虑?
赵珩放下奏疏。
帝王眼眸沉沉地看着周截云,语气辨不出喜怒,却道:“周卿,你不怕死吗?”
话音中失去了往日的笑意,低沉,又威势十足。
周截云顿了一秒才垂首。
却又不曾完全低下,他依然可以看清皇帝的眼睛。
这双眼眸中情绪涌动,他看不懂缘故,亦无心分辨。
轻吕卫是保卫帝王的甲胄,是帝王,最后一把刀。
他只需要做一把沉默寡言,对主人忠心无二的锋刃。
臣子反问:“陛下会让臣死吗?”
胆大妄为,只是将这话说出口的人根本没意识到,这于帝王而言是大不敬。
静默。
立在帘栊外的宫人神色惶恐。
“滴答。”
是宫漏流水的鸣声。
宫人不由得一惊,慌乱地低下头,不敢窥伺内书房。
不料下一刻,内里却传出帝王畅意至极的笑声。
“周卿啊,可惜,”赵珩的声音中犹带笑意,“可惜!”
周截云不解地询问,“陛下,臣不明白,陛下在可惜什么?”
下一刻,他与帝王对视。
周截云倏然怔住。
他看见了一双正在熊熊燃烧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周截云仿佛听到了战场上鸣金锋利而悠长的声响。
皇帝的目光太过炽热,烧得他血都觉得滚烫。
“可惜你晚生了几年。”
可你晚生了几百年。
若你与朕同在一世,功臣阁上,未必无卿一张丹青像!
周截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惜。
他思量一息,“陛下,臣不觉得可惜,臣若早生几年,当在先君时为官,”至于先君干成了什么鬼样子朝野有目共睹,周截云不觉得在先帝朝为官能比在赵珩手下更官更好,“臣本罪臣之亲,陛下不计前嫌启用臣,臣深为感激。”
武将仰面看向帝王,认真地说:“若早生几年,才是臣的憾事。”
赵珩不料周截云也有这么会说话的时候,愣了一秒,旋即笑得愈发开怀。
周截云不解地看着赵珩大笑,笑得面颊都微微泛红,好似白玉生晕。
周截云以为皇帝在笑话他,莫名地有些急了,“陛下,臣所言字子句句皆出于真心。”
赵珩笑道:“朕不觉得卿说假意,朕只是,”话未说完,笑得太久嗓子生疼,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见周截云眼巴巴地看着他,“很高兴。”
……
入夜后。
因姬循雅一份文书写的不明不白,赵珩“不得已”去神卫司寻他。
刚一踏入书房,赵珩就闻到了一股很奇怪但熟悉的味道。
赵珩心中笃定,是烧东西的味道。
这次是竹简。
赵珩甫一踏入内室,但见姬将军百般留恋地在竹简上抚摸不去,而后垂眼,仔仔细细地看过竹简上的内容,启唇默念了数遍后,就直接将竹简扔进炭盆中。
“啪。”
火光四溅。
赵珩脚步一顿,难得积攒的温情脉脉顿时一扫而空。
姬循雅怎么这样爱玩火。
皇帝含笑道:“你书房中放了不知多少文书奏折,极易引燃,若因此烧了神卫司,牵连其他殿宇,修缮的费用你来出。”
姬循雅抬眸,淡淡地明知故问,“国库空虚?”
赵珩冷嗤了声,“姬将军此言差矣,国库什么时候有钱过。”
“既然没钱,陛下就该开源节流,”姬循雅平静地说:“立后靡费巨大,还是日后再说吧。”
火光明明灭灭,落在人面上晦暗不清。
赵珩生生被他气笑了。
听见他笑,姬循雅终于抬头,“陛下心情不错?”
赵珩看着姬将军。
后者清丽出尘的面容上似有一层冷意笼罩,是烈焰也化不开的阴寒。
“嗯,”不知为何,他很难对姬循雅真正生气,“美人在侧,朕的心情自然好。”他哄道。
姬循雅深以为意地点头,慢慢道:“九江王好色人尽皆知,迎娶的王妃有曲北第一美人之称。臣先前因公事见过九江王,虽已不惑之年,仍丰神俊朗。”
他盯着赵珩,“有这样的父母,其子容貌定然远超常人,难怪陛下看见李默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