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同所,多可怕的字眼。同性婚姻法已通过数年,社会上竟然还残留着这样恐怖的东西。
巴拿马待三年,陆启太久没见过王尘生。这张脸阴险卑鄙可耻,几年前他怎么没看出来,没动手打死他呢。
“……你去戒同所了吗?”陆启嗓子干得涩疼,可笑地看着王尘生,又看他身边那个上半张脸跟郁臣有相似之处的男生,胃里一阵恶心。
王尘生脸色僵住。
陆启甩开郁臣的手,双手紧握才能稳住颤抖,压抑着音色又问了一遍:“所以,你跟男的乱搞,主动去戒同所治病了吗?”
“要你管!”
“呵,恼羞成怒了。”陆启猛地钳住郁臣的袖子把他拉到眼前,声线紊乱道,“你当年去的哪个戒同所?他妈出来以后不会向他们举报这里还有同性恋,怎么不把王尘生这个贱男抓进去好好治治,你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王尘生踢了?!你这几年都在哪儿L啊!!!!!!你傻逼吗为什么不跑!!!!!!!!”
郁臣惊愕,怔愣地看着突然失控暴怒的陆启,带人回家锁住的想法被这通歇斯底里的吼声冲散:“我找不到你……我找你。”
陆启白着脸冷笑,嗓音干裂沙哑道:“你找我干什么,都分手了你找我干什么……傻逼东西你找我干嘛。”
“没分手。”郁臣眼圈一点一点红了,执拗地颤声说。
青春年少的三年,应当是张扬恣意,陆启丝毫不敢想过去一千多个日夜的日子,他没有经历过,但只要有假设的念头,胸口便痛得彷佛要炸,神智无论如何都无法冷静。
在不可思议的震怒中,陆启觉得他应当抓住王尘生的领子把他按地上,对着那张可恶的嘴脸狠狠地来几百拳,捶死才好。
如果因此被警察抓起来进局子,还得麻烦小叔捞他,但今天王尘生必须死。
接下来的事情却未曾朝他预期的那样发展。
上半张脸神似郁臣的男生几次和王尘生说话,得不到正面反馈,不悦地转脸看向陆启跟郁臣这两位不速之客,不可避免地看清郁臣长相。
陆启听见他怀疑地问:“阿尘,你把我当替身?”
被陆启质问,为什么他没去戒同所的王尘生的面容本来就不好看,闻言更是僵得厉害。
“……你行,你真行。”男生可笑点头,紧接变脸愤怒地把奶茶狠摔在地上。
浓郁的奶茶从分崩离析中四处飞溅,离得近的王尘生两条裤腿都是奶渍,像肮脏的泥点子。
男生转身就走,王尘生神色一慌,下意识地抬脚追上去。
他们在马路拉扯,激烈地争辩。男生终于甩开王尘生赶着绿灯的最后一秒过了人行道,红灯有30秒,真等红灯数完男生肯定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王尘生也根本没想等着,立马跑过去追。
“刺——”
“砰!”
惊慌刺耳的刹车声与金属肉体的碰撞声接连响起,陆启眼瞳微闪,很远地看着这场发生的太快的闹剧。
许多人跑到路中围观,窃窃私语抓住冬日冷风的尾巴传到陆启耳边,听不清字眼,但能确定车祸已成事实。
陆启没过去看,自语:“活该。”
太冷了,冬天真的好冷。陆启不敢抬眼看郁臣,不敢开口和他说话。
看一眼说一句,都会提醒他应该好好地琢磨过去三年,郁臣是怎么走过来的。
本应是他们两人的战场,他却像个临阵脱逃一走了之的混蛋罪人,独留郁臣在回忆里止步。
陆启冷得浑身发抖:“你别跟着我。”
他急匆匆地说,闷着头往前走,想远离现在的郁臣,更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郁臣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急切地追:“小启……”
“不要跟着我。”快步走不行,余光里总有郁臣的影子,陆启头脑仍然发晕,无助地别开眼睛看地面,最后调动身体加速跑起来,“郁臣我他妈求你了,求你放过我吧,别跟着我!”
“你要去干什么?跟我回家好不好?你别走,陆启——你站住!”郁臣嘶哑地喊人制止,可陆启不听他的。
柳辉飞在酒店,陆启说他们要去开房,郁臣的手背在完全不使力的情况下青筋暴起。
他腿长,很轻松便能追上陆启,可陆启不看他,就算抓住了也挣扎得厉害,一定要走。
“我没有病,你不要听王尘生的,我是去过戒同所,但我真的没有病,陆启……你不要害怕好不好,我不会伤害你的。”郁臣以为陆启是因为听了王尘生的话心里害怕所以才跑,抓着人惊慌哽咽地解释。
而陆启此时恰恰最不敢听到戒同所三个字,他不愿承认郁臣遭受过这些是因为他,这样的罪名太重,他不想带着负疚感去过以后的生活。
每在这里多待一分钟,他是个伤害人的混蛋、是个只会逃跑的罪人的想法便无孔不入地渗进陆启全身上下的每个毛孔,让他疼得想蜷缩。
“你放开我……”陆启手脚冰凉,哑声,“有什么话,我们以后再说……你现在先放我走吧。”
那种绝望神情彷佛身患绝症之人放弃治疗,却又带着一抹回光返照的努力求救,扎痛了郁臣的眼睛。他手指轻颤,陆启看准时机抽身离去。
身后没有追来脚步声,陆启肩膀前躬,胸膛微缩,这样能够多获取点暖。
“嘭——!”
一道犹如石头砸木桩那样的沉重声重重穿透空气,陆启脚下不自主地停住。他回头看,眼神惶然,无比清楚地瞧见郁臣脸色苍白地坐在路边,举起从绿化带里捡出来的一块白色碎石,不要命地朝自己左腿砸去。
“嘭——!”
石头有篮球大,不知道为什么会落在绿化带的灌木丛。石头尖锐的白边沾染血迹,郁臣抿紧唇瓣一声不吭,脸色愈发苍白。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他妈干什么啊!!!!”郁臣的手第三次高高举起,陆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嘴里发著尖叫,挥开郁臣手里的石头,“你疯了吗你他妈到底是不是疯了!!!!”
石头砸向远方,把灌木丛砸出一个豁口。郁臣的左小腿流血不止,卡其色的休闲裤全是让人害怕的红,见陆启回来他又泪不止,牢牢抓住陆启的手:“你不能不要我……你对我发过誓的。”
“你——!”陆启狠狠攥住郁臣的衣领,扬起拳头。骨节因为太用力隐隐发白,陆启的手越来越颤,最后丢盔卸甲放下,疲惫不堪地哽咽,“这不是你拿自己作筹码的理由……郁臣,你明不明白。”
郁臣问:“我不这样做,你会回来吗?”
陆启眼泪掉下,沉默不语。
郁臣道:“你不会。”
“别说了……”陆启低头,祈求道。方才那块石头彷佛同样沉狠地砸在他的背上、心上,陆启脊背弯下去,额头抵住郁臣的肩膀,滚烫眼泪弄湿了衣裳,“我欠你的……郁臣,是我欠你的……我知道了是我欠你的行吗。”
郁臣单手拥住陆启的背,把他往怀里揽:“嗯。”
对自己下手那么狠的男人当然不会觉得用自己威胁陆启留下有什么不对,只要能达目的,什么手段都可以采取。
小腿上被石头触及的皮肉被血染得模糊,陆启不敢细看,白着脸叫了救护车,郁臣却抗拒地不愿去医院。
戒同所从另外一种不严格的意义说,算是畸形的“医院”机构。陆启终于想明白了郁臣为何抵触,但他不会同意不去。
伤口创面大且分散,没有办法缝针,幸好石头不是刀子,伤口没到必须缝合的地步,但骨头有些轻微骨裂。
单人病房的病床,郁臣身穿病号服,右手输液,左腿缠满厚厚的一层绷带,错眼不眨地盯着坐在床边削苹果的陆启。
来到医院的两个小时,陆启办理住院手续,郁臣要问他去干什么,想要跟着,被制止;陆启去交医疗费,郁臣要问他去干什么,想要跟着,被制止;陆启叫护士到病房换药,郁臣要问他要去干什么,想要跟着,被制止;陆启出去上个厕所,郁臣都想要跟着,被拒绝后等陆启回来还要说你这次比平常多上两分钟,什么原因?
陆启:“……”
看在他受伤住院的份上,陆启忍耐,还说服自己要贴心地给病人削苹果。
“给。”陆启将削好的苹果前递,黑着脸警告地说,“专心吃,别他妈讲话。”
郁臣接过苹果:“噢。”
陆启起身。
“你要去干什么?”苹果咬了一半,郁臣连忙把牙从清甜的果肉里拔/出来,紧张地问道。
陆启握拳咬牙:“我他妈到窗边站一站打开窗户透透气行不行,再说话信不信我去找医生要毒药弄哑你!”
郁臣就着方才的牙印啃下一小块果肉,小声保证:“我不说了,不要生气。”
天完全黑了,路灯一盏一盏亮着。陆启打开半扇窗,沉默地看外面被黑暗侵蚀的天地,分不清来路。确定没办法应柳辉飞给他准备的接风洗尘,陆启这时才分出时间用手机给人解释。
“你在跟谁聊天?”郁臣很快啃完苹果,没忍住发出声音。
陆启低头打字,没理他。
第三瓶液几乎见底了,陆启收起手机,叫护士进来给郁臣拔针。两分钟不到,护士端着放酒精棉签等物的托盘进来,端着多了一个空输液瓶的托盘出去。确定不会再有人进来,病房变得前所未有地安静。
病人不适宜吹太多冷风,陆启关了窗,重新在病床边的椅子坐下。床头柜放着果盘,陆启抓来一个橘子剥,汁水溢进干净的指甲,变成了黄绿色,他不管不顾,直接掰下一半橘子沉默地往嘴里塞。
很酸,陆启眉头深拧,眼睛红了,眼泪也酸了出来。
“小启,你别……别生气,我不是有意让你难过的,你一直往前走,不理我……”郁臣手足无措地探身想捧住陆启的脸,陆启一巴掌拍开他,哝着鼻音说,“注意腿!”
郁臣不敢再动,说:“对不起,我错了。”
“从我们见面至今,你想想自己已经对我说过多少次对不起你错了,然后呢?”陆启脸上的两行清泪滑到下巴尖,剩下流着汁的半拉橘子往郁臣身上砸,病号服沾染了黄绿,“你他妈光说不做,闹着玩儿L是不是,你的道歉能不能值钱一点!”
郁臣把落到大腿的橘子捡起来,塞进嘴里,甜得要命。小启吃过的那一半肯定更甜。
陆启:“说话啊。”
郁臣就说:“对不起。”
“……”
郁臣抬眼:“我错了。”
“……”
陆启猛地扬手,好像要重重地甩郁臣一巴掌。掌风淩厉有声音,很容易就能察觉,郁臣却躲也不躲。陆启根本下不去手,但看到郁臣像是笃定他不会打这一巴掌的模样,气得哗哗掉眼泪。
郁臣心疼地蹙眉头,抓住陆启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招呼:“你随便打。”
掌心即将挨到脸,陆启连忙撤开力道,大骂:“神经病我想打会自己打,不用你帮忙!”
郁臣低声:“别生气了。”
陆启丢脸地抹眼泪,根本哄不好,抱臂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郁臣:“小启……”
“闭嘴。”陆启冷声截断。
漫长的十几分钟过去,陆启脸上泪痕消干净,变回冷漠无情的酷哥。
“当年怎么回事。”他生硬地打破沉默。
“嗯?”郁臣抬眼,没反应过来的模样,“你在问什么?”
陆启面无表情地看他。
郁臣抿唇,低声道:“……我不知道从哪里说。”
“好,我来问。”陆启对王尘生带着恨,“你爸妈发现你早恋了,王尘生告的密?”
郁臣垂眸:“……嗯。”
陆启冷声道:“咱们跟他没仇没怨……”
“有的。”郁臣说道,“他高一被人打到进医院,最后还转学了。”
陆启沉默:“你打的?”
“嗯。”
当年王尘生处处看陆启不顺眼,好像随时会打架,又当面对他说同性恋恶心,第二天王尘生被人弄去小巷子打进医院……陆启还将这件事当八卦说给郁臣听。
“他活该。”陆启说,“谁让他嘴贱。”
郁臣抬起眼眸,眼底多了点敢于面对的光:“嗯。”
“他对你爸妈告密之后,发生什么了。”
郁臣睫毛颤抖,重新垂下遮挡眼睛里的种种情绪:“他们没收我的手机……我想跟你说,如果收到什么消息,都不要相信。可我没看到我给你发了什么过分的话……只看到你说要和我分手,以后不会再从巴拿马回来,也永远不会再要我的话。”
这个“他们”指的一定是郁臣爸妈,陆启眼睛泛酸,呼吸急促:“你就没想过是他们先给我发的消息,然后他们又把只留下我消息的聊天记录删除了吗?”
“……想过。”左腿流的血有点多,郁臣唇色本就不健康,提起过往下唇颤抖,更是白得像被白色的霜雪侵染,“但我没办法想太多……我被带去戒同所了。也不是每天都待在里面,我还要上学,但是,能自己待的时间我只能做到用来想你。”
陆启问:“所以你真的跳过楼?”
“嗯。”郁臣说,“他们把我关在二楼的一个小房间,我想找你,就跳出来……被抓回去。我没有成年,所有人,都只会听我监护人的话。”
陆启突然双手捂住眼睛,脊背深深地弯下去。
眼泪从指缝里漏出来,他的肩膀控制不住地耸动。
那些晶莹的泪珠子落在病床边沿,更砸在郁臣心上。他艰难地挪动左腿,蹭到离陆启近在咫尺的地方,伸手牵他的手,再拥住他后颈往心口按,把曾经说过的话以更明确的目标坦露:“陆启,如果你真的不要我,你就杀了我吧。只要我不死,就不会放过你。”
郁臣亲吻陆启的头顶:“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骗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