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荒慢慢地说,不知什麽时候薛镜辞就睡着了,到后来雷声雨声也渐渐停歇,日出时候竟是个好天。
薛镜辞很快醒来,跟着江承意一起去了军营,让裴荒回城主府里坐镇。
燕行带兵确实颇有一套,虽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却在天堑崖布上了重重的陷阱,拦住了大部分妖族军队。
这一日安全过去,入夜后修士们没有借口继续待在佛堂,只能回原本的住处。
薛镜辞睡到熟悉的床榻上,只觉得比冷硬的地板强上百倍,很快就睡着了。
他这一睡,竟做了个颇为诡异的梦。
梦里他站在城门处,最后万箭穿心而死。
薛镜辞一下子惊醒了,扭头朝裴荒看去,却见裴荒神色痛苦,但牙关始终紧咬着。
这人倒是真能忍。
陷入梦魇的人,乍然醒来会使神魂受损,薛镜辞轻轻推了推裴荒,不敢太用力。
但却毫无作用。
寒风从窗子灌进来,薛镜辞下去关窗,被风吹得呛咳了一声。
再一回头,就见裴荒坐起来了。
裴荒盯着薛镜辞,眼神还有些涣散,薛镜辞便倒了杯水递给他:“做噩梦了?”
“嗯。”裴荒喝了水,耳边仿佛还响着侍女们凄厉惨叫的嗡鸣。
他怎麽也想不到,公子竟然是自焚而死的。
梦里,火焰席卷上他的身体,而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件嫁衣,似哭似笑地说:“你以为死了就能和我分开吗。”
狂风将地上的纸钱吹起,他近乎癡狂的喃喃道:
“我把自己也烧给你了。”
爱与恨,都葬在火焰之中。
裴荒不理解这种近乎疯魔的感情,只觉得沉重到窒息。
明明手记上,最初两个人的感情是如此美好,最后却演变成这样。
薛镜辞见他端着杯子发呆,隐约猜到他梦见了什麽。
昨夜若不是燕行及时带兵抵挡住妖族,只怕城主和公子就是死在这一夜。
他们应该分别梦到两人死因。
那梦太真实,像是真的死过一次。
但薛镜辞也不是第一次死,所以没有太大的感觉。
只是这对于裴荒来说,或许就太恐怖了。
薛镜辞上下打量着裴荒,明明这人肩宽身长,肌肉中蕴满了力量,早已过了被叫做小孩的年纪,是个成年的男子的模样。
但他却总是下意识想起东来村那个瘦弱的少年。
薛镜辞伸出手,哄孩子般拍拍裴荒的后背:“只是梦而已,不用怕。”
“我才没觉得怕。”
裴荒不服气地强调,薛镜辞想了想,干脆地收回了手。
那就不用哄了。
裴荒感受到那只温软的手从自己后背抽离,顿时后悔起来,但要他故意示弱装可怜却是做不到的。
因为做了噩梦,两人都无心再睡,就这麽坐到了天亮。
天亮之时,屋外传来急匆匆地脚步声,有侍卫拍门道:“城主!妖族攻来了!”
薛镜辞赶紧起身,冷静问道:“人数多少?”
“前峰约有三千精兵,正如城主所料,皆是背生双翼!”
薛镜辞神色稍松,带着城主府的侍卫去城门抵挡。
如今守城军都去了天堑崖,主力部队正从前沙关赶过来。
今日是最关键的一日,只要撑住了,明日援军以来,这座城就算是真的守住了。
裴荒追着薛镜辞出去,却被他拦住。
“你留守城中,护住城里的百姓,这是她的愿望。”
裴荒愣了愣,心中放心不下,却知道这是薛镜辞昨夜做的梦。
他们想要彻底逃离这里,就必须完成城主与公子的愿望。
“你放心去。”
裴荒盯着薛镜辞,笑了笑:“这里我来守。”
守城战比薛镜辞预想的要难。
三面城门,他、江承意、萧寻各守一处,原本萧寻要守最危险的北门,却被薛镜辞阻止,直接命令他去南面接应援军。
那些妖族善用弓箭,隐匿在城门外,怎麽也不踏入一步,而薛镜辞却不敢贸然离开城门。
几道暗箭飞来,薛镜辞挥剑擡手,瞬间将那箭打落,只是身后的侍卫却中了招,鲜血溅到他的身上。
薛镜辞没让那人退下,知道护住城门就是这些侍卫亡魂最大的执念。
他收束心神,专心应战,温热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从炽红转为金黄,又转为炽红。
这场战斗打了足足一天一夜,越来越多的妖族士兵突破防线,朝城中扑来。
他们不能退,不能叫那些妖知道城中军力极弱,硬生生用几十人杀出了几百人的气势。
到了后半夜,那些妖族像是彻底失去了耐心,不在隐匿于城门外偷袭,而是径直朝城中攻来!
“他们只有几十人!”
为首的妖族这才看清城中情况,惊觉上当,羞恼之下,竟直接将妖力倾囊而出,喊道:“取城主首级!必有重赏!”
他话音落下,所有妖族都整齐划一朝薛镜辞攻来,无论其他侍卫如何攻击都不再还手。
薛镜辞压力骤增,剑气压得虎口生疼。
他目光一戾,杀意沸腾,无形的黑影笼罩在他周身,竟有一瞬突破了幻境的限制。
然而很快天道的桎梏便如一只无形的手,向他压来。
薛镜辞这才收敛,身形轻盈地一跃,迅速脱离了妖族的攻势。
下一秒,他手中长剑急旋,如切割稻草般转了一圈。
那些妖族尚不知发生了何事,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气绝倒地。
薛镜辞喘了口气,脚踝却忽然被一道藤蔓缠住,直直朝城门外拖去。
他挥剑去斩藤蔓,可那藤蔓却像是杂草般,从无数地缝中钻出,砍了一道还有一道,根本杀不干净。
眼看他脚后跟就要踏出城门,一道黑影自夜空中跃下,如流星剑雨般从天而降。
裴荒的眼神冷的可怕,衣袖轻挥,竟从里面抖落出无数双目血红的黑蚁。
它们密密麻麻朝藤蔓爬去,顷刻间将那些藤蔓啃噬干净。
甚至连地上的妖族尸首,也没有放过,很快就吞吃干净,只在地上留下一滩人形的血迹。
大雨滂沱而下,冰冷的雨水溅上裴荒的眉峰,却沖刷不掉他眉宇间凝结的煞气。
他整个人宛如从地狱中爬出的修罗,通身戾气。
几个侍卫栽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黑蚁爬上自己的身体,却被一道剑气拂开。
他们看到城主,握住了公子的手腕。
“冷静点。”
薛镜辞看出裴荒的状态不对,正要提醒他别忘记自己妖族奸细身份,双手却被反握住,朝前重重一拉,几乎栽进了裴荒的怀里。
裴荒紧紧抱住他,手臂比先前的藤蔓还要更紧,勒得薛镜辞喘不过气。
薛镜辞推推他:“松开,我没事。”
裴荒却不放手,呼吸打着颤,跟着心跳一起发抖。
大雨落下,裴荒整个人都被淋湿,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小狗一样蹭到薛镜辞颈边。
薛镜辞愣了愣,擡手拍拍他的背。
裴荒想到他差一点被拖离城门,便觉得通体冰冷,连血液都要凝固住了。
薛镜辞听见军号声传来,知道是援军入了南门。
难怪裴荒会来找自己。
薛镜辞不动了,直到有人朝这边靠近,他才又开口道:“松开,不然解释不清了。”
裴荒反应过来,薛镜辞是在说地上的蚂蚁。
他赶紧松开手,打扫战场。
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欢呼声,这一战终于胜了。
无论是百姓还是修士们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大家以为就此便能离开秘境的时候,谁知却毫无动静。
直到城主下令说,要在整个城中举办流水宴席庆功,衆人才再次静下心来,猜测庆功宴后,才能离开幻境。
却无人知晓,正在不久前,已经有人找上裴荒。
“你果然生了异心,背叛妖族,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那人生着一双妖瞳,此刻死死盯着裴荒说道:“我们的主力部队虽然折损许多,但精锐尚在。明日就是庆功宴,我要你今夜就把这包毒下给城主,让她死在宴会前。”
“如此一来,人族群龙无首,到时候我们再反扑,此城必亡。”
见裴荒迟疑,那人冷笑一声:“你是半妖之体,既不属于人也不属于妖,这些年活得很痛苦吧?”
“主上答应过你,事成之后,就以狐族的妖丹替你重塑经络,到时候你就能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妖族。而不再是这样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东西。”
“若你执意不从,明日你的身份就会彻底大白于天下。想必庆功宴,也很需要一些东西去祭奠那些死去的将士,你说城主会不会杀了你祭旗,以平民愤呢?”
裴荒平静地接过药,终于知晓公子为何同意当奸细。
半妖之人游离于妖族和人族之外,他一定很想拥有属于自己的部族。
只是还有一种可能,便是他爱上城主,想要获得消息去帮她才答应当奸细。
裴荒心中却隐隐有了决断,他握住毒药,说道:“我明白了。”
他走出了回廊,转身朝膳房而去,精心挑了一坛桃花酒。
回到卧房,他远远地就看见薛镜辞坐在窗边。
风一吹,树枝刷拉拉的响,花瓣飞起来,落在薛镜辞的眉眼和发丝上,竟然比裴荒手里的酒还要更加醉人。
“城主。”
裴荒快步走过去,将酒抱起来,笑着说道:“明日城中庆功,人数太多酒水不足。我见膳房要往着酒里掺水,赶紧救了这一坛,与你一起尝尝。”
他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一盅酒递给薛镜辞。
酒中映着烛火光,飘飘摇摇的晃着,又像是落了太阳,夕阳散去余晖。
然而很快,两人便看到,杯中的光瞬变成幽蓝色。
整个空间的气温都冷下来,薛镜辞盯着那杯酒,许久不曾说话。
若他猜得没错,这幻境最后的考验,便在于此。
这杯酒,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