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一滴水落地。
明明是轻到不能再轻的声响, 何谨肩头却剧烈地颤了下。
不是冷汗。
何谨愣愣地想。
是温泉殿内过于温暖缠绵的白气,扑在他冰凉的脸上,立时化作了水。
何谨不敢抬头, 他一动不动地跪俯在地, 举着漆盘的手已然麻得发抖, 他自己却浑然未觉。
陛下……
他张了张嘴,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赵珩看向何谨。
帝王平淡无波的目光从少年白净的额头下移,一直落到他微微发颤,毫无血色的嘴唇上。
望着他胆怯惶恐的模样,赵珩的确生出了点可惜。
何谨毕竟是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活人,性格也算活泼有趣, 因为自己死时赵旻还未弱冠的缘故, 赵珩对少年人总会多些纵容。
“何卿。”
何谨听到赵珩叫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这次,却没有了方才的疑惑。
何谨一时如坠冰窟,身上却被温泉殿的热气无时无刻地侵扰着,只觉冰火两重天, 难熬得要命。
他颤声应答:“陛下。”
赵珩道:“放下吧,不坠手吗?”
何谨一怔。
什么?
素来耳聪目明的少年人缓了片刻才意识到皇帝在说什么。
他缓缓抬头,惊疑地看着漆盘。
而后仿佛被烫了手似地一抖, 却听“咣当”一声响。
华丽沉重的漆盘重重跌落在地。
玉带节节相撞, 声音异常琤然动听。
摔下漆盘的人是他,被吓了一跳的人也是他。
摔东西的声音不小,守在外面的军士精神一震, 警惕地开口询问:“陛下?”
赵珩看了眼何谨。
少年人跪地仰面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眸像一泓清池, 微微漾着波澜。
简直像是在和帝王祈求着什么。
怜悯,或者,宽恕。
赵珩平静地说:“无事,不必进来。”
那守卫应道:“是。”
听到外人的声音,何谨如初梦醒,倏然垂了头,他脑子还算不上十分清醒,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在收拾地上的东西了。
少年面色苍白若纸。
赵珩系好衣带,忽觉发间仍有些湿,就向里多走了两步,欲取巾帕擦头发。
何谨本在僵硬地叠着锦袍,眼前忽地掠过一抹朱红。
他动作立时顿住,“陛下。”
声音已经哑得不能听了。
他并非优柔寡断胆小怯懦之人,从他当年敢从皇帝的“尸体”上偷东西就可见一斑,相反,何谨虽年少,但浸淫在深宫多年,又有李纹这个曾经权倾内宫的内司监掌事做义父,他极会权衡利弊,见风使舵。
先前李纹受皇帝宠信,何谨自知上位无望,便一直暗暗为看中他的英王递送消息。
而在皇帝死而复生,性格大变,重用他后,他的确也起过就此收手的念头,奈何朝中大事皇帝做不得主,姬循雅专权,若来日姬氏上位,他这个天子内臣必然不得好死。
不如两厢观望,依旧为皇帝处置内宫之事,依旧……为英王传递消息。
何谨今日敢同赵珩直言,就是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然而,然而——在心中事先预演过千万次的词句面对赵珩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流丽自然地说出口。
他只觉浑身冷得厉害,连舌头都被冻得僵硬。
身上唯一滚烫的,就是那枚他当日怎么用力都没拽下来的翡翠扳指。
刚刚历经生死之间的皇帝睁开眼,眸子被血染得通红可怖,却一点都不显得狰狞。
帝王就那么笑眯眯地看着他,如同逗弄一个晚辈似的,随手摘下扳指给他。
拇指间的扳指愈发灼手。
赵珩的反应出乎何谨的预料,他原以为赵珩会惊、会怒、会在这些激烈的情绪被压抑后,向他询问细情。
那时候,他正可以将事情和盘托出,再表忠心。
然而赵珩没有。
皇帝陛下听了他说英王殿下欲报陛下的反应就同听见今日膳房少备了道点心一般平淡,仿佛这不关乎朝局,亦不关乎皇位,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想去为赵珩擦头发,忽地又想起自己伏地跪了许久。
温泉殿的地面自然是不脏的,可他莫名觉得自己手上沾了尘埃,不敢去触碰帝王。
“陛下。”何谨颤声道:“奴婢背离君父,不忠不孝,但请一死。”
赵珩随手抽了挑巾帕,挑了一绺头发,慢悠悠地擦着。
他对湿发吹风从来不以为意,只头发湿了被姬循雅看见,免不得要听将军胡言乱语。
昨夜姬循雅细细地给他擦头发,赵珩半睡半醒,不以为旖旎,只觉有点恼人,便低语道:“不必了,景宣,你也睡吧。”
“不擦干寒气入颅,臣怕陛下头疼。”
赵珩半掀眼皮,触目所及唯有将军专注的脸,他一时心尖酸软,笑道:“朕哪里就羸弱得经不住风了。”
姬循雅冷嗤一声,“病皆从小处来,日积月累,终成大患,陛下年轻时不谨慎,日后可怎么好。”
赵珩深觉此情此景好笑。
他和姬循雅都不长命,死时尚是盛年,两个短命之人居然如此言之凿凿地谈起养生,未免令人发笑。
但姬将军说的不错,赵珩受过的伤不少,从前仗着年少身体好就恣意妄为,且数年来开疆拓土勤于内政外战,始终绷得极紧,一朝奠定大业,才稍稍放松,病势就日增。
赵珩不知姬循雅还会在意这样的小事,不知想到什么,弯了弯眼,亲了下姬循雅悬在自己脸侧的手腕,含糊笑道:“嗯,日后有卿相伴,朕定然能千年万岁不死。”
乌发与巾帕擦磨,发出沙沙的声响。
赵珩声音也慢慢的,仿佛在与何谨闲谈,“是谁,教了你说这种话?”
却透出了种令人忍不住想要跪俯在地的压迫感,何谨悚然一震。
看不透,猜不出。
他在皇帝身边服侍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他揣摩上意,自觉也算对帝王有了几分了解,然而在此时才可,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居然什么都看不出。
这是他唯一的想法。
恐惧、惶然、乃至一点微不可查的期望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沉重得何谨几乎要喘不上气。
不等他解释,帝王继续道:“宫门眼下被姬循雅封闭,宫中消息难以出入。”纵然宫中防卫并没有到密不透风的程度,但以何谨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得到英王的传讯难于登天。
“何卿,告诉朕,”他弯眼,居然一点生气的模样都不见,“除了英王,还有谁教唆你说这种话?”
何谨一窒,慌不择路地垂了头,抖着嗓子道:“奴婢……”
此言既出,他便听到衣料擦磨的簌簌声响。
是赵珩走近他。
一步、又一步。
赵珩漫不经心地将擦巾扔到旁侧,顺手捏起何谨的脸。
何谨瞳仁猛地缩紧。
被迫仰面,可他连与皇帝对视的勇气也无。
指尖温热,却烫得他想要发抖。
赵珩看见了一双可怜哀求的眼睛。
其中纵有五分做戏,大约也带着丁点真心实意。
“奴婢,奴婢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赵珩轻笑了声,“好孩子,军国大事,岂可如此儿戏?”
可自始至终,赵珩的态度都那么随意。
仿佛,被禁锢在深宫之中,受制于人的傀儡,不是他一样。
赵珩的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无论赵珩信不信何谨的话,有没有意同英王联手,他绝不会再这时许诺给何谨什么。
就如他所说,军国大事,岂可如此儿戏?
给何谨传递消息的人并不露面,只令何谨来告知皇帝。
这让本就处于劣势的帝王如何能应允。
何谨明白皇帝的意思。
他不知皇帝对他的话信了几分,但皇帝无疑不信任他。
倘若他就是姬循雅派来试探皇帝的人,那就更给权臣废帝留下了绝佳的把柄。
何谨被迫与赵珩对望。
他这次,没有在帝王粲然的眼眸看见淡漠。
那是一种打量的、探究的、还有几分怀疑的眼神。
可却足以,令何谨看到了一点希望。
这种眼神,比漠视要好得多。
至少说明赵珩有一点考虑了何谨说的话。
只不过,一条玉带做凭证还不值得帝王颔首。
何谨哑声道:“奴婢,奴婢明白了。”
赵珩松手。
何谨毫无防备,往前一倾,他本能停住,但思绪流转间他猛地想到了什么,顺势往前倾倒,额头重重砸在玉带上。
声响沉闷。
冰凉的玉令他混乱的思绪稍稍冷静,“陛下,这条玉带如何处置?”
赵珩意味不明地看了眼何谨,“既然是英王的爱物,就仔细收起来罢,莫要让姬循雅看见。”
“……是。”
姬循雅不爱财货珠玉,或者说,除了擅权以外的任何事他都无甚兴趣,他当然不会去搜刮帝王府库内的珍宝,这样私密的东西,只要皇帝不戴在身上,姬循雅如何能看见?
除非,这位将军已经放肆到了要掌控皇帝衣饰这等小事的地步了。
病态的控制欲下,又,透出了种诡异的狎昵。
毕竟衣带这种东西,实在太亲密了。
就像,赵珩身上的朱红寝衣。
不知帝王受既是自己的臣子、又曾是自己先祖手下败将的姬氏将军这般侮辱亵渎,是用了多大的定力与忍耐,才能看起来这般镇定自若。
何谨悄然抬眼,小心翼翼地看向赵珩的方向。
皇帝其实并不算十分消瘦,只是身量很高,又穿了这么一件繁杂的寝衣,就显得格外空空荡荡。
朱红色泽太浓,落入何谨眼中,竟叫他看出了几分死气。
是个高挑的、华美的、日薄西山的架子。
何谨忽地有几分明白赵珩为何表现得如此平淡了。
皇帝能依仗的人、物,本就不多,他处于下风,若现在任谁抛出一个香饵,他就要感恩戴德地吞下,任其驱使摆弄,才真让自己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帝王已是姬循雅掌中的傀儡,发号施令的工具,岂可再沦为一件,能被臣下予取予求的玩物?
这个认知令何谨心口狂跳,说不出由来地紧张,胃里又一阵翻涌作呕。
他无声无息地吸了一口气。
……
赵珩回来时姬循雅正在灯下写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他本想立刻搁了笔迎上去,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这样做未免显得太热络了,太离不开赵珩了,便竭力装着无动于衷。
只在赵珩坐到自己面前时轻轻扬了下唇。
“陛下,”姬循雅听见自己开口,“你去了许久。”
虽然先开口还是太迫切,但姬将军以为自己语气很平淡冷静,听起来不至于太着急。
赵珩笑道:“料理了些小事。”
一面说着,一面去拿姬循雅已经写好的文书看。
姬循雅提笔的手顿住,“小事?”
他抬眼,见赵珩看得聚精会神,就仿佛极不经意地抽走了赵珩手中的纸,歉然道:“臣忽地想起来还有些地方没写好,待臣改过,再奉予陛下看。”
赵珩正看得专注,不妨被姬循雅将文书抽走,他下意识抬头,刚好与姬循雅对视。
他撞入了一双幽幽的眼眸。
赵珩立刻就明白姬循雅在想什么,道:“英王给宫中某位贵人传了信,又由何谨转告给我,说想为我尽忠。”
姬循雅道:“陛下是如何答复的?”
他神色平淡,仿佛浑然不在意。
然而,以姬循雅对赵珩的了解,不猜都知道帝王应答了什么。
赵珩也知道。
但姬循雅明知故问。
就说明他在意的根本不是赵珩的回答。
赵珩伸手,以指尖轻轻在姬循雅面上一揩,半哄半逗,“朕说,国赖忠臣良将,姬将军既是国之股肱,又是朕的心上人,朕有将军一人足以,不需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