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阵法将人间一分为二,上界之中只有凡界各处山脉的顶峰。
山越高,雪也化得越慢。白日里好不容易融了些,经过一宵寒风,便又重新冻住了。
卯时将至,天光未明。
薛镜辞从深山归来,将篓子随手放在酒肆一角,顺手拿了笤帚去扫雪。
这座山是上界有名的大集市,沿路店铺繁多,处处张灯结彩。一眼望去五彩斑斓,与苍白云海形成鲜明对比。
唯有这间酒肆灰扑扑的,通体并无装饰,就连牌匾也是拿破木头雕的,风一吹便摇摇欲坠。
不知不觉,薛镜辞已在这山头住了四个月。那日渡劫成功后,他便被天门阵法随机传送到这处散修云集的山头。
初来乍到,他临时寻了处招人的酒肆歇脚,暗中打探消息。
他离开凡界时是冬天,如今峰顶只余积雪,想来此刻的凡界已是春光一片。
薛镜辞鼻尖动了动,扫雪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视线隔着幕篱掠出山外,出神地望着滚滚云海。
系统原本团了个雪球要拿给薛镜辞看,爪子才举了一半,就见幕篱的白纱被寒风吹起,露出一张清冷如玉的脸。
分明不是第一次承受美颜暴击,系统却直接宕机。它总觉得宿主的气质有了变化,认真想了想,才意识到这是火葬场位面最需要的“破碎感”。
系统紧紧盯着薛镜辞的眼睛。
该如何形容那种眼神呢……像是眷恋与落寞交织在一起,令人看一眼就会心疼不已。
没有一个渣攻,可以从这种眼神中活着走出去!
系统想不到情绪淡漠的宿主会忽然开窍,心中对完成火葬场任务多了几分自信。
“宿主,你是想起谢争了麽?”
系统轻声问。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多方打听谢争的消息,却都一无所获。
薛镜辞喉头动了动,摇头道:“我想吃渝城的河鱼了。”
系统:“……”
河流破冰,鱼经过一冬丰腴鲜美,无论蒸或者烤都是极好的。
可惜上界没有河,更没有海。除了高高低低的山顶,便只有那万里连绵、危机重重的云海。
这个春天,他注定吃不到了。
薛镜辞收回思绪,继续扫雪,忽然见地上多出几个瓜子皮。他擡起头,发现是扈三娘来了。
这扈三娘是街上一霸,修为深不可测,平日里摊子总是随意支到人气旺盛的店铺门口,谁也不敢惹她。
前些日子骤然消失,衆人都松了口气,以为她闭关修炼去了。
也不知今日怎麽支到这间酒肆来了。
“这酒肆掌柜黑心得很,招人只供吃住,从不给工钱,你还这般尽心尽力?”扈三娘边磕瓜子,边与薛镜辞搭话。
薛镜辞摇头:“初来乍到,有吃住便足够。”
说罢,他继续默默扫雪。待扫完一圈,太阳终于撕开天幕,金红色的光倾斜扫过,光影在云海中跳跃,壮丽磅礴。
上界大多数时候,都是茫茫一片白,此刻终于拥有了片刻的色彩。
薛镜辞转身进了屋子,搬出了昨夜刚刻好新牌匾。
扈三娘忍不住盯着牌匾上的“此处归”三个字。没想到薛镜辞这人看着瘦削,写出的字却格外苍劲有力。
日出之后,山头像是醒了过来。沿着山路而上,两侧街铺开门迎客,无数散修御剑穿行山间,很是热闹。
其他店都很热闹,只有“此处归”依旧清冷无人。偶有散修被牌匾吸引,想进来看看,就会立刻被路人劝止:“这酒肆里的酒可是出了名的寡淡无味,还是去别处吧。”
薛镜辞对此心知肚明。他来到酒肆的第一天,就尝出这里的酒是用现成的酒兑了点水。
掌柜的恐怕根本不会酿酒。
薛镜辞转身进屋,虽然身处室内,也没摘下幕篱。
刚从凡间渡劫上来的散修,大多适应不了上界刺目的光,要呆上一年左右才会好转。
他一边拨弄算盘,一边盘算在上界生活所要花的钱。先前他卖草药时特意问过丹药价格,竟然比下界便宜不少,一瓶聚灵丹只要三块下品灵石。
但酒楼内的饭菜,却要贵上几十倍!随便一碟红烧肉配灵米,就要六十块下品灵石。
薛镜辞这时才真的想起谢争了。
捡到谢争的时候,他只是个穷散修。原本还能一周去一次酒楼吃蹄花,可养了徒弟后处处要花钱,就很少再去了。
他也是第一次当师父,便努力学着其他师父的样子,给谢争买法袍,买符纸……最贵的要数打造法剑。
薛镜辞也记不清自己是杀了多少妖兽,攒了多久的钱。总之,顺利赶在谢争筑基前夕,替他打造出了属于自己的法剑。
取剑那日,薛镜辞又路过酒楼,闻着蹄花味道,他发现自己好像没那麽想吃。
谁知到了半夜,才后知后觉地馋了,直接从床上坐起来发愁。
然后,他意外地发现谢争也没睡。
薛镜辞走到偏室,就见他那素来成熟稳重的徒弟正一遍遍仔细擦着剑,眼眶泛红。
听到脚步声,谢争慌乱地擡起头,然后又下定决心般地说道:“师父,日后我……我一定不会再让你这般辛苦。”
谢争曾是状元,身上带着文人特有的含蓄与矜持。大多数时候,他只会默默地做,很少说些什麽。
但那一夜,谢争却破天荒地与薛镜辞说了许多,师徒俩一番推心置腹,这才算真正交心。
后来谢争又自学炼丹,决心以后要辅修丹道。
因为丹药卖得最贵,这样就能赚很多很多的钱,以后师父想吃什麽都可以随便买。
薛镜辞忍不住感叹造化弄人。
谁能想到,上界最赚钱的行当居然不是炼丹,而是当厨子。
物以稀为贵。
毕竟能飞升上来的散修必须有金丹修为,人数凤毛麟角。酒楼里食材不缺,但是缺人。
况且,这世上从未听说以厨入道的,偶尔做菜还行,天天与锅碗瓢盆为伴,怕是要耽误修炼。
也不知道,谢争刚到上界的时候,心中是什麽感想。
耳边传来脚步声,薛镜辞收回思绪。他本以为来了客人,擡起头却发现是掌柜的。
薛镜辞站起身,倒了两杯自己用野山桃酿的酒,递过去道:“尝尝?”
掌柜的喝了一口,只觉得酒香醇烈,隐隐有股蜜香。这才想起薛镜辞常常背着篓子往山上跑,原来是去摘桃子琢磨酿酒了。
他赞道:“好酒。”
话音未落,一人走入酒肆。先是抱拳向掌柜的施了一礼,说了句“和气生财”。接着,便毫不客气地伸手去拿另一只的酒杯。
“什麽酒,让我也尝尝……”
薛镜辞夺回自己的酒杯,那人只闻到一股浅浅的桃子味。
“闻这味道,我与道友果然有缘。”那人没喝到酒,仍是笑眯眯开口。
说罢,薛镜辞幕篱上缀着的白纱,忽然被一枝桃花挑开。
他被光刺得眯起眼睛,细密的睫毛垂下,柔和了脸上的冷意。
薛镜辞不说话,那握着桃枝的男子却笑了起来:“美人配桃花,我一大早摘的,喜欢不喜欢?”
“许忘,前日你给周道友送兰花时,也是这般说的。”
掌柜忍不住拆台,说罢终于懒洋洋的起身,进屋去了。
许忘也不恼,等在一旁,将桃花枝放在薛镜辞怀里,正经道:“薛道友,我今日来找你也有正事的。”
这人与掌柜相熟,常来店里坐坐,薛镜辞早知晓他行事轻浮,之前每每见他,都张口闭口“美人”。
许忘随手捞了条凳子过来,坐在柜台上,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是一直在打听谢争的事情?”
薛镜辞蓦地擡眼,双眼在强光中一点点对焦,终于第一次认真看清了面前之人的模样。
只见许忘穿了身绿衣,肩膀缀着几根孔雀翎羽。模样倒是端正俊朗,只是腿搭在板凳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气质。
“你有他的消息?”薛镜辞问。
许忘得意道:“先前你说谢争是你在凡间收的徒弟,你要去找他。然而却无人相信,你可知是为什麽吗?”
薛镜辞想起自己找活干时,连吃好几次闭门羹,便好奇问道:“为何?”
许忘右手托着腮,深情看向薛镜辞道:“想知道?对我笑一下吧。”
薛镜辞凝视他片刻,认真地笑了一下:“说吧。”
许忘被迷晕了头,得寸进尺地去碰薛镜辞的手,假正经道:“道友,还请在我说话时,一直握着我的手腕。”
“你也知道,消息从口出,往往难辨真假。但人撒谎时,心跳总会变得快些。”
“你把着我的脉,就知道我有没有撒谎。”
同为男子,搭个手不算什麽事,薛镜辞正要动作,却听身后传来冷笑声,掌柜的从屋中出来,丢给许忘一个黑漆漆东西,直奔面门。
“许忘,我可不记得你卖消息的时候还要搭手。”
许忘擡手接住,见薛镜辞眼巴巴看着自己,便坐直身体娓娓道来。
薛镜辞认真听着。
他来到上界便四处打听谢争的消息,但一提到谢争的名字,很多散修便直接闭口不言,神色颇为忌惮,有些还露出不善之色。
直到今日许忘与他说出实情,他才明白这是为何。
许忘先说的是一桩三年前的事。
三年前的谢争身为淩虚宗首席弟子,率领衆多弟子参加仙盟法会。比试之时,淩虚宗的一位外门弟子遭到五音门弟子的暗算,气血逆行而死。
对方是掌门亲传弟子,地位极高,从头到尾都没出面,只让宗门执法堂长老与谢争交涉。
执法堂长老说已将那位亲传弟子关押起来,待审问清楚后,定会给那惨死弟子一个交代。
很快,审问结果出来了。
五音门未经允许便剖开那弟子尸体,说发现他肚内残留了毒药,想是为了临时提升修为,好赢下比试。
如此气血逆行,便是自作自受。
但谁都明白,这是强词夺理。
谢争什麽也没说,只认真敛了那弟子尸体,转身离去。
衆人都以为此事就作罢,却不想就在当晚,他一人杀入五音门,将那亲传弟子拖到宗门白墙之下,挥刀斩断头颅。
如此不还算,又放出灵兽白虎,吃了那人的心髒。
待五音门的人发觉时,谢争不避不让,反倒从怀中拿出一支毛笔,蘸着那人心口上的污血,在宗门外的白墙上题写下此人杀人害命的罪状。
谢争写罪状时,便被围攻,然而面对诘问,他只放出白虎抵御,冷言道:“如此恶人,五音门不审判,便由我来判。”
白虎善战,五音门在场的长老都被逼退,谢争明晃晃地杀人题字,又在五音门的‘问心池’中洗了笔,然后一步跨上老虎的背腾空而去。
许忘说这事时,眼中露出几分钦羡:“自此后,谢争一战成名,旁人不敢直呼名讳,便唤他饮血判官。”
薛镜辞喃喃道:“这倒是他的性格。”
他没想到,徒弟来上界才短短数年,就闯出了“饮血判官”这样可怕的名号。记忆中的谢争,虽然性子刚直,却没有这般疯狂。
然而至刚易折,薛镜辞心底忍不住担忧,他这样的性子,少不了仇敌。
许忘本以为说出这些,薛镜辞会被吓退,不敢再打着谢争的名号到处唬人。
谁知薛镜辞言语之间,仍旧将谢争当做弟子。
饶是许忘伶牙俐齿,一时也有些无言。难道他说得还不够明白?
薛镜辞越想越担忧。
谢争在这上界的根基还是太浅,如此行事恐会遭人记恨。
薛镜辞看向许忘,问道:“后来呢?他这样必定得罪了很多人,可有人伤害他?”
许忘看向薛镜辞,放弃了委婉说辞,直言道:“确实得罪了许多人,但没人敢伤害他。”
“因为,他的师尊是淩虚宗刀峰峰主李玄风,那人修为已接近化神,是位高权重的大能。”
“谢争不仅是他的亲传弟子,还是他亲口认定的少峰主,将来是要继承刀峰的。”
“所以冒名是他师尊这种大话,你可千万不要再说了。就算他不介意,他那师尊行事霸道,绝对容不下这种传闻。”
薛镜辞彻底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