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纪因蓝的话, 苏文丽愣住了,看向纪因蓝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
纪因蓝知道,在自己这个年纪、这种身份, 对苏文丽说这种话其实幼稚又狂妄,但他并没有多犹豫, 还是说出了口:
“这话听着可能挺可笑, 但我还是想说,我爱他, 并不比您少。”
纪因蓝透过咖啡店擦得锃亮的玻璃窗, 看了眼窗外在冬日晴天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湖面。
他换了个话题,问:
“阿姨知道他在学校是什么样子吗?”
苏文丽的情绪多少平复了一点,她拿着纪因蓝推来的纸巾,擦了擦眼下的泪痕, 答:
“知道。我是他妈妈, 我怎么能不知道?他就是内向了点,也不爱说话,有些坏孩子还因为这个欺负他, 他不就是为了这才从一班转出来的?”
纪因蓝之前想过, 如果苏文丽打着想跟他聊聊的旗号,结果一开口就说出点什么“离开我儿子”之类的话, 那他一定扭头就走。但目前来看他和苏文丽似乎还有点聊头, 所以也就顺着话题说了下去。
“他不仅仅是不爱说话了。我刚认识他的时候, 他几乎称得上一句‘孤僻’。别说朋友了,他在学校时几乎不跟任何同学交流,无论什么时候都把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里, 别人叫他‘怪胎’,还有更难听的词我就不说了, 写满恶毒辱骂的纸条贴在他背上,不知道贴了多久也没个人提醒他摘下来。他不会拒绝别人,也不会表达自己的想法,老师让他在开学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他抵触这种事情,但不懂怎么拒绝,就在大冬天吃冰弄坏自己的嗓子,第二天跟老师说自己嗓子哑了说不了话才把事情推掉。
“不知道您有没有发现,他在某些方面根本不算一个健全的孩子,您试着去了解过干预过吗?我不知道您在不在乎这些,反正许最自己好像不太在乎,他根本不在意自己被旁人怎样对待,在他眼里他好像都不算是个人。那天我跟他在一起,我问他,他的家人有没有可能接受我们俩的事,他说不可能,他说,您不看好不想要的东西就是垃圾,包括他,所以,被丢掉也没关系。”
苏文丽听到这些,人似乎有轻微的颤抖,纪因蓝注意到了,却没管,只自顾自继续往下说:
“我不知道您平时是怎么对待他,才会让他有这种物化自己、厌恶自己的想法。我只重申一点,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应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应该有自己的喜好,应该有自己的想法,您是他的母亲,但不能左右他的想法,也不能强迫他、替他做任何选择,更不能随便贬低他支配他。
“当然,我不是在教您做事,只是说点我想说的。这些话我也想了挺久了,但总觉得我来找您有点冒昧,也不太合适。咱今天碰巧遇到了,您主动说想要聊聊,我才把这些话说出来。那句话怎么说的?爱人如养花。
“他也算是我养出来的花,我对他可比我姐那几盆蝴蝶兰上心多了……九班虽然不如一班,但氛围很好,身边那几个活宝每天都变着法的逗他,麻烦他讲道题也得跟皇帝批折子一样动不动就谢陛下,这种氛围可能让他轻松不少,所以他才慢慢融入进去,到现在,偶尔也能主动表达点什么。身边人都很照顾他,也好不容易才让他变勇敢一点、主动一点,好不容易才让他听到了别人的夸赞和善意,也是好不容易才让他有了自己的社交,现在的他比以前好了不少,至少更有生气了,阿姨您觉得呢?”
苏文丽不知何时低下了头,许久,她的肩膀一耸一耸,低声啜泣了起来。
纪因蓝又抽了张纸巾递给她,她用纸巾捂着眼睛,大概是不想让旁人看了笑话,她连哭都很小声:
“我这个妈,做得很失败吧。”
纪因蓝当然不好评价什么。
他倚在沙发椅中,只垂着眼道:
“您也是第一次做母亲。”
“他说他乳糖不耐受,每次喝牛奶都胃疼,我还天天给他喝。”
“……”
“我只是觉得牛奶有营养,我只是……”
苏文丽没法继续往下说了。
她这些天把他和许最的相处一点一点复盘了无数次,的确如许最所说,拿到牛奶时,他经常会表示自己不愿意不想喝,但苏文丽每次都强硬地把牛奶杯塞到他的手里。后来,可能是拒绝得多了又从来得不到回应,许最就不再开口了。
那之后,他要怎么办,就那样沉默地喝下去,然后默默等待着一定会到来的疼痛吗?
苏文丽是第一次做母亲,她有两个孩子。
一个从小叛逆,“坏孩子”的特质被他占了个全,不学无术、抽烟喝酒打架样样不落,和她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时常令她感到心力交瘁。
另一个一直是她的骄傲,是她向别人炫耀的资本,他听话、懂事,是所有人眼里的“别人家的孩子”。她以前真的觉得自己的教育很成功,可她今天才发现,原来她以为的“完美”的孩子,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最不完美的那一个,原来他有那么多的残缺和无可奈何,只是她没发现,也从没想过去了解,事到如今,还要一个外人来告诉她这些。
原来许最不是不会笑,只是自己这个不合格的母亲,没法让他真正开心。
苏文丽不知道该跟纪因蓝说什么。
现在聊他和许最的感情问题,实在不合时宜,她也开不了口,说“谢谢”或者其他,又有点奇怪,想来想去,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
最后还是纪因蓝察觉了他们之间微妙又尴尬的氛围,所以在看着苏文丽心情稍微缓和点后主动道:
“我也没想到今天能在这碰到阿姨您,这些话我想了挺久了,现在一股脑说出来,如果有冒犯的地方,我给您道歉。我之后还有点事儿,就先走了。”企峨裙氿Ƽ⓹①六玖肆0⓼
苏文丽点点头,应了一声,却在纪因蓝路过她身边时又出声道:
“你们两个人……”
她顿了顿,嗓音沙哑:
“你们两个的关系,真的不再考虑了?你们才十八岁,你们确定这是爱情,不是混淆了其他什么感情?这条路太难了,你们知不知道未来有多少人会对着你们指指点点,你们迟早会后悔……”
“不会后悔。”纪因蓝答:
“友情和爱情我分得清,被人指点……那是他们没礼貌,跟我们没有关系。我爱他不是一件见不得人令人羞耻的事,他在我这永远拿得出手,我在他那也一样,这点,阿姨不用担心。”
说完这些,纪因蓝朝苏文丽点点头,快步离开了咖啡厅。
离开被咖啡豆味道填满的空气,纪因蓝看看头顶的蓝天,深深吸了口气。
心里好像有某种很沉重的东西突然变轻了许多。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了铃声,纪因蓝摸出来滑了接通键,将手机放在耳边。
“小猫。”许最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有点低:
“晚上想吃什么?”
“谁是你小猫?问我吃什么,真小猫的粮给添了没?别饿着我姑娘。”
纪因蓝这几天一直和许最住在一起,家里没人,他就把咕噜也一道带了过去。
“添了,还开了猫条和罐罐。”许最认真答。
“行,那我晚上……算了一时想不到吃什么,等我回去说吧。”
“嗯。”许最应了一声,却没有立马挂电话。
纪因蓝知道他这是还有话没说完,因此耐心地等着,实在懒得等了,就问一句:
“到底想说什么?”
“你去很久了。”许最的声音有点低:
“什么时候回来?”
纪因蓝没忍住唇角上扬的弧度。
“许最。”
“嗯。”
“这种时候,你可以换个说法。”
“什么?”
“说你想我了。”
“好。”许最很乖:
“我想你了。”
“行。”纪因蓝轻笑一声:
“马上回来。”
-
高三学生短暂的寒假很快结束,纪因蓝重新回到了朝六晚十、学校和家两点一线的日子。
纪四余的旅行结束之后,纪因蓝就带着咕噜回了家,毕竟他再野也不能当着自己姐姐的面光明正大跟高中生男朋友同居,只偶尔找理由过去跟许最住一两晚。
至于许最家里的事情,纪因蓝给纪四余大概讲过,她也理解,并且不打算多管。毕竟这是他俩的事,她不好插手,也嫌麻烦,只私下提醒过纪因蓝几句,闹一闹就算了,别真学狗血电视剧里那样,真让人小孩跟家里决裂了老死不相往来。
纪因蓝心里当然有数。
他没把那天自己跟苏文丽的谈话告诉任何人,他只偶尔会琢磨一下苏文丽那天的反应,最后得出结论,感觉这事好像也不是一点余地也没有。
有些东西需要时间来冲淡稀释,才能一点一点被人接受,他们只需要一个时机。
转机出现在冬末春初,一个有着湛蓝晴天和和煦微风的日子。
那天中午,纪因蓝和丁逸逍他们吃完午餐,不想午休,就一起在学校里晃悠,路过学校便利店时,许最离开了一下,回来时拿了一盒润喉糖,拆了一颗放在了纪因蓝手里。
纪因蓝也不客气,直接含在了嘴里,顺便不自在地揉了揉喉咙。
丁逸逍看馋了,也问许最讨了一颗,然后就瞪着俩求知欲旺盛的大眼睛盯着纪因蓝:
“蓝,你是不是感冒了,嗓子不舒服?今天听你嗓子特哑。”
纪因蓝差点没让润喉糖硌着牙。
他咳了两声:
“嗯,最近流感高峰。”
“那我得离你远点,我还得学习呢,可不能被小小流感击垮身体。”
丁逸逍推着陆珏走远了些。
“……”
纪因蓝“嗯嗯啊啊”地应着,趁其他人没注意狠狠剜了许最一眼。笨雯铀ԚQ群玖⒈⒊9壹ȣ3⑸凌證鲤
开学后他们被学习分了太多精力,就算偶尔会亲昵一下,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往最后一步做了。
但你下次再把那玩意往人嘴边送试试呢???
许最接收了纪因蓝的目光,可能也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杀意,但他假装没懂。
他只将视线从纪因蓝的眼睛挪到嘴唇,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
“还疼吗?”
纪因蓝现在见不得许最这种眼神,也受不了他这样说话。
不然满脑子都是昨天晚上他扣着自己的下颌,诱哄似的那一句:
“小猫,舔一下。”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顺着许最来。
早该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好玩意。
纪因蓝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嚼碎了自己嘴里的糖果,正气闷着,却偶然瞥见许最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纪因蓝下意识扫了一眼,看见了来电提醒,上面只写着一个字——“妈”。
不知为何,纪因蓝一时有点紧张。
许最也像是愣了一下,迟疑一会儿才接通了电话。
“小最?”
电话里传来苏文丽略显疲惫的声音。
“嗯。”许最垂下眼,应了一声。
“很久没回家了。”苏文丽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道:
“今晚回家来吧。”
“回家?”
许最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他微微皱了皱眉:
“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苏文丽打断了他的话,语速变得稍微有些快:
“这件事,我们当从来没有发生过好吗?妈妈现在不支持,也不反对,希望你能理解,也希望你能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慢慢考虑慢慢接受,至于爸爸那边……妈妈来处理。妈妈这段时间想了很多事,我知道我以前有很多事做得不够好,甚至有些事伤害到了你,妈妈给你道歉。现在我们各退一步,你给妈妈个机会改正,好不好?你是妈妈的孩子,妈妈……妈妈不是不爱你,不是非要……只是……”
苏文丽吸了吸鼻子,没有继续往下说。
许最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了。
他垂着眸子,在短暂的沉默后淡淡应了一声:
“……啊。”
是答应的意思。
“那,那晚上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苏文丽听起来很高兴的样子,顿了顿,她又赶紧补充一句:
“叫阿姨来做,或者出去吃都行,都看你。”
许最前半句,下意识地想回一句“都行”、“随便”,或者“不用”。
但后来,他想了想,答:
“芥末虾球?”
他记得苏文丽做这道菜很好吃,但这菜不合家里其他人的口味,所以记忆中它被端上餐桌的次数屈指可数,到如今,这道菜具体的味道,许最已经记不大清了。
苏文丽似乎愣了一下,而后笑着答应了。
许最挂电话时略微有点出神,后来才发现,旁边的纪因蓝一直看着他。
对视时,纪因蓝还冲他笑了一下。
那一瞬间许最就懂了,他估计知道什么、甚至跟苏文丽聊过什么,但那是他的小秘密,他不说,许最就配合地不问。
所以,对视片刻,他也只冲纪因蓝轻轻弯了弯唇角。
春日的阳光透过林荫道两侧树木抽出的嫩芽洒在两个人身上,纪因蓝看着许最眸子里落进的那点光,心里软成一片。
他问:
“在想什么?”
许最微微垂下眼,答:
“想,喜欢小猫。”
旁边路过的人不少,纪因蓝踩在道路边的路沿石上,像以前无数次一样张开双臂保持平衡晃悠悠踩着石头往前走。
春日微风中,他眯了眯眼睛,扬着唇,懒洋洋答了一句:
“……我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