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不常见,巧克力倒可以去学校的小卖部买到,金币模样,一毛钱两枚。
显然裘榆送他的要更体面一些,外包装是紫色,剥开另有锡箔纸。
啥巧克力,还奢侈地裹两层。
他把两样一起含到嘴里,一旁的裘榆看得喉咙疼:“腻不腻。”
袁木闭紧嘴巴晃了晃脑袋,小口小口地吞完,问:“你喝过巧克力奶没?”
裘榆看了他几下,没再接话,扭开脸,他的下唇沾有白色奶珠也无缘故地不想开口提醒。
前段时间——是很久之前,他们半句话都未搭过的时候,他遇过袁木刷牙。
那天已入深夜,裘榆被锁在阳台上罚站,看见对面二楼的袁木趴在杂物间旧弃的窗边望远处,大概是进行睡前洗漱,他手握牙刷戳进嘴巴,手却不动,开始认真地摇头晃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方位摆了个周全去将就静止的牙刷。
如今四年级马上结束了,袁木是不是还这样傻里傻气地刷牙?裘榆不知道,因为很久没见他出现在那个窗口。
不过应该是吧,毕竟是能喝到巧克力奶的人。
袁木看不见裘榆转头过去是抿嘴默笑,以为自己又多问一句无意义的话,只好换有意义的讲:“今天的事你不要告诉钱进嘛。”
钱进发烧在家,没来上学。
袁木你凭哪门觉得我会跟钱进说得上话?
不过裘榆还是接:“为什么。”
“他喜欢杨岚清诶。”
有什么关系?
裘榆:“然后呢。”
袁木抬着牛奶盒绕去他左边,企图与他面对面:“杨岚清是她家姑娘。”
他手指向办公室,“你不会不知道吧?”
办公室里杨岚清她妈,也就是他刚才口中的“垃圾”,正在转椅上直勾勾监视这边动向,而袁木在直勾勾看裘榆,浑然不觉。
裘榆缓缓探身把他的手拉回来,说:“刚知道。”
“哎。”
他颇骄傲,“我入学没多久,经常看见杨岚清放学后在办公室做作业就猜到了。”
袁木不像裘榆,他笑是怡然大方地笑。
裘榆静静地观量他,明明睫毛上的泪还没干。
“钱进知道会怎样?”
“怪怪的,好兄弟和认准的丈母娘杠上,会尴尬吧。
可能杨岚清也会讨厌我,那钱进岂不是更为难。”
袁木蹙眉,提前苦恼上。
会讨厌吗?
“她刚才还帮你解围。”
——虽然手段迂回,并且意料之中的无效。
迁徙的兽群回来得很快,还带着一只气势汹汹领头的。
这个族群的种类清晰明了,是暴躁的山羊,老师的双蹄高速交互,顶着一对角就要撞过来。
“刚好回来了,我下课去道个谢。”
袁木发音朦胧,语气敷衍,一听就是舌弹牙齿唇不动。
眼看将连累无辜,他推了推裘榆,要他回教室。
谁知推不动,裘榆仿若未嗅到走廊另一边的腾腾杀气,继续说:“我不说,还有其他人。”
袁木迎对老师的凶光,一度想把裘榆扯来自己身后,这轮对峙持续到她走至教室门口,一个冷哼扭身跨去讲台,身后的队伍自发成股绳拧作一条她的蛇尾,一节一节地涌进去了。
他僵硬的身体松懈下来,回头发懵:“其余人没机会说的,关系好的那几个,我会去堵他们的嘴。”
该是裘榆和他心无灵犀?还是裘榆和他同生共死?
袁木隐约清楚裘榆交朋友的门槛比较高,但未曾想高到共患难两个回合了他还够不着。
没过几天,他在照面时兴冲冲地跳上前去和裘榆打招呼,裘榆先瞟了瞟后边的钱进及一群狐朋狗友,才瞟回来对他冷淡点头。
袁木对脑子里面盘旋多时的两个选择题迟迟下不了决断,裘榆这等反应,让他更加摇摆不定。
幸而牛奶和巧克力借他勇气,在春天即将消亡前,瞄准许益清往麻将馆去的时机,独身敲响裘榆家的大门。
他的羽绒服在裘榆的衣柜里待太久了。
在裘榆家的几次来返,和裘榆看似难以捉摸的阴晴间,袁木最后还是摸透规律:他好清净,只有自己一个人出现,他才愿意说上那么几句。
然后夏天来临,袁木愈发频繁地向裘榆靠近,鲜少再扛着太阳和钱进厮混在大街小巷。
裘榆家有很多新鲜玩意,随身听、连环画、故事会、影碟机,他妈妈的房间里还装白色台式电脑,不过袁木从没进过那地儿。
那块儿发着圣光,简直是闲置的老师办公室,有时他们坐在客厅玩儿,袁木都会不自觉起身把许益清的房门掩上,不然总有一种在虎口瞎蹦哒的感觉。
不过就算没那些小玩意儿,袁木也愿意在裘榆身边消磨时间。
暑假时他就常常带着作业溜来他家,俩人各占一处地方,互不打扰。
袁木定力差,达到目标的一半就打哈欠伸懒腰,撺掇裘榆一起放松。
他们躺在地板上,随身听放中间,一人一只耳机听歌,等阳光从他脸颊爬去裘榆脚踝。
或拉好窗帘一人一半沙发看电影,按暂停键来分析古惑仔里的脏话。
有时也去裘榆卧室,一人一块地砖读笑话本。
笑话本是袁木读,裘榆啃四大名著。
袁木还在裘榆家洗过头发,他抹着洗发露把发型梳成一个犀牛角,走出卫生间仰着脖子叫裘榆看,那是他第一次见他露齿笑。
有酒窝诶,两个。
裘榆还教他洗过碗。
耐心地说要先洗碗再洗筷子,用清水过两遍,洗锅洗抹布,接着是示范。
后来厨房被他(们)玩得全是洗洁精的泡泡,水流冲不散,不得不徒手捧起来吹到窗外去。
害袁木被裘榆监工,沥干碗筷后,勤勤恳恳拖了三道地板。
暑假过了大半,他们两人的影子,大多是日出叠在一路,日落分开。
但也有发生意外的时候。
下午,烈日当空。
听到客厅出现钥匙声响时,他们在房间里吃冰棒。
袁木愣住,冰棒化的水滴在他下巴,他用嘴型问:“谁?”
裘榆伸手为他擦掉:“我妈。”
“我得躲起来。”
“没关系。”
袁木苦着脸:“我不行。”
裘榆的衣柜装不下人,袁木只能蜷蹲在书桌底下,期间还抱来几件衣服蒙在自己头上,其中一件就是他还未拿回家的羽绒服。
“怎么样?”
“用不着衣服。
看不出来的。”
袁木放心了:“双重保险。”
才藏好,裘榆的房间门就被推开了,力度不小,听起来许益清的心情不怎么样。
“你在房间干嘛?”
“看书。”
“书呢?”
“刚放下。”
“你别给我扯谎。”
“没有。”
许益清把床边的风扇关掉,说:“趁我现在有空,把你的暑假作业拿出来给我检查。”
“没做完。”
“拿出来。”
许益清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他。
其实裘榆的心长久地处于麻木状态,许益清日复一日的苛责、盛怒、惩罚,他都可以僵然地承受。
早早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达到妈妈的要求,那么,消灭、放弃自我意识的存在,成为最完美的应对方法。
所以当他得见袁木噙泪的脸时,是无措的。
过于热,脸色绯红,头发半湿,衣服被抱在了怀里。
为什么哭。
或许是汗流进了他的眼睛?
天际将黑,袁木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待了两个多小时。
裘榆之前忘记关上卧室的门,门外发生的所有事都被他听到了。
“对不起。”
裘榆半跪在地上,想要拉他出来。
让你被吓到,让你看见这样的妈妈,让你知道我是这样的我。
我很抱歉,也很想祈求你的原谅。
袁木一把揩掉将要落出来的泪,向裘榆伸出双臂,轻轻攀上他的脖颈与后背,紧紧地环住他。
裸露的皮肤贴合,拥抱滚烫,他把体温渡给裘榆,混着胸前的心跳和耳廓的吐息,温度随之急剧攀升。
他创造了此夏最炽热的时刻。
裘榆的手指微动,展开,快触到袁木的衣摆时,他松开了他。
指印是浮在脸上的,在白色灯光更加失真。
红白相混,分不清楚哪一色是伤。
“明天就能——”袁木的凝视迫使裘榆开口。
明天就能消。
这句话裘榆没能说完,因为袁木的手心压住了他的小臂,倾身来吻他的脸。
是可以避开的,袁木意图昭然而动作缓慢。
但怎么避,他如徒步登爬千梯只为求愿的信教人一般,虔诚且庄重,他愈靠愈近,还未吻上,裘榆的一颗心就已经在颤颤巍巍地等待与想象。
他一触即离,红着眼睛说,亲亲就不痛了。
裘榆另一条腿也卸下力气,跪了下来,他笑了笑,向袁木的肩膀倒去,额头抵肩头,长长地喘气。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长得不可思议,从裘榆的第一个露齿笑开始,贯穿秋雨和冬雪,延至新世纪的千禧。
虽说好景的确难挽留,它结果在千禧年四月,袁木被方琼彻底抛弃,在乡下的爷爷家放置两年。
但其实两年并不太难熬,无非是把夏天翻出来再过两遍。
二零零二年再次回到这条街,袁木尝试把丧失的语言功能捡回来。
马克思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或许是对的,他实践过。
在过去的两年间,袁木闭塞自我脱离人群,交流能力便是付出的代价。
一个星期后,袁木第一次踏出家门,就遇到楼道间的裘榆。
他叫他,袁木。
要怎么回答?
不知道啊。
怎么办。
干巴巴地应,诶,裘榆。
然后呢?该说什么?
仅仅是那几秒,仓皇、紧张、无力的几秒,袁木对时间腾起深刻的恐惧感。
时间侵蚀人的血肉,篡改人的思想。
它赋予,也剥夺,灵魂受其填填补补,加棉抽絮。
一具躯体,如此,从一个人变成另外几个人。
袁木不再是袁木,裘榆似乎还是裘榆。
这个认知,让他羞于面对他。
于是袁木照第一本交际教材说,不好意思,让一下。
他还要赶着去为袁高鹏买酒。
说过了,时间神通广大。
没两年裘榆也变了,变得越来越什么也不在乎。
以前他不在乎自己,后来他不在乎任何人。
他的表情越来越轻盈,不再吝啬嬉笑怒骂。
步伐也轻盈,他把劳碌高压的高中生活过得潇洒恣意。
尤其笑,露齿的笑不再唯九九年的袁木独有。
袁木两点一线的日常很少会见到裘榆。
他们偶尔会隔街相望,偶尔会天台相遇。
天台上,坐,站,睥睨人流,不语,聊天,浪费光阴。
直到某个四下无人的下午,裘榆带着颈侧的大片擦伤来袁木家讨碘伏。
他和人打架,被一块挂满木刺的长板扇脸,只来得及护住头,没躲开脖子。
裘榆时不时会闻到袁木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液的味道,他知道他有,他就只来向他要。
在袁木站他身侧,拿着棉签为他擦拭伤口时,裘榆忍不住说,背上一定留淤青了。
后来袁木没能证实他的背上是否真的有淤青,因为还未等碘伏涂遍刮痕,裘榆吻住了他的嘴唇。
裘榆是真的什么也不在乎,规则,枷锁,条条框框,他着迷于对抗和毁灭这些烂词。
裘榆坐在椅子上,对袁木解开裤带,摩挲着他的下巴让他舔,那时袁木是这样想他的。
袁木对抵抗和反叛没兴趣,但他含住了。
无论该不该发生,能不能发生,发生的后果,发生的正确性——总之,从裘榆吻他、钳紧他的那些瞬间起,袁木人生中的第二次夏天来临。
作者有话说:
假期还没结束,就还可以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