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脖颈僵硬如生锈, 一卡一顿地扭过头,目光求助地看着九年与卿白。
卿白却淡定:“是,他们的确都该死。所以你想怎么做?”
戚小胖古怪地笑了一下, 笑声尖细, 雌雄莫辨。他缓缓举起一直藏在水下的右手……果然不是受伤,而是手上拿着东西。
戚小胖湿漉漉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就被坚决取代。
小吴看着戚小胖右手举着的那个熟悉的白瓷小坛, 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你、你想做什么?别想不开——啊!”
‘咔嚓’一声, 白瓷坛应声而碎, 纷纷扬扬与满地碎骨难分你我。
令人意外的是, 那骨灰坛里装的居然不是骨灰, 而是一个……人头。
一个几人都很熟悉的人头。
一个肌肉饱满、唇色红润、发丝柔亮,如花般鲜妍的少女的人头。
卿白看着破坛而出落地翻滚了几圈, 却因面部朝下而恐怖值大幅度下降的人头,轻轻叹息:“又见面了……柳一心同学。”
戚小胖张嘴,声音却是从人头柳一心的口中发出:“对不起, 我骗了你。”
柳一心给自己的脑袋翻了个面, 仰躺在满地白花花的碎骨上, 就好像她还躺在那间每日一睁开眼便满目雪白的病房。
……这样想来,他们在那个伪装成医院的罅隙里看到的也只是柳一心的脑袋。
卿白没有接受柳一心突然的道歉, 避重就轻道:“你是指……之前装成我前男友的模样骗我的事?”
“前男友?”柳一心被这一口突如其来的陈年老瓜震撼得失语, 目光迷茫而涣散, 她看了看明显以保护姿态抱着卿白的九年,又看了看毫不客气地窝在九年怀里、全身上下都写满了习以为常的卿白……柳一心小脑都要萎缩了。
震撼之下, 她下意识顺着卿白的话再次道歉, 茫然而语无伦次:“抱歉,我不知道佟酒年是你的前、前男友……我以为他不在, 我不知道、不知道他也在这里……我以为、我只是……从前读书的时候你们总是在一起,我下意识就……”
看着面前这突然从恐怖片画风突变成青春校园回忆录的小吴人都麻了,突然觉得刚刚真情实感着急害怕的自己就像个笑话!
不过就连老同学都把九年大人当成佟酒年……啧啧,这什么年年类年。
卿白翘了一下嘴角,好脾气地纠正柳一心的‘错误’认知:“不,你没错,佟酒年的确不在。”
“这位是……九年。”
柳一心神情更加迷茫了,一副我死得早,你别骗我的古怪表情。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抱着卿白的手臂的力道已经从拢变成箍,抬脸一看,始作俑者还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卿白心中觉得好笑,声音便也带了点笑意出来:“佟酒年死了,在我们高考那年,考完第二天,从我们高中教学楼的天台,‘啪’一下跳了下去……说起来抢救的医院就是你住院的那家,挺巧的。”
“……”
一时之间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只能听见另一边激烈的打斗声。
好半晌,柳一心才艰难开口道:“你……节哀。”
小吴心内腹诽:他现在挺好的,都能笑着说出前男友的死因祭日和抢救医院了……看起来该节哀的是你才对,你的眼珠在淌血泪啊喂!
明明是和柳一心对话,卿白却又看了一眼九年:“嗯,你也是,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柳一心愣愣地躺在白骨铺就的地毯上,双目淌血的样子像极了她曾经在病床上发病的模样。
……她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但还是回应了卿白的话:“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我没想过死而复生那种不切实际的事,只是——”
“那就去魂魄应该去的地方吧,”卿白出声打断柳一心的话,“饮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又是新生。”
他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柳一心自下而上呆呆地望着卿白,一如她曾经无数次在课间操时隔着人群静默遥望。
沉默片刻,她弯起眼睛笑了:“谢谢。”
但她似乎并没有听从卿白话的意思,转而重新说起一开始就被卿白带偏的话题:“其实,我一直知道自己的骨灰在哪里,故意骗你们进祠堂,是想借你们的手打破禁锢。”
卿白:“禁锢?”
小吴灵光一现:“那些新郎泥偶!”
经小吴这一提醒,卿白也想起了祠堂寝堂里摆放的那些年份不一的泥偶新郎,而且,寝堂正对斗池。
柳一心弯弯的眉眼平静地舒展开,眼下血红泪痕如蛛网一般迅速爬满她苍白的脸颊,漆黑发丝垫在脑后,犹如礼盒中的丝绒,衬得人头也宛若一个荒诞的艺术品,只是她脸上最后一丝人气也散尽了。
怨气如烟,尽数朝她收拢。
“那是他为姐姐们结的冥婚。”
柳一心看着半空中的玄鹤,眼神森冷,恨不得啖其血肉。
“在巨槐,没有结婚的女子死后入不了祖坟,进不了祠堂,也不能立坟立牌,没有香火祭拜便成了孤魂野鬼。一些人家为了能让女儿入土为安,便会为其结阴亲。这种事在巨槐是传统、是习俗,很常见,他……便是专门做这事的。”
“每当有未出嫁女子去世,她的亲人便会将尸体送来这里,一切交由祠堂操办……新婚当夜,祠堂一半挂白一半挂红,三拜过后,婚书祭祖,男子高坐明堂,而女子……则会被他拖到池边,剜眼拔舌、耳灌铜汁、骨穿锁链,双脚绑缚石块,沉入池底。”
随着怨气的聚拢,血色渐渐沁染柳一心眼珠,她一动不动,任由一切改变在自己身上发生。
卿白却想起他们离开罅隙医院后看到的那堵满是氧化血字的断墙,那满墙的‘救救我’……
卿白沉声道:“被配阴婚的应该不只是巨槐当地未婚而死的女子吧。”
柳一心声音冰冷,此时的她就像完全摈弃了人类的情绪:“有什么区别吗?不过多一道割喉放血的步骤。”
“反正经过那样一番炮制,不管是尸体还是魂魄,都眼不能见口不能言,便是下到阴曹地府,也无法陈情。”
“那你呢?”卿白又问,“你去世时才高三,按巨槐的习俗应该也要结阴亲。”
柳一心沉默了几秒:“虽然说起来有点可笑,但不是所有未出嫁女子都有资格结阴亲。首要条件便是尸体完整,并且必须是在巨槐咽气。”
“我生了那种怪病,身体早就千疮百孔,死后尸体又被焚化,按巨槐传统,原本应该随便埋在外面……只是妈妈气不过我活着受罪,死后还要做孤魂野鬼,便悄悄将我的骨灰藏在了祠堂大梁上,比祖宗牌位放得还高,好叫那些人逢年过节磕的头、烧的香都有我一份。”
这操作其实挺6的——既然你们不让我女儿葬入祖坟入土为安,那我就偏要她把所有祖宗体统都踩在脚下,从此以后,你们给祖宗磕的头也是给我女儿磕的头,给祖宗烧的香蜡纸钱也是给我女儿烧的香蜡纸钱!
只可惜柳一心的妈妈不知道这祠堂是真正的魔域鬼窟,误打误撞,竟将柳一心困在了这里。
小吴叹了一口气,满心遗憾。
“我没配阴亲,骨灰也藏得好未被镇入池底,得以保存神智和部分自由,但……”柳一心偏头看着满地雪白,轻声道,“但听着水下没日没夜传来不成句的呜咽哀嚎,一天两天,我觉得她们可怜,一月两月,我觉得她们好烦,一年两年……我就觉得,我也是她们中的一员。”
“那原本,也是我的命运。”
“……”
见卿白沉默,柳一心反而笑了,虽然笑容狰狞可怖,却异常真心:“其实,除了对不起,我更想对你……”柳一心停顿片刻,看向还目光呆滞地泡在水池里的戚小胖,“对你们,说一声谢谢。”
“谢谢你们闯进这个禁地。”
“原本我以为我们一眼望得到头的命运就这样了,暗无天日的囚禁会把我们熬到魂飞魄散,深不见底的水池会将一切掩埋,皮肉会分解,白骨会腐朽,就像我们从没有来过。”
“只有沉浸在重复的梦里才能得到片刻解脱。”
“但现在,我们有了选择。”
柳一心声音极轻,近乎呢喃,满地白骨却随着她的话语重新‘活’了过来,躁动不安地跳动,然后如同传染一般,那些被燧镜踩在脚下、因为‘分娩’而气息奄奄的人头也悄然睁眼。
“我们选择……亲自了结这狗屎一样的命运。”
卿白心头微震,他看着眼前这些神色坚定的女子,终于明白为什么九年明明已经进入了祠堂却迟迟不出手,并不是不能,而是不应该……这是一场属于她们自己的战役,他们这些迟来者只能见证。
柳一心冷笑着望向半空中仍旧打的不可开交的一禽一兽:“真是高高在上啊,直到现在,也看不到我们。”
几人都明白柳一心的意思,这祠堂就这么点儿大,那俩还是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灵兽,别说他们对话声量正常,就算是故意压低声音,以那俩的能力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可从始至终,他们都未低头看一眼脚下骨骸。
不是没听见,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未放在眼里。
就像人类不会在意随手碾死的蚂蚁的报复。
这是柳一心说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秒,黑雾四起,如藤如蛇,扭曲嘶吼着向上攀飞,飞蛾扑火一般往玄鹤燧镜身上缠绕。
那些尚且完整的头颅仿佛听见了冲锋的号角,整齐划一地睁大眼睛,凹陷的眼眶漆黑空洞,她们看不见,却像受到了指引,义无反顾地顺着黑雾涌去,她们没有手,便用牙齿撕咬,没有脚,便用头骨撞击……
一开始玄鹤与燧镜都没有将这仿佛儿戏一般的‘小打小闹’放在心上,注意力仍在对方身上,只在攻击对方时顺手清理一下缠到脚边的‘绊脚石’,通常挥一挥翅、抬一抬脚便能扫飞一大片。
对于他们这种集天地灵秀的灵兽,只有同等级的存在才能造成伤害。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形却发生了改变。
在他们眼中蚂蚁一般的存在竟真如蚂蚁一般,百折不挠勠力同心,不管被拍飞多少遍,不管头颅已经破烂得多么不堪,只要骨头还是硬的,她们就会发起第下一场冲锋,前赴后继悍不畏死。
一开始,她们最多顺着黑雾挨到一点玄鹤燧镜的鹤翎与白毛,而这两者看似轻盈柔软,实际却是他们攻击与防御的利器,光凭牙齿,别说伤害,就连一丝痕迹无法留下。
但积少成多,蚂蚁尚能撼树,她们爆发出来的力量与决心岂止千万蚂蚁。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被拍飞、被踩踏,形状完整的头颅越来越少,那不要命一样的攻势似乎也渐渐弱了下来,与之相反,那些无形的黑雾反而越发壮大,几乎将玄鹤与燧镜包裹。
就在这时,还在往上攀飞的头颅们突然停了下来,在根本挨不到玄鹤与燧镜的地方张大了嘴巴,然后……咔嚓咔嚓地嚼了起来。
与此同时,黑雾中传出愤怒的兽吼与凄厉鸟鸣。
黑色的鹤羽和染血的白毛纷纷扬扬,好像在下一场重度污染的大雪。
“这这这,”小吴目瞪口呆,“她们在吃什么?!”
九年似是早有所料:“身为灵兽的‘运’与‘气’。”
灵兽是集天地之精华、应万物之气运而生,生来便受偏爱。对他们而言,只要天地赋予的‘运‘与‘气’还在,那么不管是血肉、手足,还是修为,一切都可以重来。
“啊?”小吴不懂,小吴大受震撼,“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也是可以吃的吗?”
“所谓的怨气不也看不见摸不着?她们却利用得很好。”卿白指了指那些头颅。
小吴定睛细看这才发现原来那些如藤蛇一般的黑雾每一缕的末端都连接着头颅,难怪她们能在看不见听不着的情况下准确发起攻击……还能避实就虚配合默契,把让地府困扰了几十年的玄鹤和燧镜带进坑里。
九年道:“普通怨气做不到如此。”
“在玄鹤镇压囚禁她们时,她们的命与运便与玄鹤的气与运相连,一方强盛,另一方便必然势弱,如今不过是因果相续。”
“至于燧镜……”
想起燧镜察觉水池异样后,自己跳进去潜藏尸林,借腹重生的行为,九年摇头:“自作孽。”
有因才有果,若不是他自作孽,这些女子的复仇也只会专注玄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