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玻璃能看到外面的小院子,爬山虎枝繁叶茂趴在墙上,叶子随风抖动,不远处露天搭的小桌子蒙着层尘土,一看就很久没人踏足了。
再远一点立着射击场同款枪靶子,只有两个正中红心的弹孔,明显不常使用。
苏韫亭收回目光,踩着轻薄的被子走到床沿,“秦老师。”他坐下来,抬头看着秦展,面色微沉,“下午,去看守所吧,我想见见胡郑楠。”
“你怀疑,胡郑楠知道内幕?”
秦展走过去,把小风窗关上,阳光和鸟鸣一齐被阻隔在外面,卧室里瞬间安静的能听到他们彼此的呼吸。
苏韫亭换个姿势躺下来,盯着天花板,分析:“曹华被我击毙了,卫向晨当时说过,曹华手里有枪,搞不好就是涉黑和非|法|走|私,当时考虑到被挟持人质的生命安全,只有击毙一条路可走。但是,案件的疑点非常大,曹华盯上的这五千万不是小数目,他做什么需要这么多钱?曹华布局抢银行的同一时间,深夏市发生第一例活体冷冻割取肾脏死亡,这种死亡案例一直持续到昨天。钱、器官,松远案件的最后一条线,似乎是要浮出水面。”
秦展走到床前,在苏韫亭身边坐下。
他明明比苏韫亭大五岁,但是外表完全看不出来,可能是平时不苟言笑太过严肃,三十岁的脸看上去仍旧非常年轻,年轻到说他是深夏市公安局局长,第一反应就会以为他有个很硬的后台,走了关系那种,而不相信他的确是靠自己。
“你有什么看法?”
他平淡的看着翻身侧躺过来地苏韫亭。
“马德拉斯贫民窟器官交易市场,只要有人愿意钱货两讫,那些从活人身上取下的器官,就会成为商品,几经转手流通到各个国家的黑市,心肝脾肺肾、眼角膜、骨架、甚至皮肤都有人买。”苏韫亭缓缓道,“他们五年前就已经形成黑市产业,我追着那个逃走的关节线索人,查到了些不很深入的东西:贩尸人。”
秦展面沉如水,浅色眸子微微闪动。
“为谋取高昂的利益,他们不惜为市场制造一具新鲜的尸体。”苏韫亭闭上眼,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秦展坐在床上,看着他,很久,才接了一句话:“你还在想着苏让?”
苏韫亭没有答话。
苏让啊……
房间再度陷入一片沉默。
秦展知道,苏让是苏韫亭这一辈子,都无法释怀的愧疚和悔恨,这辈子放不下,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放不下。
·
“哥,你看,你过来呀。”小姑娘神神秘秘的给他招手,两根麻花辫又细又长,笑起来大门牙那儿是个豁口。
苏韫亭笑着走过去,蹲下来问她,“小让,今天又有什么好东西?”
小姑娘抿着嘴,忽然从书包里掏出个贴纸的小红花,按在苏韫亭额头上,“哥,你考上刑事警察学院了,学习好的孩子要发小红花。给你的,骄傲吗?”
他说:“你哥我是省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去的,当然骄傲!以后我们小让巾帼不让须眉,至少也得是以省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大学。”
小姑娘乐的围着他跑两圈,高兴地嚷嚷:“第一名第一名第一名……”
忽然场景一转,浑河的水面结着厚厚的冰层,周围到处弥漫血腥味,一条血肉模糊的胳膊就横在他面前,手指上缠着块缺边少角的红布。
法医通过DNA提取,确认胳膊就是苏让的,人已经下落不明。
他已经听不见周围侦查人员的声音,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那半截血肉模糊的胳膊,在瞳孔里放大、再放大。
“苏队,苏队?”
“没意识了,快把苏队扛回去!”
“…………”
他看到苏让穿着一身警服,回头冲他笑,可眨眼,那张活泼好看的脸就成了具冰冷的尸体,浑身是血的躺在黑乎乎的淤泥里。
“苏让!”
苏韫亭猛地睁开眼,脸上身上都是冷汗。
又做噩梦了,他掀开被子坐起来,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冲了把脸。
抬头,镜子里那张脸苍白的像个死人一样。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梦里见过苏让了。
没关上的水龙头流着水,苏韫亭低头,拾起牙缸装水漱了漱口,放下牙缸转身出了卫生间。
秦展坐在餐厅正在看案宗,听到脚步声略一抬头,“四菜一汤,还有这个。”他指了下面前的蜂蜜小面包,“吃吧。”
苏韫亭挠挠头,径直走到餐桌前拉开椅子坐下,撕个蜂蜜小面包往后一仰,肆无忌惮的打量秦展。
秦展撩眼皮回看他,“我身上有饭?”
“没有。”苏韫亭咬了口面包,悠然道:“就是,你这么高高在上的人物,亲自下厨给一个刑侦队队长做饭,传出去有点崩人设。”
“我没有那种东西。”秦展收回目光落在手里的案宗上。
“啧。”
苏韫亭摇摇头,正想再说点什么,就听秦展又补充了一句。
“就像你苏大队长没有节操。”
苏韫亭:“……”
“快吃,看守所两点上班。”秦展把案宗放在餐桌上,叩叩手腕上的宾爵手表,“现在,一点半。”
苏韫亭端起碗,自己给自己舀两勺白玉豆腐汤,“不急,咱们先去趟交警队,看看那辆本田,肯定已经找到了。”
秦展点头,“高速路垭口五百多米的池塘里打捞上来的。”
“那个方向,从地图上看,是往七里河机场去的。”苏韫亭喝两口汤,“查过最早航班都是飞哪里了吗?”
“八点四十,四班国内,两班国外。”秦展抱臂,“小李联系航班已经查过了。”
“线子很可能已经换过身份证了。”苏韫亭夹起个虾仁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如果是国外航班,现在飞机可能已经出国境线。还能拦截吗?”
“一小时前,已经降落在缅北。”秦展起来,给自己倒杯茶,重新在苏韫亭对面坐下。
“缅北……”苏韫亭笑了笑,“缅北是个好地方。我猜,这个人有去无回了。”
“苏大队长说说高见。”秦展抿口茶手指在杯沿轻轻叩着。
“那我就在秦老师面前大言不惭了。”苏韫亭吊儿郎当开始进行分析,“命案发生月余,市公安局反应迟钝,排查中规中矩,一点突破都没有,在我来之前,都没能撬开嫌疑人胡郑楠的嘴,更别说去摸排背后操刀手,除了调查到受害人信息、受害人家属笔录,以及排查了些与案件没有密切关联的、受害人密接者和次密接者以外,什么都没查到。怪不得人家敢找个线子光明正大放在公安局门口天天看着,干刑警干到没有警惕心,不是深夏市平时太和平,就是你这个局长没好好带他们。”
秦展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当然了,根据昨天和我出警的高磊高副支队表现来看,这也不能怪你,他们就是作风良好、中规中矩、肯办实事、一步一个脚印的好刑警,跟不上你脑子的转速很正常。”苏韫亭拿起最后一个蜂蜜小面包,一点一点慢条斯理的撕着往嘴巴里塞,“其实,我倒是觉得朱新苗的死是个意外。或者,他本来不在这些人的杀害名单里,只是凑巧碰上了些什么,被人灭口的。”
秦展说:“何以见得?”
“被害现场不严谨,没有摘取器官的必备条件,我在五花肉包装上还发现了血迹,证明他和别的受害者遇害手段不一样。其他受害人全部都是先麻醉、注入液氮、剖尸的手法,无一例外。只有朱新苗,是生前活体解剖。我看过尸检报告,肌肉痉挛紧绷,只有受到巨大疼痛的时候,肌肉才会有这种紧张反应,不是冷冻收缩的那种僵硬。”
“继续。”秦展眼里有些意味不明的光点。
苏韫亭把最后一口带芝麻的面包|皮咽下去,夹起纸巾擦了擦手,“你想啊,临时起意杀人剖尸取出来的脏器,肯定很快就会衰竭,尤其他们为了掩盖真相,将这起案件和前四起联系起来,后面还要再重新布置现场对尸体进行处理,那些取出来的脏器是流通不到黑市上面了,只能拿回家炒菜。”
秦展皱了皱眉。
“他们大概没想到,我们把目标锁定在曹华那边,去查曹华。如果我估摸的不错,最近深夏市会安静一阵子,应该不会再有死亡案件。另外,他们应该还少一具现杀现卖的尸体。”苏韫亭起身,眼皮都没抬,“这个线子这时候被送去缅北,很难不让我有这种猜测:他们准备给对方送个自己人过去。”
“你是我带过的学生里面,最聪明敏锐的一个。”秦展将茶杯放下,“可惜,太野。”
“哎,可别!”苏韫亭大手一挥,“我们是同类,谁也说不着谁。秦老师缅北那两年的英雄事迹,我可是如数家珍,每天都要在心里大声朗诵一遍的程度。”
“你什么时候,开始调查我的?”秦展起身,慢条斯理道。
“五年前。”苏韫亭说完,扭头就走,“去交警大队,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