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镇乾微微弯折茶叶梗两端,以免蒋星睡觉时把它弄出来。
“好了。”
他收回手,蒋星见他指尖染了血渍,抿唇歉意道:“谢谢。”
蒋星看了看褚镇乾手心的耳坠,没好意思要回来,踩上鞋子与他告别:“皇叔,那我走啦。”
“嗯。”褚镇乾微微颔首,“茶一并拿走。”
蒋星接过小铁罐,对他轻轻摆手,笑容单纯。
内侍带走了蒋星,先前守在门外的王府侍卫俯身进屋,奉上湿润布巾,恭敬询问:“王爷此举何意?”
这侍卫名叫焦焕,乃是褚镇乾自战场救起,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
褚镇乾向来不近女色,也没听说过有龙阳之好。方才他在外间听见蒋星声音,心中震撼不比皇帝少。
蒋星走了,还带了王爷最爱的茶,焦焕心中更是好奇。
褚镇乾斜撑着下颌,“之前的安排,撤了吧。”
焦焕目露惊异,“怎么突然……”
“本王杀人无数,”褚镇乾沉声道,“下了鬼门关都数不清手上人命。”
焦焕深深低下头,语气崇拜尊敬至极:“王爷这说的什么话!若不是有您坐镇中原,那些嗜血蛮夷早杀得天下生灵涂炭!”
短短十年,褚镇乾以一己之力将倾颓王朝拉回正轨,福泽众民,安定边疆。若不是……早该由他继承皇位。
褚镇乾不置可否,“本王不需要他人为我铺路。”
焦焕试探问道:“今日和亲的到底是什么人?无论男女,若他本是西夷人,那就算不上无辜。”
西夷全民皆兵,夏日牧羊,冬日便集结成游掠队袭击边城,抢夺粮草物资。褚镇乾摄政前,不知每年有多少无辜百姓惨死刀下。
焦焕父母也因此而死,他对西夷可谓恨之入骨。
“什么人……”褚镇乾眯起眼,眸光冷厉,“盯着他。”
“明白。”
褚镇乾慢条斯理擦净手指血渍,指腹温热,仿佛还能感受到蒋星柔软耳垂。
蒋星说的话,他只信一半。耳坠算其中一件。
有着三个铃铛的金坠在他手心静静躺着,光彩夺目,和他主人一样耀眼精致。
褚镇乾轻晃手心,却并无铃声传出。他从孔缝看进去,里面确实有小球。
焦焕突然道:“此物……”
褚镇乾:“如何?”
焦焕面色怪异,“属下是边关人,幼年曾在市集见过此物。”
“那商人是西夷人,身边有个年轻男子,他就戴着这东西。”焦焕皱眉道,“铃铛可以响,但需要非常温暖的环境,和……”
“直说。”
焦焕:“剧烈……摇晃。”
褚镇乾嗤笑一声,随手将之扔进床柜中,“退下吧。”
*
内侍领着蒋星穿过漆黑回廊,手中宫灯平稳,简直像鬼火。
蒋星问:“芸豆呢?”
“回公主,奴才着她先行为您打理住处,免得耽误您休息。”
内侍态度比先前更加恭敬,简直不像对待一个外族人。
他被带到一个荒凉偏僻的小院,里面只有一间五米见方的小屋,另隔了极窄的一间侧房用作下人休息。
庭院里荒草丛生,石板大半都碎裂翘起。
蒋星一跨过门槛就听见了小动物连夜搬家的动静。
芸豆见了他正要扑上来,突然想起这公主是个男子,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蒋星灿烂一笑,“芸豆。”
她一时百味杂陈,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想法,也勉强一笑。
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为蒋星不值。
小姑娘最具想象力。从蒋星说的那几句话里不知道给他描绘了个多么可怜的身世。如今还要替人受过,在这吃人的皇宫里苟且偷生。
她暗自下定决心,不管蒋星身份何时会暴露,在这之前她都要好好保护着对方。
内侍简单说了两句不要在宫中胡乱走动便离开了。
芸豆之前已得了内侍嘱咐,道:“公主,屋子收拾干净了,您快去休息。”
蒋星并不为这寒酸居所难过,轻快道:“谢谢。”
芸豆手脚麻利,常用的几件家具都擦得干干净净,床上也铺了柔软的被褥。床架子虽然蛀空了有点晃荡,但睡个好觉还是不成问题。
蒋星又去看了看下人的房间,里头积了厚厚的灰,床上就一张烂席子,根本没法住人。
他说:“不如你睡我那里,等明天打扫干净再说。”
芸豆心中酸涩,摇头道:“我给您守夜吧,这屋子……谁知道有没有蛇虫。”
蒋星嘴上答应下来,转头却仗着自己力气大,直接把芸豆推到卧室。
小姑娘懵了,“公主!”
蒋星小声说:“我本来也只是真公主的下人,你是女孩子,我哪能让你睡椅子。”
芸豆一动蒋星就按着她肩膀坐下。她实在拗不过,只得说:“椅子太硬了,您睡榻上吧。”
蒋星迟疑道:“中原女子不是不能与男子独处么?”
芸豆苦笑:“当奴才的,算什么男女?”
况且她不知蒋星身份的时候,手都牵过了,这算什么。
“嗯嗯,快睡吧。”蒋星笑得眉眼温和,“明天还不知道有什么麻烦等着。”
他吹了灯,抱着一卷被子蜷缩榻上。蒋星个子高,睡在上面有些拥挤。
芸豆合衣而眠,咬着被子流眼泪。
自打被卖到宫里,她多久没被人这么照顾过了?蒋星这样又蠢又好的人,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事儿?
可夜没过半,院门突然被人闯开,火光照得窗纸明亮。
芸豆悚然一惊,跳下床把蒋星推进去,“我去看看。”
“西夷公主可在此处?”外间有侍卫高喊,粗暴地踹翻院中石凳,“搜!”
芸豆脸色发白,推门而出:“公主已经休息了。这是做什么?”
侍卫头领上下打量她,认出是以前伺候秀女的芸豆,道:“陛下遇刺,各宫皆有人值守,唯此处荒芜偏僻,最适合藏匿。冒犯了!”
他身后三四个侍卫推开芸豆,鱼贯而入。
屋内漆黑一片,其中一人用火把点亮烛台,大步走向床榻。
芸豆不敢上前,惊呼道:“这、这……公主乃是陛下嫔妃,你们怎敢……”
“芸豆?出什么事了?”声音微哑,似乎是刚从梦中醒来,尾音轻快上扬。
侍卫停住步伐,握紧火把。
床帏后人影微动,一条雪白手臂撩开床帏,露出一点缝隙,看不清里。
腕上几根金镯如同某种束缚锁链,随他动作轻晃,发出轻细响动。
侍卫眼睛落在那皮肤上,一时呼吸急促。
都说今天来了个西域美人,皮肤比她们那儿的牛奶还白。
侍卫大多是底层行伍出身,谈话聊天粗俗下流,说陛下一碰,就能叫那美人噤声痛呼,在雪中留下大片杂乱红印……
芸豆扑上去,抓着蒋星手臂塞进床帏:“公主!是宫中侍卫搜查。”
“搜查?”蒋星奇道,床帏后的影子歪了歪头,“出什么事了?”
不待芸豆回话,他语带笑意,信任道:“宫中侍卫能为陛下做事,定然是人中龙凤,想必不会做出逾越举动。”
蠢蠢欲动的侍卫听了这话,好似真成了蒋星话中的重要人物,轻咳两声,连语调都客气不少:
“公主见谅。陛下遇刺,那贼人不知所踪,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陛下遇刺?”
蒋星焦急道,“有没有出事?”
他撩开帘子,动作太快,芸豆根本来不及制止。
侍卫双目圆瞪,一双眼睛挂在蒋星面容上下不来。
屋内蜡烛年生太久,火光昏暗,加上火把也照不透厅堂。蒋星黑发落在洁白底衫上,发尾卷曲泛着微光,如同丝绸。皮肤柔亮白皙,半隐在床帏后,宛如某种隐秘邀约。
蒋星眼睫微颤,紫眸中满是真切忧心:“我……我可不可以去看看陛下?”
他身份尴尬,照理来说是不得擅自行走宫中……可侍卫晕了头,满心都是想多与他相处片刻,心一横,道:
“自然可以,公主担忧陛下乃是一片真心。且此处不知是否有贼人藏匿,并不安全,陛下定能体谅您。”
蒋星眉眼柔和弯起,笑说:“多谢,且等我片刻。”
芸豆暗恨这侍卫多事。蒋星不去见皇帝也就罢了,说不准哪天陛下就忘了有他这号人,这下好了,又自找麻烦。
她驱赶侍卫,从公主寒酸的嫁妆里翻出件最不起眼的黑色衣裙,“只有这个。”
蒋星目露纠结,可嫁衣都穿过了,裙子就裙子吧。
芸豆给他穿上后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她本以为黑衣朴素绝不会让皇帝注意,可、可这料子怎么上身就半遮半掩起来!
侍卫已经开始催促,她心一横,给蒋星裹上冬日才穿的披风,警告道:“不准解开!”
蒋星皱着眉,小声抱怨:“可是好热啊。”
“外面风冷,你身体弱,懂了吗?”
芸豆推着他出门,谁也没看见梁上一闪而过的人影。
*
承明殿内气氛凝滞。
褚镇乾一身黑金朝服,闭目坐于主位之上,手中砗磲不紧不慢地轻转,声声脆响砸在殿内众人心头。
大将军周敬云受他提携,极为忠心,坐在褚镇乾下手。他朗眉星目,手掌按着刀柄,目不转睛盯着寝殿大门。
御史大夫年约五十,与褚镇乾相对而坐,面容莫测地端详手中茶杯,好似上头花纹比皇帝还重要许多。
老丞相跨过殿门,大步而来。他衣领歪斜,焦道:“陛下如何!”
皇帝的贴身内侍简单与他说了情况。
“褚镇乾!”老丞相中气十足地暴喝:“你这狼子野心……”
“李大人。”周敬云粗声粗气打断,“慎言。”
御史大夫缄口不言,权当自己是个瞎子聋子。
李丞相脸颊胀红,一甩衣袖,眼中掠过复杂思虑。
他并不信褚镇乾会忍了十年,在此时突然发难。可若能借此打压对方军中势力也算因祸得福。
褚镇乾无动于衷,又拨了三圈砗磲,终于缓缓抬眼,沉声道:“禁卫军可有回报?”
禁军卫尉躬身,答说尚在搜寻。
李丞相斥骂道:“承明殿层层禁军,怎会让刺客得手!”
周敬云听了,煞有介事地颔首:“本将也深感诧异。也不知是何等高手,竟能突破重重防守直取内宫。”
他是真心话,说出来偏偏就像阴阳怪气,暗示皇帝监守自盗。
李丞相忍了气,催促太医:“陛下如何了!”
小太医战战兢兢地进去问了,正巧碰上太医院大臣走出,一擦满头冷汗,道:“陛下无恙,皮外伤,将养三两天也就好了。”
周敬云大声道:“皮外伤要查这么久?我等在战场上……”
李丞相斥道:“尔等莽夫,怎可与陛下相提并论!”
周敬云眉间爬上怒意,他在边疆保家卫国,皇帝擦破个皮还这么磨磨唧唧。
他并非愚忠武将。比起皇帝,他更尊敬力挽狂澜的褚镇乾。
御史大夫喝了第三壶茶,终于笑叹:“如此臣等方能安眠了。”
谁也没理他。
砗磲绕回腕间,褚镇乾随意颔首:“既然陛下无恙,本王就不多留了。”
周敬云随他起身,也不与剩下的大臣寒暄告别,大步跟上。
可他一出门,却见褚镇乾并未上车,而是背对他站在殿门不远处的高大廊柱旁,身前似乎有个人影。
周敬云不假思索,径直走了过去,刚要呼喊褚镇乾,冷不丁听见个陌生称呼,浑身一僵。
“皇叔。”
周敬云并未刻意躲藏,可廊柱高大,正巧掩住他身形。
“你来做什么?”褚镇乾沉声道,手臂微动,似乎碰了下对方的脸颊,“不想活了?”
周敬云咽了口唾沫。
王爷骂人什么时候这么温柔过?
皇叔……宫内谁会叫褚镇乾皇叔?
周敬云想了一圈皇帝的兄弟姐妹,那不都在宫外嘛?这又是谁?
而且那些人见了褚镇乾都像老鼠见了猫,别说这样亲近柔软地喊皇叔,不一屁股坐地上就不错了。
“想活。”那人小声说,“就是想活才来的。”
“怎么回事?”
“侍卫查到我住的地方了,”他撒娇般地埋怨着,“就我那儿没人巡逻,我要是不走,万一查到什么怎么办?”
褚镇乾淡淡道:“自作聪明。”
周敬云可没听出里头有什么责骂的意味。
“皇叔,宫里环境都这么差吗?”那人身形微动,周敬云看见他肩头弯曲黑发,瞳孔收缩,知道了对方身份。
黄天在上,这……
蒋星道:“我的床只剩个空架子,一翻身就晃,吵死了。”
“皇叔能不能,给我换个好一点的住处呀?”他试探道,声音柔软,谁都舍不得拒绝,“芸豆都没有地方睡。”
周敬云听见褚镇乾低低笑了一声,吓得他寒毛倒竖。
“皇宫内的事,不归本王管。”
“真的?”蒋星歪歪头,“可他们都听你的。就连皇帝的太监也……”
周敬云刀柄撞上廊柱,褚镇乾淡淡回头,视线冰寒。
他讪笑着绕出柱子,“王爷。”
蒋星听到动静,侧身探出个脑袋,“他是谁?”
周敬云默默看向褚镇乾。本来他笃定自家王爷肯定不会和这外族公主废话,可现在他心里都发虚。
褚镇乾道:“夜深了,回去。”
蒋星立刻收回视线,祈求道:“皇叔肯定有办法吧?”
他手指无意识地交叠,揪着披风领口。一路走过来本就热得他脸颊绯红,还得听芸豆的,不能解开。
褚镇乾:“冬日的披风?”
蒋星轻轻颔首,小猫一样左右张望一下,靠近他,“皇叔,我好热。”
周敬云连退三步,刀柄又撞了三回柱子。
“我穿错衣服了,芸豆不让我脱披风。”蒋星皱眉道:“我想解开一下,又怕人看见。”
“周敬云。”
“王爷!”骤然听见褚镇乾喊他,周敬云立马挺直脊背。
“看着人。”
周敬云背又弯了点,“啊?”
褚镇乾懒得和这莽夫多说,对蒋星道:“此处无人。”
“谢谢皇叔。”蒋星笑得眼尾眯起,柔面丹唇都是春风意,“皇叔最好了。”
可中原衣物复杂,他好半天解不开一颗扣子,热得耳朵都红起来。
褚镇乾抬手,指尖一转就勾开一串纽扣。
蒋星松了口气,双手在肩头拎着披风不掉下去,时不时扇扇风。
难怪要穿披风。
黑纱滚金线,柔顺贴在肩头,纤长脖颈和锁骨一览无遗。里头丝绸衣裙贴身,外头罩衫半透,既能掩住蒋星男子宽大骨骼,又勾出流畅腰线。
丝绸如流金,随着动作勒出轮廓,连大腿弧线都能看清。
褚镇乾眉头微蹙,“谁给你找的衣服。”
“啊?芸豆。”蒋星怕他怪罪芸豆,连忙道,“我衣服都一样,跟她没关系。”
蒋星看了看褚镇乾黑金衣袍,又看看自己,笑起来:“皇叔的衣服也是这个颜色。”
【所以说,真的是笨蛋美人吗(狗头】
【不钓很难收场】
【这二位希望他们结婚的真的非常多.jpg】
周敬云默默握紧刀柄,心中恨不得扒住王爷双腿狂吼,您醒醒啊,不要被美色迷昏头!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公主心思稚如幼子,王爷喜欢也可以理解。只可惜人送来就进了皇宫大殿,要是直接送给摄政王府该多好。
褚镇乾眸色不定,难以看透心思,“宫外的事,本王可以做主。”
“可我又不能出去。”蒋星突然眼睛一亮,“陛下是不是受伤了?”
他随口说着大逆不道的话:“那他岂不是几天不能出门?”
褚镇乾眯起眼,“对。”
蒋星双手一松,喜笑颜开,“皇叔带我出宫吧!”
披风落地染了尘埃,有褚镇乾在,自然不必再穿了。
焦焕候立车马旁,等来的却是两个人。他本能放下凳子,呆呆地看着他们王爷一手搭着披风,一手牵着蒋星上车。
他脑海空白,只知道不必再找人盯着蒋星,人已经在王爷跟前儿了。
砗磲缠在手心手腕,蒋星细白手掌让他握着,小心踩着凳子钻进车厢,回首对褚镇乾轻快一笑。
“皇叔快上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各种称呼真的很戳我xp了就是说
啥时候能听铃铛响呢……
昨天出门了,今儿晚上再补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