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篮球砸到板上又弹起,未落地的瞬间再次被抢到,随着场外围观同学的尖叫声,池野用力后仰起跳,利落地投入篮筐。
漂亮。
队友已经吹着口哨过来拍他的肩膀,可池野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欣喜的色彩,自顾自地拿长椅上的毛巾擦汗,挡住了漆黑的眉眼。
“行,我撤了。”
说完,也不管旁人的眼光,拎起瓶矿泉水拧开,一口气灌下。
嗓子不再干渴了,心里还是烦。
有朋友想凑上来说两句,被人勾住脖子拦住:“行啦,你看大哥肯定心情不好。”
“那可不,就答应陪咱打上半场。”
塑料瓶子在手里被捏扁,池野把挂在脖子上的毛巾取下,拎着背包走出体育场。
被外面的寒风一吹,才觉得冷,拉链拉到下巴,又搓了搓手,一头扎进凛冽的冬日中。
腊月的天,刚过了小年,不少孩子都按捺不住了,纷纷开始玩炮仗,其中有以摔炮最受欢迎,不用拿打火机点,直接往地上砸就成,姿势还忒帅。
这段日子天气冷,路边绿化带角落还攒着不少的积雪,鞭炮炸裂后红色的碎屑堆着,空中都有股很淡的硝烟味儿。
池野把背包挂在横生的一截树枝上,对着结冰的河面发呆。
他已经连着来好几天了。
自从偶然间一次,遇见佟怀青在河道边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池野当时骑着车经过,没敢上前问,悄咪咪地等着人回去后,自己才离开,到家就后悔很久,开始每天过来转转。
其实他也是自欺欺人。
明明知道佟怀青在家属院里租的有房子,想跟人偶遇,直接在那儿蹲守就成,却偏要别别扭扭地碰运气。
河面上有发黑干枯的荷叶,一半露出,另一半匿在冰里,应该有小孩捡石头砸着玩,厚厚的冰层已然有向外扩散的花纹,不明显,非得仔细才能瞧见。
就像他那见不得光的暗恋。
池野跺了下脚,对自己有种很淡的厌恶感。
并不是说他对于喜欢上同性这件事无法接受,而是迷茫,什么样的契机会滋生出这样的情绪呢,他和佟怀青统共也就见过两次面,可也足够一个血肉初成的少年在夜里,大汗淋漓地惊醒坐起。
他的灵魂和身体,都明明白白地在嘶吼。
我喜欢那个人!
没有什么定语,男生、弹钢琴的、高一那个打架很狠的崽子,任何标签都没有,想到他,心里泛起的全部触动和柔软,无比清晰。
就是他。
好喜欢他。
池野沉默地盯着对岸低矮的房屋。
于无声中,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冬天。
哦,还干了件事,把当初欺负佟怀青的那帮人找出来了,池野私下里问过,没啥矛盾,纯属他们看不顺眼,趁人家练琴呢,给书包外套都偷了,扔学校的假山后面,留小纸条说有种出来单挑呗。
然后哄然作鸟兽散。
阴差阳错,导致了池野和佟怀青的初遇。
池野当时听完,没吭声,对方嬉皮笑脸说没啥,就是闹着玩。
从第二天开始,他们的书包也被扔得四散。
那几个人骂骂咧咧地给东西找回来,憋着口火,当池野是佟怀青的朋友,给人出气,结果第二天,第三天……课桌被翻倒,作业消失不见,虽然都能很快找到,终于还是暴跳如雷。
池野靠在走廊上,没掀眼皮。
就说了句,闹着玩呢,这么开不起玩笑啊——
这些事,佟怀青不知道。
自从冬天来了,他隔三差五地总要请假,说是容易过敏生病,寒风一吹,就能给人弄得发烧住院。
再加上那别扭的青春期自尊,男孩子们的恶意来得快,去的也快,而自己因为欺负人而被“教训”,总觉得没面子,干脆就住口不提。
看见佟怀青出现在班里,就当没看见。
佟怀青也不太在乎这个。
他的位置在侧面靠窗,同桌是个安静的小姑娘,对他十分友善,偶尔体育课活动完回来,俩人会一块分享辣条吃,然后哈哈笑着看对方辣到抽气出汗。
都挺菜的。
佟怀青其实,不是很喜欢这种味道重的食物,他挑嘴,肠胃也不算太好,跟家里闹别扭后转学到了这里,母子二人谁都不肯先低头,因此舅舅就当了中间人,特意雇了位老家的婶婶过来,简单照料一下他。
婶婶做饭技术普通,佟怀青吃得不多,经常买点面包什么的打发,偶尔才被同桌的零食眼馋到,尝一口,就疯狂地开始找凉水解辣。
“忘记买饮料了,”小姑娘用手当扇子,“我喉咙里都要冒火了!”
佟怀青刚用湿巾擦过嘴巴,余光瞥到桌子上的保温杯,心叫坏事,那里面装的可是热乎乎的水,喝的话,原本就被灼烧的口腔会更受不了的——
“喂,那人是不是找你的?”
有人用笔敲了下他的桌子,佟怀青还在张着嘴呼气,一擡头,瞅见窗户外头站着个身影,冲他笑。
大高个,皮肤晒得有点黑,寸头单眼皮,长相是那种带着点凶悍的英俊。
佟怀青拉开凳子出去,站在走廊:“怎么了?”
“没事,听说……你花粉过敏?”
池野表情特云淡风轻,实际上俩手心都紧张得要出汗了,继续开口,说出早已在心里排练多次的内容:“我认识个老大夫,他看这个还挺拿手的……你要不要看下?”
新学期没多久,学校栽种的桃李什么的都要开,还有花圃里的郁郁葱葱,他也是偶然间听说的,那个高一的佟怀青可娇气,成天过敏。
不好意思打扰人家,又去揪月季。
“要不要找他……”
“要,还是不要?”
到最后也没得出结论,池野自暴自弃地冲进浴室,在花洒下洗了个冷水澡,激起一身战栗后,清醒了,自己在分寸内,以同学的身份帮点小忙,总是可以的吧。
同时也能更加辨明自己的心意。
就是太紧张了,眼神都慌。
佟怀青可能刚刚吃了什么东西,嘴唇好红,初春的阳光照耀下,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似乎能看清,还在微微喘气,眼里是带着笑的。
鲜活极了。
说行啊,有空我去看看。
又说,麻烦你了。
池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他们年级在隔壁的教学楼,走过去要五六分钟,感觉每一步都轻飘飘的,似在云端,好容易回到位置上,周围都在嬉笑打闹,吵吵嚷嚷,他面色平静地坐下,用脸贴住冰凉平滑的课本扉页。
一来二去,居然也慢慢熟了。
才发现,佟怀青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有时候慢吞吞的,不知脑瓜子里在想写什么,你叫他名字,就会迟到那么两秒,才转过脸笑起来:“嗯?”
不太主动跟人搭话,但你要是问他,会很认真地回答。
池野觉得,他脾气好柔软。
之前跟人起冲突的原因,大多数都出在了相貌和偏冷淡的性格上,而再熟稔之后,就会知道这家伙就像个小孩似的,脾气是有的,一点就炸,但来得快去得也快。
就像在学校里的日子一样。
都不上晚自习,一个需要去操场训练,另一个则要在琴房练习,结束后的时间也差不多,池野每次都在体育馆快速冲个澡,就佯装巧合地往人家那边跑,弄得自个儿兄弟都不满意,说你追对象呢,这么积极干啥。
池野就嘿嘿笑,不解释。
佟怀青性子有点“独”,朋友也不多,晚饭老是不好好吃,等磨蹭到九点来钟出来,就饿得有些胃痛,毕竟十六七岁的半大男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有时候会自己回家,蒸碗嫩嫩的鸡蛋羹,或者就干脆在路边买个烧饼什么的。
家里的婶婶最近有事,要回去照顾小孙子。
池野就逮着这个机会,拉着佟怀青陪自己吃饭。
理由还特充足,有时候说是给弟弟妹妹做的,多了,过来给大家都尝尝,当然有佟怀青的一份啦,有时说是后街开了家新店,做的山野菜糊糊面特别好吃,反正他总有原因,能哄着人吃得滋润又舒服。
朋友们说,你最近跟那个小学弟走挺近的哈。
池野就很坦然地点头,说嗯。
一个学校的嘛,有心的话,怎么着都能碰得到,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多。
佟怀青有时也会去体育馆找池野,闲得无聊,到处转转,差点被打羽毛球的男生撞到,被池野一胳膊揽自己怀里,又很快放开。
“给你们买饮料啦,运动会上给我们班放水啊。”
都熟了,高二的体育生嘻嘻哈哈围上来,打趣说他是池野的小媳妇。
佟怀青没吭声呢,池野就开始揍人了。
球鞋和地板的摩擦声好响,都在笑着闹,注意不到长椅上那两人剧烈的心跳。
佟怀青最后从塑料袋里拿出瓶葡萄汁:“你的。”
这玩意据说贼酸,但池野就是喜欢,以一己之力包揽了小卖部里的全部销量。
池野笑着说谢谢,刚拧开,看见佟怀青也在歪着脑袋看自己,就顿了顿:“想尝下?”
“酸吗?”
“我觉得还成。”
接过了,略带好奇地凑近,喝的时候睫毛是垂下的,有种毛绒绒的质地,看得池野心里有点痒,下一秒,那张桃心小脸就皱起来了,佟怀青被酸得眼睛都睁不开,扁着嘴找矿泉水。
池野大笑着递过去。
一个喝矿泉水,另一个喝葡萄汁,都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了旁侧。
不敢看对方。
呼啦啦,转眼就到了夏天。
那就要去河边捉小鱼,趁着夜色抓知了,佟怀青有点嫌弃这玩意,被池野连哄带骗地拉过来,玩了一次后立马上瘾,第二天准时拎着小桶等待。
池野有弟弟妹妹,俩小孩特喜欢这个佟佟哥哥。
原因无他。
手臭。
晚上仨小时过去,池野能逮一小盆,陈向阳跟池一诺齐心协力,也能有七八只,只有这位长得好看的佟佟哥哥,最多只能捉仨。
小孩原本还垂眉耷眼的,觉得跟大哥没法儿比,一看佟怀青的战果,立马支棱起来了。
嘿嘿,看来他们也很厉害嘛。
找小螃蟹也是,池野掀石头,一掀下面就能有乱爬的河蟹,直接往桶里扔就行,而佟怀青呢,连着扒拉好几块,下面都全是水草浮藻,偶尔看到里面有东西乱动,兴奋地凑近,好家伙,是个塑料袋。
池野就大笑起来,捡个木棍给袋子挑了,扔路边的垃圾桶去。
回来的时候走得慢,能小心地偷看会佟怀青。
少年穿着白短袖,灰色裤子往上卷了两层边,小腿线条很漂亮,从脚踝处就没入河水,赤着脚,像浸在凉水里的玉。
正弯下腰,很认真地找小螃蟹。
池野其实一直给佟怀青偷摸放水,但人家有骨气,坚决要求自己找,举着个小手电筒,表情那叫一个严肃,认认真真地来回转悠,可就是找不着。
好气。
回去路上嘟嘟囔囔的,先给俩小孩送回家,池野就骑着摩托送佟怀青。
都戴着头盔,佟怀青在呼啸的风中,悄悄趴在池野的后背上。
下车后,池野给他兜里塞了把黑糖话梅。
吃点甜的,开心点。
秋季开学后,池野再没逃过课间操。
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能远远地看一眼,也很快乐。
风把少年宽松的蓝白校服吹起,佟怀青偶然间回眸,立马笑着开始招手。
“池野!”
他一溜儿小跑过来,还差点撞到横眉叉腰的教导主任,池野在对面脱下外套,反手甩在自己的肩膀上,哭笑不得:“你慢点。”
练体育的身体好,这点微凉的天压根不会穿太厚,做操的时候检查,得统一穿校服,那么结束了就不用再穿,露出里面的篮球服。
佟怀青还没到跟前,就感觉后背一重,池野本能地两手一托,才发觉是连跳远的一个哥们,跟他瞎胡闹呢。
“靠,腿疼死了!”
男生之间勾肩搭背,拍个屁股什么的都习惯了,这人跟猴子似的挂池野背上,开玩笑:“大哥送我回去呗。”
池野松开手:“你给我下来。”
“我给你抄英语作业,真的,刚老班罚我跑八圈,没做好热身,”他没注意到前面的佟怀青,还絮絮叨叨,甚至故意把声音拉长,“好不好嘛,大哥?哥哥——”
操场上人来人往,做完课间操,还有差不多十分钟的时间,打闹,去超市买零食,抓紧时间跑教室补作业,都忙忙碌碌的,无人注意这小小的角落。
佟怀青站住了,没什么表情:“那你先忙,我回班了。”
“哎?”
还没来得及问,佟怀青叫自己干嘛呢,背上的人又开始嚷嚷,池野无奈地捏了下对方的腿,果然,没来得及放松,肌肉是绷紧的:“你先活动下,别偷懒。”
眼睛还在往前看,找佟怀青的身影。
那么多年轻的男孩女孩,穿梭在绿茵场和湛蓝的天空下,他的心上人又那么安静,很容易就消失不见。
一直到第四天的傍晚,池野才又见到佟怀青。
他等啊等,从金色的黄昏等到夜幕初升,淡色的月亮悬在落叶松的树顶,校园里好安静,只有长一声短一声的虫鸣,下课铃响起又结束,偶然间的吵闹倏然消失,只有从班级门口斜着露出来的半道灯光,给人拉出长长的影子。
佟怀青背着双肩包,一级级地下着台阶,走出教学楼的时候,月色如水。
手腕有点累,随意地活动了几下,就听见后面有人在叫自己。
一扭头,看到了池野。
站在火红色的凤凰花下,但由于天黑,看不太清楚脸上的表情,只恍惚觉得似乎已经站立许久,身上有着萧瑟的冷意。
可池野,能很明显地看出佟怀青的神色。
瞬间的惊喜,可又瞬间被收起,长睫毛垂下,恢复成惯有的冷淡疏离。
“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他还没完全走下台阶,笼罩在教学楼的灯光下。
一高一低,一明一暗。
池野擡头看他,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仰着脸笑:“没事,过来看看你。”
佟怀青撇过脸:“我有什么好看的。”
“嗯,好看。”
话音落下,两人都有些发愣。
其实,也不算特别过火的话吧,就是半开玩笑嘛,可一个已经猛地低下头,另一个则手足无措地解释起来,太笨嘴拙舌,过一会,成了那个低头的安慰解释的,到最后,又变成俩人都红着脸不说话了。
秋夜微凉。
“你生我的气了吗?”
“没有。”
回家属院的路上,要经过种满梧桐树的道路,泛黄的叶子飘落满地,踩上去是很轻的声响。
“那个……”池野喉结滚动,“我朋友他就是比较咋呼,你别放在心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只是本能地感觉佟怀青不高兴,想来想去,是不是那天冷落了对方,闹出点不愉快了。
可佟怀青突然驻足:“什么?”
耳尖都带了红意。
“你什么意思啊,”佟怀青咬着嘴唇,胸口剧烈起伏,“你、你在说什么啊!”
池野跟着愣住,手足无措。
眼睁睁地看着佟怀青变了表情。
“你故意的是不是?”
不愧是一挑四的狠人,气势汹汹地上前一步,唬得池野心口都颤。
“你……”
表情再怎么厉害,嘴巴笨,“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囫囵话,就拿眼睛瞪池野,心里酸酸皱皱的,难过得厉害,瞪到最后,很想哭。
池野慌张地垂下脑袋,又是道歉又是哄人,拉着佟怀青的手往自己胸口打。
“……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别难过。”
也是不会说话,就来回说是自己的错,要人家别伤心。
佟怀青眼睛红彤彤的,别过头去,真的掉了眼泪。
用胳膊擦了会,就不哭了,哑着嗓子跟池野说对不起。
“是我耍性子了,没事,”他抽抽鼻子,“哥,你别介意。”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飘渺地传来,这条小道上很快就会响起自行车的铃声,和高中生奔跑打闹的嬉笑,路灯不大亮,风又吹得急,池野怕人冻着,干脆解开校服外套,用力地把佟怀青搂进怀里。
回去路上,都没说话。
进了家属院的那处单元房,佟怀青先去洗脸,池野则去厨房烧热水,这里他来过几次,早已轻车熟路,但可能今天心里太慌,差点砸碎一只瓷碗。
出来后,都不好意思在沙发上坐了,就杵在门口,等佟怀青出来。
过了好一会,才听见水龙头被关上。
佟怀青出来的时候,除了额发和睫毛稍微有点湿以外,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依然是有点娇气做作,但又很好说话的模样,还有心情跟池野开玩笑,说哎呀后悔了,刚你让我捶你,我怎么没趁机来几下呢。
池野很安静地看着他。
佟怀青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仰起脸,叫了声哥。
“你什么时候去集训?”
还是问出口了。
积攒的情绪堆得太久,一点小小的别扭就能搅得翻天覆地,学生时代的大事是什么呢,考试和分别,以及那个看似遥不可及,实则近在咫尺的未来。
池野今年,高三了。
“下个月。”
佟怀青垂下睫毛,笑着说:“行,那我到时候去送你呗。”
池野成绩不错,教练早就商量过了,过完国庆就去省会那里,看能不能再上一个台阶。
“那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又擡起眼,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里,映的全是窗户洒下的月光。
没开灯呢。
池野连声音都放得很轻:“初步计划是两个月。”
说不上来,似乎太静谧了,连高声都是一种打扰和唐突,可这样美好的氛围被毫不留情地打破,佟怀青转身按开电视机,屏幕发出刺眼的光,没拿遥控机,不管后面放的是什么内容,只是把音量调大——
池野疑惑着:“佟佟?”
“闭嘴,”佟怀青回过身,凶巴巴的,“我有话跟你说。”
有点背景声儿,就胆子大一点,没那么紧张。
壮胆嘛。
池野怔忪在原地,下一秒,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被佟怀青推倒在沙发上。
双手按住肩膀,膝盖却不小心碰撞,磕得彼此有些疼,校服衣领抓皱了,电视机里开始播放一条很长的饮品gg,吵得人耳膜都疼,心脏跳得发痛。
佟怀青注视着池野,张张嘴又闭上。
池野一动也不敢动。
手在对方腰侧虚扶着,没碰到,隔着点距离,僵硬得浑身像生了绣的缝纫机。
“草。”
是佟怀青在骂脏话。
趁着这个劲儿,死死地盯住池野看,声线发抖。
“我挺喜欢你的。”
“感觉……你好像对我也挺有意思。”
“那么,要不要考虑下,那个……早恋?”
一口气说完,泄了气,猛地捂住脸,发出无声的尖叫。
又羞又委屈,说不上来,还后悔,觉得好好地正暗恋着呢,怎么就把喜欢池野这件事,轻而易举地说出来了呢,佟怀青算是个挺讲究仪式感的人,在他之前的憧憬中,告白,牵手,接吻,譬如此类的浪漫故事,不说发生在花前月下了,起码不能是在暗乎乎的家属院单元房,听着电视里的搞笑gg,由自己这样说出来啊。
呜——
直到手腕被复上一层滚烫。
池野把佟怀青捂着脸的手拉开,稍微用了点力气:“好了,别害臊,先看着我……”
佟怀青的眼睛眨得好快,怂了,害怕了,还有点故作镇定的慌乱,可也撑着没丢份,紧紧地抿着嘴,和池野对视。
他想过的。
如果捅破这层窗户纸,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池野会觉得大惊失色,或者嫌他恶心吗,不,池野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他心软得要命,如果对自己没意思的话,可能会委婉地拒绝,然后也不会远离他,而是保持着和以前一样的朋友关系。
那我就自己走。
佟怀青当时是这样想的,按断了自动铅笔的笔尖。
拿橡皮擦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自我安慰,不对,池野应该也喜欢他吧,最起码,是不反感的……
思来想去,草稿纸都被他搓破了,烦,不管了。
丢进垃圾桶时,又胡思乱想起来。
那既然池野喜欢自己的话,为什么不表白呢。
想不通哇。
好难。
“佟佟,你看着我。”
池野又在叫他。
佟怀青深呼吸着,拼尽全力地稳住自己的气息,然后擡起头——
池野在笑。
笑着拉住自己的手腕。
说了个谢谢。
完了。
几乎是瞬间,佟怀青绝望地闭上眼,心如死灰到要发抖,被拒绝了,被人很温柔地说了谢谢,接下来的一切不用想了,谢谢你喜欢我,但是——
“但是,能让我也和你表白一次吗?”
拇指揩过他湿润的眼角。
“这种事,不该只有一个人勇敢。”
“我……我也喜欢你,很久前就开始了,很喜欢的!”
佟怀青呆呆地睁开眼,看着池野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淌到他的下巴上,又直直坠落,掉在了池野的心窝。
十几岁时的喜欢,是课堂上被提问时,相继站起来的羞赧,是悄悄于人群中寻觅对方的身影,很容易满足,不知疲倦,连作业本并列在一起都会很开心,可真正表明自己心意了,却又不知所措起来。
丢脸。
池野直接伸手,给人抱了个满怀。
一下下地顺着那瘦削的后背。
在耳边哄了又哄,乱七八糟的,想起来什么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佟怀青才坐直身子,红着脸看对方。
对视的瞬间都傻了,不知道说什么。
就笑。
笑了会,发现拉着手呢,又赶紧烫着似的分开,可又发现,自己在人家大腿上坐着呢。
这下,池野难得强硬起来,不让人跑。
“你再说一遍。”
“什么,”佟怀青装傻,“你干嘛呀,都几点了,快点回去……”
池野笑着:“不行,我想听。”
“那你先说。”
“我喜欢你。”
“啊呀——别说了——”
心跳得都要失控了。
那天晚上,池野一宿没睡着。
回去的路上,甚至还跟一只小泰迪,两只布谷鸟打了招呼,笑呵呵的,一脸傻气。
幸好天黑,也没遇见什么熟人,能瞒着点。
第二天暴露了,池野自己主动说的,就告诉了自己弟弟陈向阳,说他有对象了。
陈向阳正刷牙呢,差点把牙膏沫都咽肚子里去:“哥,你早恋!”
池野:“嘘,声音小点!”
“我都十八了,这个年龄也算不上什么早恋吧。”
陈向阳继续震惊:“那、那嫂子多大啊?”
池野的嘚瑟劲儿瞬间下去了,扭捏了会:“比我小点。”
不好意思再说了,顺手揉了把弟弟的脑袋:“别往外说啊,等以后有机会,带你们出来一起玩。”
都出门了,陈向阳又追出来:“哥,那人我见过没?”
池野一个踉跄,没敢回头。
只听见陈向阳在后面嘿嘿笑。
“行啦,我知道大哥是为了跟我分享快乐,祝福你们呀!”
到学校后再见到佟怀青,俩人的相处和以前,倒是没什么两样。
除了会在后街小道上,偷偷拉一下手。
池野每天会送他回去,短短六七分钟的路,被他们走出二十分钟的架势,舍不得时间的流逝,可转眼间,已经到了离开的时节。
佟怀青说过要送他,但这段日子以来,都没主动提。
临走的前一天,池野正在院子里浇花呢,突然听见个响动,一枚小石子从外面投掷进来,骨碌碌地滚到他的脚边。
上面还包了纸条。
打开一看,就四个字。
“出来早恋。”
池野把纸塞进自己衣兜里,立马跑去推开大门,果不其然,佟怀青在门口站着,笑意盈盈。
天王老子来了,都别想阻止池野这会儿抱佟怀青。
佟怀青被箍得有些疼,可也没推开对方,只是笑着说好了,进去再说。
俩孩子还没放学,大人们也没下班,池野拉着佟怀青的手上了二楼,带进自己房间。
“咔哒”一声。
门反锁上了。
这个声音倒是有点突兀,两人猛地有些尴尬,佟怀青是第一次来池野家,就站在那儿四下看看,说不错,房间好干净。
没有一点多余的气味,弥漫着淡淡的柑橘香,床铺叠得整齐,书桌物品都分门别类地放好,两张篮球海报贴在门后,一盆小茉莉摆放在窗前。
池野盯着人看了会,在床上坐下,打开双臂:“过来。”
佟怀青眨着眼睛,走过去,坐在池野的腿上。
“你这是来送我吗?”
“嗯。”
佟怀青低头看自己的手:“我怕明天……人太多了,会说不上什么话。”
“怎么这样煽情,”池野笑着刮他鼻子,“很快就回来了,你乖乖的,啊?”
又沉默了。
“早饭和晚饭一定要吃,喝热水,晚上别熬夜。”
“我知道,你都说几次了。”
池野给人往上托了下:“我也好好照顾自己,努力训练,好好学习……就剩最后这几个月了,拼一把。”
为了彼此能有更好的未来。
佟怀青看着他,笑着点了点头。
然后搂住池野的脖子,轻轻地把自己凑上去。
很安静的初吻。
本能地闭上眼睛,感受到对方灼热的呼吸。
蜻蜓点水,结束得好快。
互相看了好一会儿,都红着脸笑起来。
池野问他:“能再亲一次吗?”
“不行,等、等你回来再说。”
“我想预支一个……”
佟怀青还说池野心软呢,他才是心肠最柔软的人,迷迷糊糊地就答应了,太喜欢了,狠不下心,手指给对方的衣襟抓出褶皱,睫毛不住地颤抖,嘴唇被烫得发麻,浑身是接连不断的细小电流,鞭打他的所有神经和敏感。
池野一点点地吻他,充满占有欲,又很克制。
这次结束得慢了,佟怀青用手抵住对方的唇:“好了,预支过啦。”
池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嗯,谢谢你……等我回来,晚上我还送你回家,天冷了,你记得戴手套和帽子。”
佟怀青用手在他脸上戳出个酒窝:“你不学习啦?”
“学呀,”池野笑着,“我拿着练习册,蹲你们琴房外面写作业。”
“可怜巴巴的,”佟怀青也跟着笑,“我开门,放你进来。”
“能再给我讲两道题吗?”
“当然呀。”
还没进入冬季,天空明净澄蓝,阳光明亮,书桌上的课本被风吹得掀起一角,迎着日光,是近乎于纯白的一种灿烂。
可无暇顾得上去看。
能牵手,能亲一亲,就仿若拥有了全部,他们躲在世界一隅,尝到了令人心悸的甜蜜,彼此告白,成为恋人,那就都是有勇气的小少年。
那就快快长大,能够再拥抱更多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