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稚一方已制定好突袭氐人的计划,进攻时间就定在五日后的清晨,于此同时,晋河边的氐人也在蠢蠢欲动,派去查探的斥候传回消息,氐人一直在进行着小规模的调军,双方将领都已察觉到气氛的不同寻常,精神不断紧绷起来。
是夜,当李稚一方的大小将领聚在都护府中商议明早的计划时,另一头的氐人营帐中,古颜与薛怯也正在讨论如何一举击溃南梁军队,几位氐人副将就进攻战术讨论不休,唯有古颜转着手中的金刀,眼神幽幽一言不发,当帐中最终安静下来时,他才用汉语说道:“汉人有句古话,擒贼先擒王。”
众部下不解,他转头吩咐亲卫道:“去把铁托找来。”
五日后,按照原定计划,谢珩与桓礼各自领兵出城,李稚则是前往军事要塞冰壶城坐镇,一旦战场上有突发情况,他能够随时接应。
临分开前,李稚与谢珩在庭院中告别,李稚道:“一路小心,若是战事不利,我会按原计划前往接应撤退。”两人说话间,谢玦正好从大厅走出来,他看了眼李稚,没有出声,只是在转身退下时用眼神向谢珩悄悄示意,该出发了。
谢珩叮嘱李稚道:“遇事务必保全自己。”
李稚点了头,他在黎明的微光中目送谢珩离开,那道身影模模糊糊的,像是一片柔和的雪影,李稚能很清楚地感觉到,谢珩的到来对自己来说究竟有多意义非凡,这世上确有这样的人,乱潮汹涌中唯有他是中流砥柱,只要他出现,哪怕什么也不做也足够令人安心,今生得以与君风雨同行,本身便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谢珩已经走出很远,但他像是感觉到身后那抹视线,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望过来。
两人隔着茫茫风雪对视,谢珩朝着他笑了下,李稚被那道笑容所温暖,自从重逢后,两人再也没有在彼此的脸上见到笑容,片刻后,他也跟着笑了笑,谢珩转身出去了。
孙缪清点好武备,前来请示李稚,李稚抬头看了眼天色,对他道:“我们也按时出发。”
孙缪道:“是!”
这是盟军与古颜的第二次正式较量,这位木阿蒙的后人、那塔氏的子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有着令周围人黯然失色的耀眼光环,南梁史出于立场原因,对氐人各位将军评价普遍不高,但唯有提及古颜时罕见的用了八个字来点评:龙凤之姿,勇武冠人。
这并非是南梁人独独对他有好感,他能得到这个评价,只有一个原因:即便是对他有所偏见的对手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差一点就成功倾覆南梁的氐人将军确实有着横扫当代的强悍实力。
不同于时无英雄竖子成名的年代,这是天公洋洋洒洒降下魔星的乱世,他能在一众名将中脱颖而出并获得如此高的评价,足以证明他有真材实料,修史的崔嘉后来感慨道:若是时无赵衡、谢珩、桓礼等人,或许南朝的历史真的会终结在此人手中。
晋河防线上,联军自东西两个方向直奔氐人营帐,河水冻得严严实实,乌青色的云海弥漫万里,桓礼骑在马背上眺望远方,他在那苍茫的铁马冰河声中回忆起这片土地的历史,从汉室分封晋河王氏,到三百年前青州人站起来反抗外族入侵,风中响起了第一道战鼓声,恍惚间似有远古的英魂应召而来。
十三州联军自黑暗中抄杀出去,其中雍州骑兵率先踏过河道往前冲锋,一片烟雾滚滚中,毫无防备的氐人大营被顷刻打穿,混乱中,氐人紧急集合军队应战,但指挥者显然慌了阵脚,号角声杂乱无章,氐人士兵疲于奔命,盟军趁势一举夺下三大营,冲杀声响彻黎明,最终绝大部分氐人一边丢盔弃甲一边在风雪的掩护下狼狈后撤。
桓礼立在地势高处,底下战况一览无余,计划比之前预想得要顺利许多,不到一个时辰,联军已风卷残云地占领整片旷野,一场数十万人参与的热战打完,此刻天甚至还未大亮,桓礼不知为何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这确实是氐人的主力部队没错,但氐人撤退得太快,以对方的实力,即便措手不及,也不该如此一触即溃。
战况激烈容不得他浪费时间,出于谨慎起见,他让手下副将带领一支军队继续追击氐人,自己则是先按照原计划前往河湾与谢珩汇合,等他抵达目的地时,谢珩他们已经到了,当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时,桓礼的心情瞬间凝重起来,显然双方都觉得这场仗打得过于顺利了。
谢珩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陡然一变。
桓礼被他的脸色所提醒,瞬间想到关键处,心中低声道:“赵衡!”他立刻道:“我领兵回去看看赵衡!”
谢珩看上去比他冷静,调转马头道:“氐人主力仍在此处,我带兵马回去,你继续追守。”
都是聪明人,彼此无须废话,氐人故意吸引他们的注意,此战恐怕有猫腻,但在这重要结点绝不能贸然撤退。
桓礼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提醒道:“雍州那群将领只听赵衡的,一定要确保他安然无恙!”
谢珩没有多说,领着兵马离开,满地飞雪砰然溅开。
桓礼转而望向一旁的谢玦道:“情况尚不明朗,安全起见,只怕你要与我暂时待在一起了。”
谢玦从谢珩的背影转开视线,点了头,“行。”
另一头,李稚正按原计划带兵前往冰壶城,不远处的雪坡上,一支白金羽箭悄无声息地搭上长弓。
那一晚,古颜屏退众人,与部下铁托单独聊了很久。
“知道我叫你过来做什么吗?”
“不知道,但凭将军吩咐!”
古颜对他毫不犹豫的忠诚很是赞赏,“你如今看梁朝的军队战无不克,但那都是虚假的实力,他们的内部四分五裂,来自雍州的将领、出身贵族的高官、东南的兵马、西北的百姓,彼此间有着血海深仇,根本不能并肩作战,是有人将他们紧紧维系在一起,只要这个人死了,所谓的百万联军立刻变成一盘散沙。”
古颜食指敲了下桌案,“赵衡,雍州将军唯一认定的统帅,也是将各个派系团结在一起的核心人物,只要他一死,所谓的联盟不攻自破,梁朝皇帝刚被杀,他们国境内正叛乱四起,一旦没有能服众的人,这场来势汹汹的内乱就能迅速灭亡南国。”
古颜将自己随身携带多年的金刀递给铁托,“我会帮你创造一个机会,为周国杀了他,不计一切代价。”
铁托接过武器,右手按在肩上,郑重地对古颜行礼,“我必杀赵衡!”
古颜道:“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铁托是草原上最出色的猎手,也是古颜账下最无畏的死士,一生为周国出生入死,从未令人失望。
他带着三百士兵乔装打扮潜入青州府,从桓礼与谢珩的行军路线中判断出赵衡的去向,提前快速行军,带人埋伏在前往冰壶城的必经之路上,此刻他正将箭矢对准那支逐渐靠近的军队,寻找着自己的猎物。早已潜伏在青州城外的氐人兵马也收到消息,迅速启程赶赴此地,以确保能配合铁托诛杀赵衡。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下了血本的暗杀,正在行军中的李稚尚未察觉到危险的靠近,直到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李稚正好转过头去与萧皓交谈,那支箭擦过他的右脸颊,沁出一道血痕,他甚至没感觉到疼痛,循着锐利风声回头望去,下一刻遮天盖地的箭雨从天而降,萧皓一个迅速飞扑将李稚从马背上拽下,同时听见不远处的孙缪吼道:“戒严,有人偷袭!”
孙缪为了躲避箭雨被迫伏在地上,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不远处雪坡的方向,心中痛骂了一句“狗杂种!”
李稚重重摔在雪地中,忍住剧痛迅速翻过身,他显然也意外万分,桓礼曾向他保证,这条专门规划过的路线绝对安全,如今却赫然出现了氐人的身影,恐是对手早有预谋。
由于主力兵马多被桓礼、谢珩带走,李稚此刻手中兵力不足,身边还有一大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幕僚,仅有一个留下来指挥军队的孙缪,恐怕也难以抵挡对方,他当下朝着远处的孙缪吼道:“改变路线,先护送大家离开!”
孙缪下令道:“撤!”他迅速爬起身想赶来与李稚汇合,但又被猛烈的箭雨生生拦住脚步,捂着手臂上的箭伤,朝着萧皓的方向喊道:“人太多了,打不了!兵分两路,萧皓你护送殿下走!我护送两府幕僚们回城!”
萧皓道:“好!你小心!”说完便护送李稚、夏伯阳登上马车。
孙缪一咬牙,回身去马上取剑,齐根砍断箭杆,扭头看向那群冲过来的氐人将士,眼神像独狼一样泛着青光。
李稚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孙缪,不得已往回撤,萧皓想送李稚他们回天水城,但李稚却道:“去青州府!”
萧皓不解,一旁的夏伯阳尚惊魂未定,却也立刻抓紧时间赞成道:“天水城恐怕不安全了,听殿下的!”
萧皓不再多言,迅速护送他们离开。
暴风雪阵阵拍在马车上,与之而来的还有无数呼啸的飞箭,马车后方的木条忽然发出爆裂的声响,李稚见夏伯阳抖了一抖,对他道:“没事。”夏伯阳毕竟年纪大了,从来都是坐镇后方协助参谋,未曾遇过像这样正面陷入战场的危险情景,此刻难免惊神,他对李稚道:“殿下,他们提前埋伏在这条路上,一旦联军回防,他们腹背受敌,绝无逃出生天的机会,他们是孤注一掷为您而来!”
“我知道,先回城。”
夏伯阳被李稚的镇定所感染,也跟着渐渐冷静下来,忽然他注意到李稚的脸色不对劲,喊道:“殿下?”
李稚刚刚自马上摔下,后背直接着地,心脏处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当时情况危急没顾得上,此刻心肺中却生出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李稚默默忍受着,过了会儿缓过来一些,他按住夏伯阳伸过来的手,“我没事。”
另一头,孙缪让兵马原地分流,他自己带人往回撤,与萧皓离开的方向截然相反,敌军一时无法判断李稚出所在的位置,但也迅速想出对策,分拨出一部分兵马牵制住孙缪,其余人则继续前往追击萧皓,原本潜伏在青州城外的氐人此刻也已陆续抵达,与早就埋伏在城中的内应相互配合,局势顿时混乱起来。
眼见着氐人越打越多,孙缪逐渐陷入包围圈中,就在他将要支撑不住之际,一阵清亮的马蹄声自远方响起来,孙缪本以为是增援的氐人,心中痛骂不止,一回头望见那面熟悉的军旗时,却又猛地惊喜起来,“宁州的兵马!”
迅速赶到的宁州军马远远分裂成两行,将整个战场从两翼包围起来,形势瞬间逆转,短短片刻间,氐人被抄杀殆尽,谢珩带兵及时赶到,救下了深陷重围的孙缪与两府幕僚,还未等谢珩追问,孙缪捂着手臂上的伤口对他道:“殿下他们撤回城中了!”
谢珩不再说话,将战场交给孙缪打理,自己立即带兵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