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刮了好几天的大风终于停歇,和煦阳光与微风在蒋星离开前重新眷顾大地。
并不是诵经时间,寺内寂静一片。阳光的碎影穿过树冠投影在地面上。刷成红色的墙头上偶然落下两三只飞鸟,轻声脆叫。
蒋星跨过门槛,思绪复杂躁动一路的心瞬间宁静下来。
“今天没人。”鹿启明道,“要不要去供茶?”
蒋星:“供茶?”
“这里的一个习俗。”
“是要从这儿买茶吗?”
鹿衡摇头,笑着指指家的方向,比划着说都是自家煮好,用保温壶装了带到寺里来敬。
鹿启明:“我认识这里的人。”
蒋星想了想,还是摇头,“算了吧,显得像心不诚似的。”
蒋星拒绝,鹿启明并不强求,只领着蒋星绕着建筑周围缓缓漫步,偶尔说说一两句他们小时候跟父母来这里时的趣事。
“……小衡跑到了人家的藏经室,”鹿启明勾着唇,“我妈都急疯了,茶洒了一地。”
鹿衡脸色通红,连比带划让他哥别再说了,至少在蒋星面前给他留点面子。
蒋星讶异道:“看不出你小时候那么皮呢?”
鹿衡摇摇头,指指另一个方向,意思是要去供酥油灯。
鹿启明没放在心上,颔首道:“一会儿门口汇合。”
青年步履匆匆地走远了,背影消失在道路拐角。
蒋星回头恰好与鹿启明视线对上一瞬,莫名的情绪在两人之间炸开,无声蔓延,令人呼吸困难。
他强笑说:“进去看看吧。”
鹿启明没说话,默默牵起他的手往里走。
两人交握的手指似乎从皮肤滚烫到了骨头里面。
寺内没有电灯,只有大殿角落的上百盏酥油灯缓缓燃烧着,香的味道很淡,看不见一个人影。
神像静静地环坐四周,慈眉善目地注视来人。
几百年前,这里的居民将最昂贵的财宝用于制作神像。金箔涂抹皮肤,宝石、珍珠、珊瑚用于装饰点缀。
随着岁月侵蚀,用作眼球的玛瑙颜色已经十分暗淡,蒋星与她对视片刻,心里慌乱起来。
嘴里胡乱说着:“珍宝蒙尘,不过在他们身上也算不得可惜……”
鹿启明听出他胡言乱语,只默默收紧手掌,烫得蒋星指尖蜷起。
蒋星抽了下手,低声道:“松开吧。”
“没关系。”
鹿启明虔诚地闭眼说了句本地话,再睁眼时看向蒋星的目光深邃而柔和。
蒋星阵脚大乱,小声说:“出去了。”
殿内太黑了,只有大门处明亮的阳光切入,把空间一分为二。
鹿启明大半个身影留在黑暗中,唯有眼眸被酥油灯照亮。
蒋星喘不上气,心乱如麻。
青年带着他走出大殿,蒋星重重呼吸了几口,觉得自己刚才的心慌多半是因为缺氧,为了挽回面子,笑说:
“你刚才在里面念的那句是什么?”
鹿启明:“想知道?”
两人绕过寺门,顺着斜影小径走入后方树林空地。
地面上有些被风吹落的叶片,蒋星低头踩着,刺啦作响。
鹿启明突然站定。
蒋星停下脚步,抬首一笑:“怎么了?”
“蒋星。”
鹿启明缓声道:“我刚才说的,”
“是我爱你。”
一句话杀得蒋星方寸大乱。
漂亮的年轻人惊呆了,胸口的狼牙因他低头踩树叶的动作落了出来。
他局促不安地眨着眼睛,睫毛颤抖,似乎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的话。
“不是吧……”蒋星干笑着,“咱们才认识几天呀。”
鹿启明迈步向他走去,缓而重,树叶碎裂的声音让蒋星心肝俱颤。
像是被人一路踩着心把子。
鹿启明垂首,手臂轻轻一按,蒋星被他抵到身后巨木上。
蒋星神经紧绷,粗粝树皮像是能隔着衣服触及其下肌理。
高大青年的阴影笼罩在上方,强势到危险的气势让蒋星呼吸微窒,双手不由自主地拽紧了鹿启明衣服下摆。
“鹿启明……”
青年垂下头,下颌线条冷硬,一只手轻轻抚摸蒋星头发,似在安抚。
可说的话却是逼迫。
“蒋星。”鹿启明道,“你把我和小衡,当做什么呢?”
他自嘲一笑,用昨天刚学到的新词,“Pao友?”
蒋星:“不是的!”
他仰起头,黑亮的眼睛直直看入鹿启明眼底,纤长羽睫还在轻轻抖动,一碎阳光落在上头,投下一片浅而微弱的阴影。
“我并不是这么想的。”蒋星抿着唇,笃定道。
“那是什么?”鹿启明脸色凝沉,低头靠得他更近。
两人视线平齐,彼此微乱的呼吸渐渐同调,似乎隔空也能听见对方心跳。
蒋星小幅度地摇头,声音带着不自觉的祈求:“我不知道。”
他对樊夜的坦白非常真实。
他没爱过人,也不懂如何去爱。他害怕爱,却又渴望爱。
【心理学上有这种类型哦,叫回避型人格】
【没确定关系前一切正常,水到渠成确定时回避方反而会主动离开,拒绝对方】
鹿启明安抚着他,亲吻他,唇齿相交间,他问:
“你想改变吗。”
蒋星眼神闪烁,似在恐惧犹豫。
过去的他心硬如铁,谁也不能伤害。鹿启明却想剥去所有防御,让蒋星露出脆弱的真心。
鹿启明:“我教你去爱。”
蒋星拒绝了。
鹿启明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瞬间失去了本来胜券在握的沉稳,有些失控地架起蒋星,迷乱地亲他。
蒋星脚下悬空,鹿启明抱得他太紧,而他太迷恋这种他人带来的安全感,搂紧青年,热烈回吻。
就这样,什么也不要去想。
享受当下不好吗?
疑问掠过蒋星眉间,鹿启明捕捉到,喉中笑意低哑。
“随你。”青年道,眼眸黑沉坚定。
“你只要记得我爱你。”
即便离开高原,这份爱也并不会消逝。
蒋星不愿去想,他闭上眼,低声呜咽。
风刮过树梢,簌簌轻响。
给保温壶灌满热水的青年人站在不远处,几乎要捏碎水壶。
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了过去。
蒋星睁开眼,水意朦胧,他看清来人,推了推鹿启明。
“小鹿来了……”
鹿启明瞥了眼弟弟,牙齿轻咬一口蒋星咽喉,放松力道让他站定。
蒋星指尖发麻,眼前因缺氧阵阵漆黑,靠在树上平复呼吸。
鹿衡狠狠挤开他哥,担忧地扶着蒋星滑坐到地面,拧开热水倒进杯盖中吹凉递过去。
“别担心。”蒋星失笑,无力地捏捏鹿衡手指,“很快就好了。”
【说起来,为什么系统没有显示攻略成功?】
【啊 对啊,我都忘了这事儿】
蒋星喝着热水,思索片刻:“桃子,男主是谁?”
桃子不好意思地冒头出来,扭扭捏捏:【其实……我也不知道,电影太乱了】
【啊?星星不会一直都搞错了吧?】
蒋星摇头,水里加了蜂蜜,很甜。他从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没来由地相信自己没错。
“我不会认错的,”他笑说,“男主独特的气场……”
说着,蒋星声音渐弱,有些意外。
他是纯纯的理工思维,无论工作里的实验还是日常生活做决定,他只相信数据,不信主观。
可他刚才却用自己的“感觉”来判断男主……
弹幕里还在分析:【星星说得对,气场,这么看前面那的男主们确实看上去就不一样】
【那铁定就是大鹿小鹿了啊】
【可没判断攻略成功哎?】
闭环了。
蒋星无奈,看着小鹿纯粹干净的眼睛,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亲了下青年脸颊。
没半点旖旎情愫,纯然的喜爱。
“不会真得小鹿开口说话吧?”蒋星好笑道,“合着我是来治病的呢。”
弹幕竟然一致同意。
鹿启明碰了碰他额头,生怕他再发热,“走吗?”
蒋星:“嗯。”他试着起身,又是一口气上不来,坐了回去。
鹿衡把水杯塞给他哥,转过身拍拍后背示意蒋星上去。
蒋星脸色微红,“不要。”
太像照顾小孩子了。
可惜鹿衡力气大,蒋星不配合,他就干脆面对面给他抱怀里,更像抱小孩。
蒋星只得捏捏他脸颊,“还是背我吧。”
青年得逞笑开,故意颠了颠蒋星,现在可不是蒋星说了算了。
蒋星吓得失声,紧紧拽住鹿衡领口,“别这样!”
青年停下动作,低头用鼻梁蹭他脸颊,安抚又讨好。
蒋星发不出脾气了,该说他在鹿衡面前本来就没有脾气,捂住眼睛叹道:“随你吧。”
鹿启明拎着包跟着二人,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意。
确不确定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溜达回家时路上的车已经拖走了,樊夜和俞沉不知道去了哪儿。
傍晚时分,鹿启明在厨房煮晚餐,铁门被人礼貌敲响,蒋星推开门,听见一声狗叫。
“汪!”
边牧脖子拴着绳,两条前腿人立而起,后腿蹦跶着要往蒋星身上扑。
蒋星看笑了,抱住它亲热喊:“星夜。”
樊夜静静站在一旁,见了蒋星瞬间放柔声音,“吃饭了吗?”
“还没呢。”蒋星摸着狗狗,抬头笑说,“你呢?”
“在等你。”
蒋星没料到樊夜会这么直白,换了俞沉他大不了摔门回去。
可星夜在,蒋星舍不得狗狗满心欢喜地来,却被以前的主人拒之门外。
蒋星:“不早了,你赶紧去吃呀。”
樊夜问:“说好请你喝酒,去吗?”
“谁和你说好了啊?”蒋星瞪大眼睛,看得樊夜心中柔软。
“白天。”
“不是说有时间嘛。”蒋星道,“而且要吃饭了……”
屋内传来鹿启明呼唤:“蒋星?”
“你看。”蒋星耸耸肩,“你快回去吧。”
樊夜默默抚上星夜背毛,身姿依然挺拔,蒋星却莫名看出了对方身后压抑的阴云。
他手足无措,面对樊夜他总是没办法说重话。
樊夜:“只去一会儿,我送你回来。”
星夜应和着吠叫,樊夜补充道:“那家可以带狗。”
鹿启明走到院子里,“蒋星?”
蒋星怀里还抱着狗,回头迟疑道:“樊夜请我喝酒。”
“你病刚好。”鹿启明皱起眉,视线与樊夜对上。
如出一辙的冷静稳重。
鹿启明突然心绪微沉。太像了。
他和樊夜太像。
蒋星:“我喝果汁,一会儿就回来。”
鹿启明无话可说。
他没有立场限制蒋星。
院门关上,那条边牧激动的吠叫一路跟着二人走出巷子。
鹿衡表情失落,指了指桌上的晚餐。
鹿启明没有多说,“都给他留一份。”
边牧一直往蒋星身上蹭,不多时就把自个儿的绳子和他腿缠一块儿,蒋星无奈道:“绳子给我,我来牵。”
狗子咧嘴傻笑,对樊夜歪了歪头。
樊夜顶个der用,还不是得它出手。
樊夜比了个手势,星夜兴奋地摇尾巴。
鸡腿!两个!
蒋星笑得不行:“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樊夜微笑道:“它很高兴你回来。”
“什么回来啊。”反正都跟他出来了,蒋星索性伸展一下手臂,懒洋洋地说开:“你可别想些有的没的。”
樊夜颔首:“我知道。”
晚上有点冷,蒋星催促樊夜走快点,两人一路走进步行街。
蒋星没有晚上来过,一看竟然满街一半都是音乐酒吧,民谣吉他与男女歌手婉转沙哑的歌声交响,各有风情。
樊夜选了民宿对面的一家酒吧,从它二楼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穿过镇子的一条小溪。清泉潺潺,湿润的黑色岩石在夜幕灯光下泛着黑曜石的光泽。
蒋星单手撑着木制窗台,“挺有意思的。”
酒吧是纯木质结构,色调暗红。二楼有一圈座位,中间镂空可以看到楼下的舞台。
围栏扶手上方挂着彩色的灯带,没有更多的照明,整个空间昏暗而暧.昧。
嘈杂听不见呼吸声,却连同伴的一个眼神都无限放大。
星夜一来就很乖巧地端坐,兴致勃勃地打量过往来人,客人们也很喜欢它,还有女生蹲下来用牛肉干逗它握手。
樊夜:“给你点了蜂蜜果汁。”
“又是蜂蜜啊。”
“不喜欢?”
蒋星笑着摇头:“挺好的。”
只是突然想起鹿衡。
他无意识地咬着吸管,“工作顺利吗?”
樊夜向来报喜不报忧,这回他却说:“不好。”
“嗯?”蒋星一愣,“怎么了?”
樊夜在杯中倒了啤酒,细密白泡缓缓消去。
“出了一点错。”
“不是晋升了吗?”蒋星担心他工作不顺,顾不得保持距离了,焦急道,“没事吧?”
“将功补过,再晋升。”樊夜并没有去拥抱他,只说,“那几天正好是你生日。”
蒋星在生日和他提了分手。
两人一齐沉默下来。啤酒的白泡快要消完了,樊夜一饮而尽。
蒋星垂着眼,低声道:“你别喝这么急。”
手指已经开始无意识抓紧星夜耳朵。
狗子忍了,后腿本能蹬空。星夜深感自己偶像包袱撒了一地,气得咬牙。
樊夜要是不给他加四个鸡腿它必啃拖鞋。
台上的民谣歌手说了几句什么,蒋星没注意听,下一秒就是满场欢呼声。
他侧首看下去,惊得差点掀翻杯子。
聂雪凡嘴角贴了白色的创可贴,头发应该是刻意弄过,凌乱洒然,其下野性凌厉的眉眼含着笑。
他踏上舞台,敲了敲话筒,“看来还是挺欢迎我的。”
他其实是个相当好玩的人,不发疯时带着点痞气。如果不是太强势,很容易就能和男生打成一片。
四座笑声零散。
聂雪凡故作苦恼,道:“我老婆跟人跑了。”
台下一片哗然。
蒋星手指撞到果盘,气得咬牙:“聂雪凡!”
他不敢太大声,怕引得顾客都看过来。
聂雪凡笑说:“但我想把他追回来。”
来这儿喝酒的大多性情中人,有人高喊:“追啥啊!跟人跑了就是不爱你啊!”
立刻又被另一种声音压倒:“追!嫂子也在吗?追不回来今天不关门!”
居然是老板发话,场下立刻热烈起来。
蒋星站起身,扒着围栏对聂雪凡无声斥责:你在干嘛!
星夜的绳子松开了,它看向樊夜。
一人一狗如出一辙的无奈。
二楼黑暗,并没有人发现蒋星,只当他是个格外激动的顾客。
聂雪凡对他一笑,视线再次转回一楼。
“他在看我呢,弹首歌吧。”
聂雪凡踩在高脚凳上,低头夹上变调夹,指尖勾动琴弦,拨出两个泛音。
星夜低低呜咽着,绕到蒋星脚边。
蒋星顾不上它,敷衍地摸两下狗头:“别闹。”
聂雪凡并不唱歌,手指翩飞,丝绸般的乐音在劣质烧火棍□□鸣,他抬起头。
耀眼聚光灯下,聂雪凡神情柔情到不可思议。
他轻声道:“这首歌叫《今夜爱无尽》。”
终于有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见蒋星,场下惊呼后便是更加热情的狂欢。
蒋星已经听不见吉他声了。
聂雪凡笑起来,眼神势在必得。
“看来我要成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星夜:我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狗狗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