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因蓝做什么决定, 往往是看某个瞬间的心情和冲动。
比如,他觉得许最当时望着兔子玩偶的眼神有点可爱,就做主送给他了。比如, 他觉得许最邀请自己一起看日出时是一次难得的勇敢,觉得他那时的眼神很让人心软, 就想也没想去陪他疯了。
再比如, 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许最很落寞,像是被全世界抛弃, 像只被关在荆棘牢笼里的兔子。
他想让他开心一点, 想放他出来。
所以,他这样做了。
老旧居民楼的楼梯间里总有股潮湿的霉味,颜色沉重,光线昏暗, 像是永远不会放晴的阴霾天。
许最在灰蒙蒙的环境中垂下眼, 安安静静地望着纪因蓝,从他带笑的眼睛缓缓望到弯起的唇角。
他喉结上的小痣很轻地动了一下。
“去哪?”
沉默片刻,他才挪开视线, 问。
纪因蓝其实也没想好。
他撑着膝盖站起身, 胳膊下还夹着那只可怜的小兔子:
“去找个……有风的地方吧。”
对于少年人来说,单是“冲动”一词就足够支撑着他们做很多很多事。
就像, 明明两小时前还在家里吃着外卖看比赛, 两个小时后, 纪因蓝就收了简单的行李,站在了北川站的月台。
许最直到坐在硬座上都不知道纪因蓝到底要带自己去哪。
他只回忆着刚看到的这趟列车的终点站,问:
“我们去拉萨?”
“假期就剩两天了, 咱去拉萨来回坐火车玩啊?”
纪因蓝抱着自己的背包坐在座位上,他这还是第一次坐火车硬座, 怎么坐都感觉不大舒服。
要怪就怪这出行计划来得太突然,能买到的票只剩下硬座了,不然纪因蓝也不会带着许最受这个罪。
他看着窗外的漫天红霞和快速路过的田野,只答:
“稻亚。”
“嗯?”
“稻城亚丁,知道吗?”
“……”
许最微微垂了下眼。
沉默片刻后,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低,混在车厢喧闹的环境音里,听起来不大清晰:
“……我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
纪因蓝愣了一下:
“啊?”
许最蜷了蜷手指,看了他一眼,解释道:
“我知道这段话。”
“我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如山间清爽的风,如古城温暖的光。”
对面突然插进来一道声音,接过了许最没说完的话。
纪因蓝下意识抬眼望去,见是对面座位上一个中年男人。
那男人蓄着一头中长发,下巴上留着泛青的胡茬,他身材瘦削,长相端正,坐姿松散,气质很特别,莫名让纪因蓝联想到了某些艺术作品里的流浪艺术家。
“有品啊。”男人笑了两声,主动搭话道:
“你俩是要去稻亚?”
“嗯。”纪因蓝并不介意跟旅途遇见的陌生人闲聊两句。
他勾了勾唇,问:
“你呢?”
“我?我去拉萨。”男人大大方方答了,他看看纪因蓝,又看看许最:
“瞧着年纪不大,还在上学吧?怎么说,这一趟就你俩?也没个大人?”
“就我俩,我俩自己就是自己的大人。”
“松弛!”
男人给他俩比了个大拇指,又感慨道:
“对的,年轻就要疯一把,我十七八岁的时候也做过流浪世界的梦,那个年纪真是疯狂,天塌了都不怕,往上使劲一跳,感觉能把整个世界踩在脚底下。”
纪因蓝觉得这个男人说话很有意思,像个诗人。
他们闲聊几句,男人知道了他们是来自北川的高二学生,而纪因蓝也知道了男人是个酒吧驻唱歌手,攒点钱了就天南海北四处流浪,没钱了就脚踏实地唱歌干活攒钱,反正他就一个人,去哪都是家。
上车前,纪因蓝买了点汉堡炸鸡之类的快餐随身带着应付晚饭,他给泡了泡面的男人分了几块炸鸡和薯条,男人笑着说了谢谢,吃面时抬眼看看他,又看了看他身边的许最:
“你这小兄弟不爱说话啊?咱俩聊这么久了,也没听他出个声。”
纪因蓝跟着他看了眼许最低头乖乖吃东西的侧脸,笑了一下:
“嗯,内向小孩,乖着呢。”
周边的人声配合着火车前进时的噪音,很闹很吵。
到了晚上,车厢里干什么的都有,有人蒙着被单睡觉,有人架着电子设备追剧,有人看短视频把声音外放得很大,还有几个大哥闲聊两句凑成一桌,把短袖上衣掀到腋窝下面半裸着打牌打发时间。
这样的封闭空间内,味道并不好闻,汗酸味脚臭味泡面味还有烟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味道。
纪因蓝皱皱鼻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泡泡糖,剥了包装纸丢进嘴里。
他靠在并不舒服的座椅靠背上,忍不住朝许最那边歪了歪身子。
许最身上有股很好闻的栀子花味,靠近一点点就能闻到。
纪因蓝原本以为自己的动作很轻微,谁知道刚靠过去就被许最本人发现了。
许最垂眸看了他一眼,低声道:
“坐着难受的话,可以靠着我,可能会好点。”
既然许最都这么说了,那纪因蓝也没跟他客气。
他舒舒服服往他身上一靠,顺便低头闻了一下他身上的味道:
“你平时用什么洗衣液啊?”
“嗯?”许最微微扬了扬眉,像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
“好闻,栀子花味的。”
“不是。”
“嗯?”
“洗衣液不是栀子花味。”
“那是什么?”纪因蓝微一挑眉:
“洗发水?沐浴露?香水?”
“都不是。”
“那你身上哪来的栀子花味?你迪士尼王子啊每天住花园里?”
“没有……”
许最顿了顿,拎起衣领闻了闻自己的味道:
“我闻不到。”
“怎么可能?”纪因蓝抓着他的手臂,自己往跟前又凑了凑。
他几乎埋到了许最的颈窝里,鼻尖不小心蹭到了他侧颈的皮肤。
纪因蓝注意到许最不明显地朝后躲了一下。
“你俩干啥呢?”
去上厕所的男人擦着手回来了,回来就看见这么个画面。
他笑着打趣道:
“俩人跟小狗闻味似的。”
说完这话,他也没在意,只抬手从行李架上拿下一个吉他包。
他拉开吉他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把一看就知道被主人保养的很好的木吉他。
他擦擦吉他的琴身,坐回了二人对面,抬手随意拨了两下弦:
“给你们个点歌的机会,想听什么?”
纪因蓝平时听的都是摇滚,一时间让他想首民谣吉他能弹的歌,他还真想不出来。
他看了眼身边的许最,偶然间,想起了春季研学时在他耳机里听过的那首歌。
“情书会吗?”他随口问。
“哪个?”
“夏子澈那首。”
“哦,那个啊。”
男人随手拨了一段前奏的旋律:
“对吧?”
“对。”
男人点点头,吉他弦音自他指间流淌而出,混在喧闹的车厢里。苯文油ԚQ群久⓵Ⅲ九𝟏吧𝟑舞〇徰里
纪因蓝听了一会儿,偶然抬眼,发现许最正垂眸看着他,像是有点出神。
他愣了一下:“怎么了?”
许最不说话,只继续静静地看着他。
等一首歌进入了副歌部分,他才抿抿唇,喉结轻滚,挪开了视线:
“没。”
纪因蓝闭了闭眼睛,听着对面传来的音乐声。
他没有发现,车厢里逐渐安静了下来,一直等这首歌结束,车厢另一头突然有人吹了声口哨,捧场地喊了声“好”。
车厢里一大半都是年轻人,大家都不扫兴,很快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甚至还有人主动点歌。
后来,不知谁点了一首《平凡之路》,也不知谁开口唱了第一句,吉他独奏变成了大家的合唱,火车穿过漆黑的夜,车厢里亮如白昼,来自天南海北的陌生旅人唱着同一首歌。
最后,大概看气氛到了顶点,后面一个哥们突然高喊一句:
“青春没有售价!”
这是短视频平台流行过的一句口号,很快,大家齐声跟道:
“硬座直达拉萨!!!”
车厢短暂地被掌声和欢呼淹没,纪因蓝笑了两声,突然觉得,这硬邦邦还角度反人类的座位好像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一个晚上的时间,大家笑过闹过也唱过,后来,沸水渐渐冷却,人声低了下去,大家各自歪倒在座位上,耳边只剩下了列车穿过铁轨的声音。
纪因蓝靠在许最身上睡着了,平时换张床都要翻来覆去失眠到半夜的人,此刻靠在别人的肩上睡得倒香。
车厢里的空调温度有点低,纪因蓝在睡梦中抱紧了胳膊,不过很快,有人往他身上盖了件外套。
那外套很暖和,还带着清淡的栀子花的味道。
许最挂着耳机,没什么睡意。
他只靠在座椅上,看着车窗外飞速路过的风景,还有其上自己和纪因蓝的倒影。
许久,他垂眼看着肩上的纪因蓝。
少年的睫毛很长,头发看起来也很软。
许最心里突然涌上一种冲动,事实上,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轻轻抬起了手。
但指尖却顿在了距离碰到他只差一厘米的位置。
僵持许久,许最轻轻抿抿唇,还是微微蜷起手指,垂下了手。
他把外套又往纪因蓝身上盖了盖。
他抬眸看着窗外的漆黑,和夜色里自己的影子,最终,也只无声地叹了口气。
……
纪因蓝是被自己设置的闹铃吵醒的。
他和许最到站了。
收拾好东西下车前,纪因蓝看了眼对面熟睡的男人。
这一路上他们聊了很多,但纪因蓝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但他很快就没再纠结了,他背好背包,穿过一排排座椅下了车。
人这一生会遇见很多不同的人,绝大多数人只能陪伴你走过某一段路程。
我们的终点不同,能遇见、陪伴彼此走一段就是最好的缘分。乞鹅㪊95五❶𝟞九⑷澪⑻
其他的,不必强求。
他只在他们座椅中间的小桌上留了一张纸条。
[吉他很好听,很高兴遇见你,我们到站了,有缘再会!:D]
纪因蓝和许最到目的地时已是后半夜,好在他提前在景区外定了酒店,回去之后,他去浴室洗掉了身上沾的一身难闻味道,掀开被子倒头就睡。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收拾东西进了景区,毕竟是节假日,景区里人很多,纪因蓝拿了一张地图,坐在摆渡车上时研究了一路。
景区路线分长线和短线,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原则,纪因蓝给许最指指地图最远部分的一片湖:
“咱走长线,十公里,终点五色海,怎么样?”
许最没发表意见,他只点点头:“好。”
纪因蓝看着他这样子,有些好笑:
“这可是十公里,海拔四千六,你行吗?”
许最看了他一眼,没说大话也没说不行,只说:
“可以试试。”
许最是个不扫兴的旅游搭子。
这么高的海拔,这么远的路,一路都在爬坡,许最全程只默默跟着他走,一句抱怨都没有。
路上他们也遇见了同龄人,但几波少年闲聊几句,要么走得快先跑了,要么走得慢落到了后面,从始至终,能陪伴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稻亚的路真不是人走的,长线到了后半程几乎都是楼梯,木梯爬完还有钢梯,纪因蓝走着有些缺氧,许最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个便携式氧气罐让他吸。
纪因蓝按着喷头吸气,给自己吸笑了。
他把罐子凑到许最脸前,让他也试试,许最听话地低下头,评价一句“好像没用”。
纪因蓝笑得更开心了,只说聊胜于无。
高海拔处的气温很低,纪因蓝身上裹着加厚的冲锋衣,可风一吹还是觉得有些凉。
这趟旅程出发前,纪因蓝说,想找个有风的地方。
现在算是实现了,这里不仅有风,还有山,有水。
天是湛蓝的,雪山像是一副清淡的水墨画,而阳光照在五色湖上,显得湖水青青蓝蓝,像一块剔透的宝石。
纪因蓝举着手机拍了几张风景,又拉着许最爬上了湖边一处小山坡。
那里没有人,站在上面往下看,所有风景一览无遗。
纪因蓝抬手揽住了许最的肩膀,另一只手举着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把他和自己的脸,还有他们走了十公里爬了无数台阶才征服的五色湖框在了屏幕里。
“来,嘬嘬,开心点,比个耶!”
快门按下,纪因蓝低头看着手机屏幕里的照片。
照片里,他们两个人挨得很近。他戴着墨镜看着镜头笑得张扬,头发里的蓝色挑染被风吹得乱飞,而旁边的许最被他勾着脖子稍稍倾着身,一双眼睛没看镜头,只垂眸看着他,唇角噙着一点并不明显的、清清淡淡的笑意。
纪因蓝看着照片里许最的表情,微微一愣。
他下意识又看看旁边的人。
身材高挑清瘦的少年穿着黑白冲锋衣,立起的衣领挡了点下巴。
因为刚才在拍照,他把那个画着蓝色污渍小人的棒球帽拿在了手里,此时一头略长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偶尔拂起一些,露出他那双清冷干净的眼睛。
纪因蓝看得有点出神,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举起手机,把那一刻的许最定格在了画面里。
正看风景的许最注意到他的动作,偏头看向他,朝他询问似的扬了扬眉。
纪因蓝冲他笑笑:
“好看。”
他关了手机,把它揣回兜里,自己伸了个懒腰,站到许最身边,跟他一起看风景。
“哎,许最。”
过了一会儿,纪因蓝突然唤了他一声。
“嗯。”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来这吗?”
“为什么?”
“我喜欢有风的地方,喜欢有山有水的地方,站在这里,风就能穿胸而过,包裹着把人往上托,那种感觉特有意思,好像我也能飞,我也变成了风。”
纪因蓝说着,扬了扬唇:
“多自由啊。”
“……”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许最并没有出声。
纪因蓝也不在意,他只自顾自把话说了下去:
“许最,你也是自由的。”
许最一怔。
“我们每个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都该是自由的。没人能限制你,也没人能绑住你,你只是你,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能阻挡你成为你自己。
“你看,这雪山,这湖水,这树,这风,你喜不喜欢?”
“嗯。”
“别光嗯啊,告诉我喜不喜欢?”
“……喜欢。”
“这不就对了?”
纪因蓝轻笑两声:
“许最,我跟你说过吧,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要说出来,你有表达的自由,不用怕说出来没人听,也不用怕得不到回应,能勇敢说出来,就已经赢了。别人伤害你忽略你是他们的问题,你不用因为他们的过错困住自己,以前没人跟你说这些,那现在我来告诉你,我想你直面自己的心,直面自己的欲望和情绪,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勇敢地、自然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不要顺从别人,不要忽略自己委屈自己,或许你以前说过,又或许以前没人听见、没人当回事,但那都是以前。
“现在你在我旁边,你说,我听着,我记着。
“许最,你想要什么,你喜欢什么?不习惯的话,就对着这山说,反正这也没别人。”
“……”
许最还是沉默。
纪因蓝看了他一眼,见他这样子,有点想笑:
“看山啊,看我干什么?”
又一阵携着雪山寒意的风飞奔而过,额前的发丝扫到了纪因蓝的眼睛,有些痒。
他眯了眯眼,却见许最的额发也被带起,露出完整的一双眉眼。
他的眉眼大多时候都被发丝挡着,显得有些阴郁,单眼皮也显得清冷凉薄,不好接近。
但现在,纪因蓝却从他眉眼的线条里感受到一丝温柔。
他眸色清透,里面有海拔四千六百米的山和湖,还有……
还有纪因蓝自己。
纪因蓝愣了一下,不知为何,总之,等回过神来,他已经有些慌乱地挪开了视线。
但很快,他就听风送着许最的声音到了他耳边:
“我想要你。”
“对,就这……啊?”
纪因蓝好像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诧异地回头,再次撞进了许最的眼睛。笨炆由ɊǬ群玖❶3氿一⒏Ǯ5𝟎撜梩
这次,他没能逃开。
因为许最直勾勾望着他的眸子,说完了下一句:
“我喜欢纪因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