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速飞行了约一刻钟,薛镜辞终于抵达天门阵法附近。
可怕的黑云在天际间翻涌震动,各式法宝的光华沖天而起,引得地动山摇。
暴雨如注,不停沖刷着血腥之气,却无法浇灭这滔天战火。
无论正道抑或是魔道修士,都杀红了眼。
薛镜辞迅速地避开战局,将一腔心思都放在天门阵法上。
此刻阵法进入防御状态,表面灵气浮动,驱散了附着其上的云海,露出了庞大的真容。
不断有死伤的修士自天穹坠落,鲜血滴落在阵法上,瞬间就被冰寒的灵气冻成一片,但很快又被赶来支援的修士踩碎。
薛镜辞足尖轻点,落在阵法东南角,蹙眉朝中心处看去。
浓稠的雨幕中,谢争盘膝坐在地上,仿若一尊冷硬的雕像。
即便面对这样惨烈的战况,他神情依旧冷冷的,只是专心修複阵法,眼中不起半分波动。
旁人早就习惯了谢争的狂傲镇定,可薛镜辞却敏锐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谢争如今这幅模样,分明就是神识衰败导致的五感封闭。
白虎与谢争心神相连,此刻也焦躁不安的踱步,仿佛失去了方向,无法感知周遭的一切。
薛镜辞淡淡收回视线,朝另一端走去。
系统紧跟着他问道:“宿主,支线任务让你帮助谢争渡过这次的难关,你不去救他吗?”
“死不了。”
薛镜辞沉思道:“倒是这阵法,已经有了明显的缺口,必须立即修複。”
他盘膝坐下,神识一扫,瞬息之间整座阵法的构造都清晰可见。
他凝神屏息,周身气息一点点提升,毫无保留地放出了全部神识。
长剑在他身后嗡鸣,剑刃撞上阵法,透出凛冽的杀意。
薛镜辞没有力气慢慢去找阵法的缺口,便直接用剑攻击试探,很快就察觉到有五十二处阵石挪移了位置。
他睁开眼睛,黑眸静谧,给苍白的面色平添了几分肃峻。
鲜血从他指缝中流淌下来,不多的灵气浸入阵法之中,随着薛镜辞的神识在阵石间游走。
修複到第四十二处时,薛镜辞听见身后传来隐约的动静。
他出手修複阵法,谢争那边的压力骤然减轻,整个人也从五感封闭的状态缓缓恢複过来。
谢争最先恢複的是听觉。
倾盆大雨之下,隐隐夹杂着极轻微的咳嗽声,闷闷的,像是没有压制住才不小心洩出了几声。
谢争莫名觉得熟悉,心口处无意识地发紧,迫不及待想要恢複其余四感。
接着他恢複了嗅觉。
浓郁的血腥气在鼻尖蔓延,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这气味谢争并不陌生,先前交战时周围的血腥味便缭绕不绝。
他努力定了定神,朝四周看去,视线里却仍旧是一片黑暗。
薛镜辞还在修複阵法,当他将第五十二块阵石挪到应在的位置后,身形有些不稳,险些跌落在地上。
系统紧张地凑过去,说道:“宿主,我看谢争快要恢複了,如今阵法也已经修複好,我们可以走了。”
薛镜辞点点头,任务最后一个要求,便是要他跳到云海之中。
但他正要走,忽然想起什麽,重新盘膝坐回原地。
系统以为他是担心云海危险,凑过去用爪子托起一块玉佩:“宿主,这就是之前我用积分兑换的防御道具,可以抵挡一次致命攻击,你别怕。”
薛镜辞没说话,只是重新放出神识,又从自己的储物袋中取出几块特品灵石充作阵石,最后竟然在天门阵法之中另外布下了一道小阵法。
系统跟着薛镜辞多年,见过他布下无数阵法,却看不出这是个什麽阵。
它不敢出声打扰,只是安静窝在薛镜辞脚边,担忧地看着他。
系统比任何人都清楚薛镜辞的身体状况,没了灵气,又透支了神识,这一次宿主不知道多久才能彻底恢複。
好在他们很快就能拿到支线任务的积分了。
时间缓缓流逝,薛镜辞终于站起身,看向系统道:“走吧。”
他们穿过无数人的身边却没引起什麽动静。
那些人此刻都和谢争差不多,正处于神识透支,五感缺失的境况。
小猫窝在薛镜辞的脖颈边上,见他衣衫都染上血红,咳嗽时血迹也一点点从指缝渗透出来,不由得心疼道:“宿主,你方才究竟布了什麽阵法?”
薛镜辞掩唇咳嗽了几声,脑中却浮现出在下界时见过的景象。
下界的光很少,阳木和灯烛都是稀罕物,一年到头也只有花灯会时,才能感受到何为天光明亮。
此番阵法修複,比之前会更为牢固,但透过的光也会稀少许多。
所以,他思索片刻,在阵法之中嵌入了另外一道阵法。
薛镜辞简单解释:“是个镜子阵法,可以折射上界的天光。”
小猫喵喵叫着,还是不解:“可是支线任务只说要修複天门阵法,也没说要另外布阵。宿主你为什麽……”
薛镜辞也被它问得愣住,想了想才答道:“因为,想给下界留一点光明。”
下界的日子清苦,可那些人却很奇怪,好像只要有一点光,就能生出熬过漫漫长夜的希望。
系统还想问什麽,两人却已经来到阵法边缘。
薛镜辞握住那枚护身的玉佩,纵身一跃,白衣被云海彻底吞没。
而谢争也终于彻底恢複了五感,视线一点点清晰起来。
他下意识朝身后看,总觉得留在周围的功法气息熟悉至极,却又想不到在哪里看过。
远处的云海颤了颤,像是被寒风吹起了涟漪,隐隐有一丝血色闪过。
谢争下意识迈出一步,却被其他宗门的弟子拦住。
那弟子精通阵法,此番与魔修大战特来天门阵法上帮忙,此刻见阵法修複,不由得情绪高涨。
“谢仙师不愧是预言所指之人,神识强大无匹。方才我等皆被阵法所困,五感消失,无法继续修补阵法,若非是谢仙师出手……”
其他人听了这话,也纷纷围拢上来赞叹。
谢争面上露出不耐之色,握紧了斩魔刀,逆着人群朝外走:“我方才亦是五感消失,如今各宗各派云集于此,许是哪位长老出手才最终修複阵法,与我无关。”
衆人面面相觑,一时竟忘记拦下他。
谢争心绪烦乱,骑上白虎朝天穹飞去。
如今天门阵法缺口已被补上,魔修大军传出退军的号令声。
谢争一路斩杀许多遁逃的魔修,直到刀锋被鲜血染透才冷静了几分。
他如此着急离去,是为了要继续审问陈昭。
当日他将金杵交给江承意,又另外安排了人去接应薛镜辞。
谁知,接应之人却被引走,等他赶到时只看到陈昭昏迷不醒,手中还握着染血的金杵。
刑堂对陈昭用了重刑,起初这人一口咬定是江承意包藏祸心,后来见了药宗少主的夫人,这才松口说是自己对薛镜辞起了杀心。
可无论如何逼问,他都不说出薛镜辞的下落,只说自己昏迷前薛镜辞就在不远处,醒来却不见人影,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麽。
谢争亲自找遍了整个边线,都寻不到薛镜辞的蹤影。
恰在此时,魔修大军来犯,天门阵法破损,他必须立即赶去修複。
他也曾迟疑过,但最后只是带走薛镜辞的魂灯,决定等迎战魔族后再继续找。
想到薛镜辞,谢争心口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连忙从储物袋中取出魂灯,盯着里面闪动的火光,呼吸才一点点恢複了平稳。
“谢争!”
萧寻赤红着双眼,发疯了一般拦住谢争,“师尊呢……师尊他在哪里!”
谢争皱起眉,还未开口就被一柄冷剑抵住了胸口。
萧寻握住剑的手不停颤抖,死死盯着谢争,神情狼狈又绝望:“你一定看到他了,他在哪!”
“这话我还要问你。”
谢争冷冷挥刀,撞开萧寻的剑,一步步朝他逼近。
“陈昭说过,薛镜辞被金杵所伤,一身修为已废,怎会出现在这等战场之地。”
萧寻喉咙中溢出悲鸣:“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他想起自己满心喜悦的抱着嫁衣回到山洞,却只看到一地鲜血。
原来这些日子里,薛镜辞一直在对抗着体内的情蛊,从未真正失去清醒。
他宁肯承受噬心之痛,也不愿爱上自己。
最后甚至不惜动用鲜血中的灵气逃跑,只为了过来救谢争!
谢争冷冷看向萧寻,满脸震怒之色:“我没见过他,你自己做了什麽,自己清楚,不必到我面前装模作样!”
“你害死了他,又是你害死了他!”
听了这话,萧寻发了疯一般地朝谢争挥剑砍去,谢争本就怒发沖冠,见状立刻擡起刀迎上去。
周围的人见他们起了内斗,纷纷过来阻拦。
“谢师兄!”
“萧师弟,快住手。”
然而不等那些人靠近,萧寻的身形却忽然停滞了。
谢争见萧寻骤然安静,心中有些疑惑,却听人群发出抽气声,这才低头去看掌心的魂灯。
灯火在他手中剧烈摇晃着,摇摇欲坠。
他霎时顿住,生生挨了萧寻一剑,紧盯着微弱的灯火。
然而很快,那点光便熄灭了。
温热的血顺着谢争唇边淌下,他却没有任何知觉。
魂灯灭了。
薛镜辞竟真的死了。
谢争握紧斩魔刀,撑着身体缓缓跪下,最后吐出大口鲜血,彻底跌倒在地上,竟使不上半点力气爬起来。
萧寻抢过谢争怀里的魂灯,抱在怀中试图用体温让它重新燃起。
可无论他怎麽努力,那灯上的余温都一点点消散不见。
他踉踉跄跄朝天门阵法跑去。
药宗少主曾轩朗听到此地动静,赶忙过来救人。
谢争地位特殊,得知他昏倒,各宗各派叫得上名字的大能都赶来查看。
曾轩朗立刻施针下去,谢争面色灰白,虽缓和过来几分,伤处也不再流血,却反倒像是彻底失去了生气。
刚刚击退魔修大军的李玄风自然心忧无比,问道:“他怎会如此?”
曾轩朗扶起谢争,低声解释道:“你根骨天生不足,按理没办法引气入体修炼。是曾有人用功法替你重塑了,平日看不出来有问题,但你临近突破,才会在心绪不宁时産生晕厥反应。”
“根骨天生不足?”
听到这话,人群中传出惊诧之声。
上界之中,谁不知道谢争天资奇绝,他怎麽可能根骨天生不足?
谢争脑海中,却浮现出一段被他刻意回避的往事。
那时候,他才刚拜薛镜辞为师,每天夜里都会看见那人点灯翻阅书籍,似在研究什麽功法。
可第二日,那人却只是教他用蛮力挥动基础的刀法,不準他修行任何引气炼体的心法。
直到半年后,薛镜辞才允他正式修炼,将一本崭新的功法递给他。
谢争问:“这是什麽功法?”
薛镜辞不说话,只是嚼着果子,随口说道:“是我自创,对你有益处,练就是了。”
那一刻,谢争因族人惨死而冰冻的心又渐渐複苏。
他知道薛镜辞嘴上说得轻飘飘,背后却钻研了无数个日夜,才替他量身写就这样一本功法。
谢争发誓,日后一定要好好修炼,不辜负师父的心意。
可后来,他没想到,自己也正是因为这本功法才与薛镜辞决裂。
他无意之中发现,那功法中有许多东西,都是从魔族功法里演化而来。
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已经被迫修炼了魔功。
谢争心中难以接受,直接选择一走了之,独自前往上界。
思绪从回忆里抽回,谢争嘴唇颤动,心口蔓延出难以抑制的疼痛。
他从没有想过,那本被他深恶痛绝的功法,才是他能够修炼的原因。
功法……
是那本功法!
谢争脑中闪过萧寻字字泣血的质问,先前他一直笃定,自己从未在这里见到过薛镜辞。
此刻却只觉脑子嗡嗡作响。
不是的,就在不久前,他就曾经在云海附近感应到一股非常熟悉的功法气息。
当初他和薛镜辞功法同源,所以才会对他的气息感到熟悉。
只是这些年,他一直拼命让自己忘掉那功法,竟然没能第一时间想起。
那道气息出现在阵法上……
是薛镜辞帮他修複了阵法,之后力竭掉进云海里。
谢争僵在原地,忘了周遭的一切,只余下云海里那道隐约的血色。
萧寻的话没有错,是他害了薛镜辞。
他跌跌撞撞,不顾一切朝云海跑,死死盯着云海深处,毫不犹豫就要往下跳。
李玄风死死拽住他的胳膊,将他压在阵法上,冷声斥道:“谢争,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整个修真界的安危都系于你一人之身,怎可如此沖动!”
谢争半跪在阵法上,死死抓着那被修複过的阵石。
残存的气息未散,还留着熟悉的功法灵力。
自爹娘死后,他头一次落下泪来,仰头看着李玄风问:“师尊当年破格收我为弟子,是因为我乃预言所指之人?”
上界有大能预言,百年之内,妖族将挣脱阵法的束缚,引得生灵涂炭。而能挽救这一切的人,来自凡间。这些年,灵虚宗在凡间四处搜寻,唯有谢争资质心性都是最好。
李玄风皱起眉头:“你这是什麽样子!这般冒失,怕是我们都看走眼了。”
“您说的没错,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
谢争闭上眼睛,声音平静至极,嘴角却溢出鲜血,竟忽然又笑了。
“师尊,这阵法是薛镜辞修补的,并不是我,您当真选错了人。”
人群传来抽气之声。
虽说这些日子以来,因为陈昭之事,薛镜辞风评早已扭转。
但还是没几个人会相信,他能以一己之力修複天门阵法。
周紫陌先前在阵法外围抵御魔修,听了这话眉头动了动,俯身去查探阵石。
薛镜辞留下的功法气息几乎消散干净,但周紫陌很快就发现,天门阵法中竟巧妙嵌入了另外一道阵法。
她想起第一次带薛镜辞去下界的时候,心中其实很欣赏这人,只是觉得他太过傲气,便没有直言夸奖,而是用丹霞草暗示自己知晓他修改阵法一事。
见周紫陌神色有异,其他精通阵法的修士也弯腰查探,很快发现了这多出的阵法。
“周长老,这……”
周紫陌想起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夸赞,摸着阵石,低声呢喃道:“你这次改得不错。”
说罢,她便沉默不言,转身离去。
人群陷入寂静,只有苍茫的云海翻涌着,仿佛要吞噬掉一切的印记。
九重云上世事纷杂,层叠的云海之下,却又另有乾坤。
薛镜辞也不知自己在云海中漂浮了多久。
坠落后不久玉佩便碎了,他感觉自己顺着山涧水流往下漂,身体越来越冷,最后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他落在一片冰霜里许久,久到无法探知岁月。
直到体内的灵力骤然苏醒,他的指尖才逐渐有了触觉。
浑浑噩噩中,他似乎被冻僵了,听到许多次系统呼唤他的声音,却像是被封锁了神识,无法反应。
直到一阵白光将他笼罩,温柔的力量注入他冰冷的身体,灵魂与躯壳脱节,黑暗与光撕扯对峙。
薛镜辞迟缓的思考,自己这次去见主神,要说些什麽好呢?
也许他的身体已经死了。
但系统曾经说过,他兑换了什麽道具,可以保命的。
可是如果活下来却缺胳膊少腿,岂不是很难看?
那还不如重新换一副躯壳呢。
他脑袋里的想法胡乱飘蕩着,过了不知多久,又忽然想起,也不知道许忘有没有将那琥珀碎片交给裴荒。
之前他失约了,那小贼怕是会生气吧。
然而紧接着,他的身体便渐渐恢複了些许感知,发现自己似乎正被什麽人背着走。
那道气息温柔熟悉,薛镜辞想不起究竟是谁,却还是下意识就放松了心神,很快又昏死了过去。
直到他被篝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吵醒,睁开眼费力的扭过头,竟看见裴荒就坐在自己身边。
而那人的手,正解开他内衫,探到他衣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