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 苏文丽一早醒来,许最就已经不见影了。
许最不喜欢过年过节时一家子亲戚围在一起闲侃的氛围,无论外边有多热闹, 他永远一个人安静在角落里或者房间里待着,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凑。这孩子小的时候苏文丽还会拉着他让他跟长辈们聊聊天表现表现, 但每次的结局都不怎么好, 现在孩子长大了,她拉不动, 也懒得拉了, 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由着他去。
但在家里有客人的情况下一声不吭跑出去不见人,这还是第一次。
苏文丽觉得,大概是自己这段时间太纵容他的缘故。
许家每年除夕夜都是一大家子聚在一起跨年守岁,结束后时间太晚, 亲戚们通常会选择留宿一夜, 第二天再离开。现在客人们还没走,苏文丽还要顾着点这边,因此暂时没空去管许最的去向。
总之那孩子除了图书馆就是自习室, 苏文丽不觉得他会有别的可能性, 因此从来不细究。
直到午餐过后,苏文丽送客人出门, 有位叔叔离开时看着边上被拎来一起送人但一直在低头玩游戏机的许冠,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
“哎, 小最呢?怎么一早上没见人?”毎鈤哽新晓說裙𝟡⓵Ⅲ酒一捌Ǯ五澪
“哦,他啊,出门了。我早上也没见到。”
苏文丽笑笑, 答。
“我知道!”还没等叔叔应声,他手里牵的小男孩便奶声奶气道:
“小最哥哥是找女朋友去啦!”
“咳咳咳——”
许冠不知道是吸着了冷风还是怎么, 突然爆出一段惊天动地的咳嗽。
叔叔只当童言无忌,笑呵呵道:
“你知道女朋友是什么意思吗?你小最哥哥哪来的女朋友?”
“当然知道呀。”
小男孩摇头晃脑,一脸天真:
“昨天我还看见小最哥哥打视频呢,可温柔了。”
苏文丽脸上的笑容略微有点尴尬。
许冠在旁边都快要把命咳没了,他好半天才出声道:
“得了吧,他能有什么女朋友?我看你小子是昨天糖吃多了眼花了,净胡说八道。”
“我才没有呢。”
小男孩撅起嘴巴,跟苏文丽和许冠道了别,便牵着爸爸的手上车离开了。
不知为何,原本该是小孩子的玩笑话,听过就过了,可苏文丽总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所以,回家的时候,她站在电梯里,实在没忍住问了许冠一句:
“你哥他……”
电梯里除了她的声音就只有许冠手里游戏机传出来的打斗声,苏文丽听见一声很清晰的“Game over”,之后才听许冠道:
“这么担心,那你干脆给许最买个笼子把他关进去吧,或者给他搞个定位器窃听器成天带在身上。整天疑神疑鬼,真没意思。”
许冠原本还有一句“就算他真谈了能怎么样”,但想想苏文丽的行事风格,再想想之后会砸上来的一连串问题,他还是默默闭了嘴。
虽然许冠这么说了,可苏文丽还是安不下心来。
许最一直是个很乖很听话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是她说什么是什么,让做什么做什么,让往东绝不往西,从来不会叛逆不会反抗,学习又好,外面不知多少家长羡慕她有这么个懂事省心又优秀的儿子。
许最谈恋爱这件事在她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她不信许最敢做这么出格的事情,别说女朋友了,苏文丽甚至没听说过他有哪怕一个关系稍微好点的普通朋友。
可苏文丽还是很不安。
这种不安在她站在公园小路上看见雪地里那两个打闹的男孩子时到达了顶峰。
看见那个画面时,苏文丽怔神很久。
因为她看见了许最脸上那抹颇为生动的笑意。
在苏文丽印象里,许最好像从来没有那样笑过。
这孩子内向安静,情绪也永远是淡淡的,不怎么外露,说难听点,一句“死气沉沉”都不为过。
苏文丽从来没有见到过那样的许最,即便他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即便她和他一起生活了十八年。
后来,那个跟许最一起打闹的男孩子看见了她,和他打了招呼。
苏文丽应了一声,偶然间,看见了他们两个人头上的帽子。
一样的款式,一样的涂鸦,不同的颜色。
“Best's”和“Blue's”。
这是自带的图案和LOGO,还是带有不为人知的其他含义?
苏文丽心里所有模模糊糊的不对劲都在那一瞬间被串在了一起。
如果说她在这时候还留着最后一丝余地和侥幸,那当许最说出那个男孩的名字时,她的一颗心脏彻底被一块大石砸进了谷底。
许最看着她瞬间苍白下去的脸色,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眼神并没有多少波澜。
谁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神色如常地跟苏文丽回了家,许冠见他俩一起回来,还吓了一跳,就在苏文丽做其他事时拉着许最把先前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许最听过只点点头,并没有多少反应。
许译今年春节一直在外地出差,现在家里客人走了,家里就只剩下了母亲和两个孩子,这是他们家的常态,三个人都习惯了。
许冠翘着脚玩游戏,许最在房间里看书写作业,苏文丽则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放着她平时绝对不会多看一眼的肥皂剧,今天却任由电视里的剧情拉拉扯扯,自己倚在沙发上出神。
可能是察觉今天气氛不对,许冠在短短十分钟内出门接了三趟水,最后一次他接好水却没回自己房间,而是摸来了许最这里。
“哎。”
许冠进来后反手把门掩上,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你觉不觉得妈今天有点奇怪?”
许最正靠在椅背上,手里把玩着一个黑色的绒面礼盒。
听见许冠的问题,他微微侧目瞥他一眼,问:
“什么?”
“你这拿的什么?”起额群⑼⒌𝟓壹⑹⑨④零ȣ
许冠前一秒还在说正事,后一秒就被许最手里的神秘盒子吸引去了全部注意:
“礼物?给谁的?什么好东西?”
“没。”许最把盒子塞进了旁边的书包里,顿了顿,又问:
“到底要说什么?”
“嗐,我就是觉得……”
许冠也不客气,直接捧着自己的水杯坐到了许最的床上,想了半天才试探着问:
“你觉不觉得,妈可能猜到了?”
“猜到什么?”
突然出现的另一道声音把许冠吓得连水杯都差点没拿稳。
许最微微扬眉,抬眸看自己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而苏文丽面色难看地走了进来。
她盯着许冠,片刻又看向许最。毎鈤哽新小說裙九一39壹扒3五澪
三人沉默片刻,她嘴唇轻轻颤抖着,先问出一句:
“许最,你早上去做什么了?”
许最垂下眼,如实答:
“拜年。”
“你那个同学家?”
“嗯。”
苏文丽深吸了一口气,连气息都在颤抖。
她有很多问题,也有很多问法。
他到底是谁?
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你们两个……
苏文丽甚至都没有把脑海中的想法过完整,也没有想好这件事到底要不要现在就撕破。
她甚至在想,如果许最敷衍一句,她也不会刨根问底,她会相信他的话,暂时,至少暂时,她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
他们大概都需要点时间好好想想。
但许最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因为下一秒,许最就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淡淡,咬字清晰坚定地告诉她:
“他现在也是我男朋友。”
这句话说完之后,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唯一的声音是许冠呛到水的闷声呛咳。
他咳得一张脸通红,望向许最的目光里是满眼“你不想活了”的震惊。
许最没有管他,他丢出去一枚重磅炸.弹,却丝毫没有紧张或者其他情绪,他只用着和刚才一样放松的姿态靠在椅背上,等着苏文丽的判决。
如果足够细心的人站在这里,大概还能看清苏文丽身上颤抖的幅度,那是晴空霹雳当头劈下时引发的震颤,大概可与世界崩塌齐平。
她往后踉跄了半步,表情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你……你说什么?”
“我说。”
许最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无奈,但更像是某种微妙的轻松:
“你猜到了?你猜对了。纪因蓝,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在谈恋爱,谈很久了。”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落在苏文丽的耳里和心上,都像是一把把尖刀,刺得她浑身都疼。
她想也没想,直接上前两步,扬手重重一巴掌扇在了许最脸颊上,打得他偏过头去。
“哎!”
许冠见苏文丽不管不顾地拿起笔筒就要往许最身上砸,赶紧放下水杯过去拦着她往后带。
现在的发展也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们家人间维持某种微妙的平衡已有十多年,他没想过许最会在这时候直接掀桌摊牌。
他骂了句脏话,也有点崩溃:
“许最你他妈疯了?!”
“没疯。”
许最垂下眼,只道:
“不想装了。”
他太累了,也厌倦了。
厌倦了被问东问西,厌倦了被支配所有,厌倦了被当成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玩偶,厌倦了被套在模具里按别人希望的形状生长。
他自己怎样其实也无所谓,毕竟已经这么过了十多年,但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和纪因蓝在一起时还要偷偷摸摸顾这顾那。
纪因蓝带他见纪四余、带他回家、大方地向所有人承认这段恋爱和他的身份,告诉所有人,许最是纪因蓝的男朋友。可他却要在自己这里受委屈,在苏文丽面前替他解释、为他担心、紧张掩饰他们的关系。
许最不想这样。
所以,既然表面的平静已经有了裂缝,那就彻底撕开算了。
反正他也不在乎。
“许最!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啊?!”
苏文丽几乎是在尖叫,她的头发散乱了,尾音也破了,歇斯底里:
“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你干什么不好,你跟个男的谈恋爱?!你知不知道这有多脏?!你是得病了吗?!是不是那个男生跟你说什么了?!他骗你逼你什么了是不是?!”
“不是。”
许最的情绪依旧没有太大起伏,他平静地叙述着苏文丽最不愿意听到的真相:
“我喜欢他很多年了。转去九班也是为了他。没有被任何人带坏哄骗,他从没有逼过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你疯了,你疯了!!你还小,你才十八岁,三观都不完整,你知不知道同性恋代表什么?!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会怎么说你?!你知不知道这事传出去我跟你爸得被多少人戳脊梁骨?!”
苏文丽喊得嗓音都有点发哑,她挣脱许冠的手臂,崩溃地抓乱了自己的头发。
之后,她脱力般坐在床上,又深吸几口气,迫使自己平静下来。
许冠看看她,又看看许最,一时竟不知该插点什么话,只能安安静静等着接下来的发展,随时准备上手拉架。
“小最……”岂鹅裙❾伍⑸Ⅰ六⑼柶澪𝟖
苏文丽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尾调带了些颤音。
她甚至笑了一下:
“你是骗妈妈的对不对?你明明最乖最懂事了,怎么……怎么突然……你遇见什么事情了可以和我说,妈妈会帮你解决,我知道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都叛逆,你……”
“小学一年级。”
听到某句话,许最厌恶地皱皱眉,出声打断了苏文丽的话:
“同桌用水彩笔画我的课本,把捉来的虫子放进我的书包。我和你说了,你说小朋友打闹是正常的,他只是想和我玩,我应该多一点热情,多说话,不要那么敏感。”
“……”
“第二天,我把虫子扔进他的水杯,他这样和我‘玩’,我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他,但他哭了。”
“……”
“老师给你打电话,回家后,你说我欺负同学,跟我说不能这样做,用尺子打了我的手心,带着我登门赔礼道歉。”
“……”
“所以,出了事和你说,到底有什么用?”
许最像是很轻地笑了一声:
“总之,都是我的错。”
苏文丽浑身一震,许冠也有点意外地看向许最。
许最没理会他们的反应,只继续道: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有自己的喜好,不该有主见,不该有隐私,不该喜欢上男生,不该谈恋爱。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这次你要怎么处理?把我喜欢的人也抓回来,做成一盘菜,让我一口一口嚼碎了咽下去吗?”
“……”
许最说的那些事,苏文丽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
有这回事吗?她一时想不起来。
她张张口,想说点什么来反驳,但最后也只哑着嗓子说了一句:
“不管怎样,妈妈都是为你好……”
“谢谢。”
许最垂下眼:
“谢谢你为我好。但对不起,我没办法长成你希望我成为的样子。你想要的是一个完美的假人,至少不是许最。”
“什……什么想要不想要的。你是妈妈的孩子,妈妈怎么会不想要你?”
“那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我的不完美?”
许最自嘲地扯扯唇角:
“活了十八年我才懂,原来不正常不完美也是能够被人接受的。只是你,你不能接受。”
苏文丽愣住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骗你,我不在家里的时候不是在图书馆学习,是在黑网吧玩游戏。因为他喜欢玩游戏,我想靠近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被霸凌转班也是幌子,我只是想离他近一点。我不喜欢喝牛奶,每次喝完都会胃痛,医生说这叫乳糖不耐受,但你每天都给我倒,我就每天都喝,每天都疼。可现在我不想装了,也不想疼了,我想光明正大喜欢他。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听话乖巧,不是能让你骄傲的好孩子,对不起。”
“妈妈不知道,你不能喝牛奶你为什么不说……”
“我说过我不想喝。我每次都说。”
“那以后不喝了。”
苏文丽两手紧紧抓住许最的手腕:
“小最,妈妈知道你在赌气,有些事妈妈可能确实做得不够好,但妈妈以后都会改,好不好?咱们好好的,但你听妈妈说,喜欢男生这件事是不正常的,同性恋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不能沾,你听妈妈的……”
许最皱着眉,挣开了她的手:
“我只喜欢他。我不想听。”
“那男生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以前从来不会这么跟妈妈闹的,你听话,小最……”
“我不想听。”许最重复道。
“……你一定要这样吗?就这么伤妈妈的心?!为了一个外人你连家都不要了吗?!还是说你不需要爹妈了,长大翅膀硬了,觉得自己在外面也能活是吗?!”
苏文丽已经感受不到自己是什么心情了,她只能用自己能找见的、自以为最狠最绝的话来逼迫许最,似乎是希望许最像电视剧里的主角一样痛苦挣扎。
毕竟,在家庭和一段不被世俗接受的扭曲感情的权衡中,许最理所应当应该偏向她这个母亲。
谁知许最连眼都没抬。
他几乎没有犹豫,只轻飘飘答:
“可以不要。”
苏文丽睁大了眼睛。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如果你不能接受,就当家里从来没有过我这个人吧。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打我骂我、断绝关系、让我改姓改名、让我走、或者想我死也可以,如果觉得丢人,你可以亲手杀了我。之前十八年花在我身上的钱,可以给我列个欠条,我可以慢慢还。这些事我很早就考虑过,和别人没有关系,和他也没有关系,请你不要去找他的麻烦。”
“……”苏文丽倒吸一口气,目光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对我很重要。他不会被人抢走,不会被随便送人,不会被随手丢掉。其他东西都无所谓了,只有他,是我很不容易才留住的。
“所以,无论拿谁、拿什么和他比,我都只有一个答案。”
许最站起身,拎起了一早就收拾好的书包:
“我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