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隔空对视。
苏韫亭目光微动, 抬手慵懒的把额前碎发往后一抓,薄唇半勾:“没什么,秦老师说的对。”
秦展倒是没接他的话, 自顾自地给咖啡杯里又续了点热水,慢悠悠轻呷一口。
“让卫向晨去落实吧。”他说, 然后放下茶杯, 起身整理了下笔挺的西装衣领, “你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
苏韫亭头发刚刚抓地微微有些凌乱,帅气的脸轮廓分明,冲着秦展笑, 笑容暖暖的, 大而灿烂,浑身透着阳光的味道。
秦展抬了下冷硬的下巴,说:“老陆让我去他家吃饭。”
“老陆?”苏韫亭立刻就猜出来, “是陆院长吧?老秦, 你跟这个陆院长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秦展拉开办公室的门, 回头:“老陆是钟素琴女士的老同学, 也是秦许国同志的同事,我三岁的时候,就经常待在公安局,说是老陆一手带大的也不为过。关系上说,他是我的老师,但在我心里, 他和秦许国同志地位平起平坐。”
苏韫亭舔着牙尖点个头, 抓起外套跟着秦展走出办公室。
·
悍马七拐八绕, 停在一幢内敛于桢楠和杜英林中的深色现代别墅大门前。
“到了。”秦展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苏韫亭也跟着一起从副驾驶座走出来。
“这别墅够清幽的, 附近都没什么住户啊?”苏韫亭说。
秦展拉过他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老陆喜欢安静,早些年就为养老做打算,买下这块地皮自己建了房子。按照现在的政策,是肯定不能自己盖了。”
“那倒是。”苏韫亭任由秦展拉着自己的手,跟着进了门。
院子里也很清幽安静,一侧种了瓜果菜蔬,一侧种了些观赏花卉,一圃鸳鸯茉莉开着紫白相间的小花,风一吹微微颤动。
秦展说:“苏队,你看见廊檐下那个鸟笼了吗?”
苏韫亭抬眼往廊檐处看了一眼,只见鸟笼子里关着一只通体乌黑的八哥,只有翅羽的末端缀着点白。
距离隔的并不算近,但那只八哥就跟个鸟精似的扭转脖子目光和苏韫亭对上了。
然后,苏韫亭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声音。
“亭亭,亭亭!”
“……”
“它是在喊我?”苏韫亭猛地看向秦展。
“不是。”秦展唇角攒着笑意,“它叫亭亭。”
“……”
“你管一只鸟叫亭亭?”苏韫亭扶额,“你怎么不管它叫展展?”
秦展说:“因为它被关在笼子里,展不起来。”
苏韫亭:!!!
“哟,小展?你们过来了?”陆院长正端着一个箩筐出来,里面装着些晒得半干的草。看到秦展和苏韫亭,陆院长打过招呼,然后不急不慢地把箩筐放在一块石墩子上随手扒拉两下里面的草,催促道:“你们快进去吧,饭菜都做好了。”
秦展难得规规矩矩叫了他一声陆叔。
要知道,自从秦展从禁毒队出来去了刑事警察学院,担任刑侦特聘专家后,就再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整天陆叔叔陆叔叔的喊了。
有公事的时候喊他陆同志,没公事的时候喊他老陆,一喊就喊了五六年,这声陆叔,真是阔别已久。
苏韫亭也规规矩矩跟着喊了一声:“陆叔。”
陆院长看两人十指紧扣,清了清嗓子,“那个,小展啊,快带苏支队长进屋吧。”
“好。”秦展拉着苏韫亭往客厅走去。
和站在客厅里那个女人见面的时候,苏韫亭整个人其实是懵的。
因为这个女人长得实在是太冷了,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白色素缟旗袍,脸冷,眉目也冷,周身散发着一种超凡的、脱俗的气质,好看,美,但是像三冬天里漫天飞落的冻雪。
“小展,这就是你说的,你喜欢的人?”
钟素琴女士的目光落在苏韫亭身上,声音很好听,可是语气像她的人一样,丝毫没有暖意。
偌大的客厅里,温度骤降,就连透过落地窗洒进客厅的阳光都变得格外阴凉起来。
苏韫亭忍不住打个冷噤。
秦展紧紧握着苏韫亭的手,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就站在原地和钟素琴女士对峙着,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眼见着要冷场。
苏韫亭下意识觉得,再这样对峙下去,可能要引发一场雪崩。
“那个……阿姨,你好啊,我是苏韫亭。”
苏韫亭幽黑深邃的眸子里带着狂傲不拘,眼尾上扬宛如月牙,就连弯起的嘴角都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桀骜,像六月天的大太阳一下子和路人撞个满怀。
秦展没忍住,被他逗得低声笑了下。
这个一点都不见外不腼腆的打招呼方式,让钟素琴女士怔住了,苏韫亭那张自来熟的脸,和记忆中某个人的脸重合,愈发清晰起来。
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她穿着红裙子站在民政局门口,季节和现在一样也是深秋,空气很冷,为了能拍一张好看的结婚照,她穿的特别少,冻得浑身哆嗦。可在她的男朋友穿着制服风尘仆仆赶过来的瞬间,那张落入她眼底的明媚笑脸,让民政局前整个梧桐道都温暖起来。
“那个……素琴,我来了,咱们进去吧。”
是啊。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国外治病,直到头发都开始白了,儿子喜欢男人这件事,却还是一块压在她心里的一根刺。
她只觉得是儿子性取向不正常,却从没想过,儿子为什么喜欢一个男人。
现在见到苏韫亭,她大概是懂了。
可能这就是母子吧,儿子的审美,是随足了她这个当妈的。
陆院长拿着一把刚剪下来的木芙蓉进来,看到三个人隔老远站着,问道:“怎么都站着?落座吃饭。”
一句话,把钟素琴女士思绪拉了回来。
她默默看了苏韫亭一眼,也没说什么,径直走到餐桌前坐下,然后看向秦展,“你还站着做什么?带你男朋友过来吃饭。”
秦展一愣。
之前老陆给他说钟素琴女士已经完全放下了当年的成见,让他有时间带着苏韫亭过来和钟素琴女士见个面,他还以为就是随便说说,毕竟当年钟素琴女士出国前,把话说的那么决绝,怎么可能说过去几年,那么固执的人,就真的突然放下了心结?
老陆给他打电话,通知他过来吃饭的时候,他其实都还在想着要怎么拒绝,他不想带着苏韫亭过来,他怕钟素琴女士的歇斯底里和刻薄难当,搞不好场面会非常的尴尬难堪。
老陆再三保证,肯定不会出问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钟素琴女士这几年在国外过的很孤单,身边没有能说话的人,由于太想念秦许国,甚至吞食过安定剂,差点没救回来。
这些事其实一直都瞒着秦展,怕影响他工作。
现在钟素琴女士身体很不好,回来只想再见见他。
秦展挂断电话思前想后很久,才终于决定带着苏韫亭过来吃饭。
刚才,钟素琴女士冷冰冰问出第一句话的时候,秦展的心就蓦地抽了一下,握着苏韫亭的手力道不由又加重几分,随时准备带着他的苏大队长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不过,钟素琴女士的表现,似乎和老陆说的一致。
好像是真的放下了当年的心结。
秦展捏着苏韫亭的手,微不可闻的轻轻拍了两下,似是个安抚的动作。
苏韫亭莫名理解他拍自己手背的意思,是在给他说:放心吧,有我在。于是,苏韫亭特别贴心的回握了秦展的手一下,算是对秦展的回应。
客厅里,空气轻松起来,画面变得和谐。
表面和和气气,背地里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小心思。
落座后,苏韫亭捉起杯子给钟素琴女士倒了杯果汁递过去,笑的灿烂无害:“阿姨,你喝果汁。”
他特地倒了不怎么甜的那份苹果汁,猜到这位钟素琴女士应该和秦大局长一样,是个不怎么吃甜的性格。
他终于明白秦大局长那股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是从哪儿来的了。
娘胎里自带的。
钟素琴面无表情的接过果汁,轻轻抿了一口。
苏韫亭的表现完全就是自来熟,没有任何心机,甚至立刻就能看出她不喜欢喝甜的果汁,直接就倒了味道更淡的青苹果汁。
这个儿媳妇,不愧是刑事警察学院侦查科毕业的,很会从细微处观察。
她放下杯子,转身拿起一直放在椅子上的白色皮包,语气淡淡地:“我是秦展的妈妈,我姓钟。小展可能没给你说过,我和他的关系不怎么好,可以说很差。今天我喝了你倒的果汁,既然小展喜欢你,我就全当是喝了你敬的媳妇茶了。”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苏韫亭,“在我们老家津台,做婆婆的喝媳妇茶,是要给见面礼的,第一次是万里挑一,第二次是四平八稳,第三次是长长久久。我这个人性子淡,不喜欢麻烦,干脆就一次性都给你了。”
钟素琴女士把银行卡给苏韫亭递过来。
苏韫亭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直给秦展递眼色:你说来吃饭,可没说让我来收钱,怎么办?你自己搞出来的事自己收拾!
秦展完全没有要参与进来的意思,拾起汤勺去舀汤。
苏韫亭:……
苏韫亭赶紧站起来,双手接过钟素琴女士递过来的银行卡,非常郑重、重视的收进了自己的钱包,是面前要有个蝴蝶结他能当场拾起来扎在银行卡上的珍视程度。
谢过清冷美人婆婆,苏韫亭坐下就在秦展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
秦展吃痛,勺子吧嗒掉进汤碗,汤汁四溅。
陆院长连忙挡在钟素琴女士前边,幸好秦展的手离汤碗近,汤汁溅的水花不大,没有弄得到处都是。
“你这孩子,这么大个人了,怎么拿个勺子还拿不稳。”
陆院长边收拾汤碗附近的碗筷,边数落秦展。
“陆叔,这两天局里有案子,秦局太忙,累的。”苏韫亭笑着回陆院长,撒谎都不打草稿,然后给秦展夹了一大块菜,“秦局,我喂你。”
秦展默不作声揉着大腿,就着苏韫亭的筷子把菜吃了。
两秒钟后,秦大局长的脸腾地通红,捉起杯子里的果汁一顿猛灌。
一顿饭,全程只有苏韫亭和钟素琴女士偶尔说两句话,秦展直到把饭吃完,都没和钟素琴女士说半个字。
临走前,钟素琴女士把苏韫亭喊去小花园说了几句话。
回市局的路上,秦展单手打着方向盘,右手始终握着苏韫亭的左手。
长时间的沉默,终于还是苏韫亭忍不住开口。
“你就没有什么要问问我的?”
“没有。”
苏韫亭心说,你真行,老秦你真行,你这你都忍得住,你是真不关心还是真不想知道啊?
“你就一点都不好奇,你妈都给我说了些什么吗?”
“不好奇。”
秦展几乎是立刻回答,一丁点迟疑都没有。
到底是苏韫亭没憋住。
“她说,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出国前给你说了很多伤母子情分的话。”
秦展沉默两秒,过了一个红绿灯,才略自嘲的笑了下,“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从小到大……我都习以为常了。”
“就这么糟糕吗?”苏韫亭蹙眉,握了握秦展的手,“她生病了。”
“这几年,她不是一直都在治病吗?”秦展的语气很淡薄,“其实,我跟她之间,互不打扰是最好的。”
“或许她不这样认为。”苏韫亭说。
“苏队。”秦展侧脸看看苏韫亭,蕴了个非常寡淡的笑,“我的家庭和你们家完全不一样。你和我在一起,我不能跟你保证我的生死,唯一能保证的,是我们这个家,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
“谁他么要你保证生死?我们这一行,保证个屁的生死,搞不好哪天我死在你前头呢!”苏韫亭不满道,“你少拿这种话挂在嘴边上啊,不吉利,我不想听。”
秦展轻笑一声,“好。以后不说了。”
苏韫亭挥手在他胸口锤了一拳。
收起笑脸,苏韫亭回想起钟素琴女士在小花园里说的那番话。
“我生病了,很严重,想回来看看小展,这么多年我对不起他,你很好,看到你在他身边我很放心。”
“你很像小展的爸爸。”
“我没有什么别的心愿,如果可以,我想看到你和小展的婚礼。”
“小亭,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现在想看小展幸福,是不是太晚了?”
“你们一定要好好地,在一起长长久久,不要像我和小展的爸爸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