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凉蛊惑人心的一句话,让方宸瞬间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意识下沉,陷入了极为混沌的状态中。
他第一次沉溺于精神图景深处,悬浮在无尽的黑暗里。
他能感受到身边电子无规则的震荡,冲撞着他并不牢固的精神锁链,仿佛被压抑许久的怪兽,怒吼着发出震颤。
而就在这时,黑暗中央隐有微光,如一个铜钱大小,飘荡悬浮其中。当中有一线光慢慢地浸透黑暗,穿过中心圆孔,向着四方八面发散,像是一道道丝线,把黑暗绞成一道道纺锤形轨道。
有的轨道明亮,有的轨道晦暗,而每一个纺锤的头部都汇聚在那个不算明亮的圆孔处,仿佛那里就是他的世界中心。
“别担心,只是暂时的虚影。等你找到真正配适的强大向导以后,我的影子就会被他轻易取代。”
“是么。”
“嗯。不过,说起来,你这里怎么又小又乱,跟个被炸过的废墟似的,一看就不是正经儿进化的哨兵...”
温凉懒懒散散的声音自混沌深处响起,仿佛不用经过耳膜声传导,直接印进了神经细胞里。
这样被窥探隐私,让方宸十分不舒服,精神波涌,差点将温凉弹了出去。
“喂,狐狸,你可是求我进来帮你的,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暴走?又不是属炸弹的...”
温凉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方宸语气冷淡:“我没有暴走,是你太弱。”
温凉听起来比想象中高兴:“嗯,跟你一样弱。”
方宸:“……”
又是一阵风起云涌,中心那个圆环险些要被黑暗吞了进去,变得明明灭灭,好像即将报废的日光灯泡。
温凉立刻原地摆烂。
“行了,我本来就没多少力气,再这样下去,我可直接躺平睡了。”
“随意。”
又是一阵熟悉的精神退潮,是方狐狸的意识想要彻底将温凉的核心卷进最深的黑暗层,不让他继续说话。
这样发自心底的厌恶和抗拒让温凉十分不解。
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这个刚见面不足两小时的狐狸哨兵。退一步说,就算真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哨兵生涯开玩笑。
不过...
“狐狸,你不觉得,这里不应该是这样的吗?”
“……”
方宸反常地没有说话。
“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温凉浸泡在方宸的精神空间里,这三维结构和辐射波频率,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这似曾相识里,又有种诡异的不和谐感。
仿佛这片废墟里藏了什么被他遗忘的过去,有什么人在守着这片断壁残垣,亟待他重启旧日荣光。
这个心狠手辣的笑脸狐狸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还没等到温凉反应过来,方宸的电子忽得高速旋转了起来。这样得心应手的旋转,说明方宸对于电子的掌控力并不像他所表现出的那样青涩。
引他进来,恐怕是别有所图吧。
温凉叹了口气,念叨着果然如此。
他正要努力退出方宸的精神图景,可一股熟悉的波动让他意识僵硬,仿佛被压抑已久的记忆被砸了一道浅淡的裂痕。
“狐狸...你到底...”
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连带着中心的核也逐渐虚无,时有时无的闪烁着。
方宸刚刚建立好的平衡被温凉忽然的失衡而打得措手不及。
空间坍缩得太快,仿佛吊炉饼簌簌往下抖落的残渣。
方宸拼尽全力维持着精神图景的稳固,试图拉起精神屏障,但温凉像是堵在大门口的石狮子,稳若磐石,毫不动摇。
“我说。”
方宸喊他,可那人没有回应。
“长官?”
方宸又唤了他一声,可还是没有回应,只有明灭变换的核心。
方宸想要挣脱出这片混沌,可就在他意识动摇的一瞬间,温凉的核心忽然迸发出一阵极为耀眼的灼目光彩。
就在这一瞬间,方宸即刻进入了十分奇异的状态。
他觉得自己仿佛立足这个空间里,又仿佛游离在这片空间之外。
他不属于这个时空中任何一点,却切切实实地存在。
他尚来不及彻底感受理解这样的幽灵状态,却牢牢地盯着温凉的核心,如同盯上猎物的野兽。
此刻,温凉的核似乎开始急速旋转,方宸好不容易建成的电子轨道像是被龙卷风绞碎,一片片凋零消亡。
那枚核心是那样暴虐,肆无忌惮地摧毁一切,毫无顾忌。
果然。
温凉几乎失去了全部能力,还可以随随便便摧毁一个刚建立的精神世界。
那么,他当年到底拥有怎样强大的力量?
既然拥有这样的能力,怎么会护不住哥哥?
既然护不住,他怎么敢自己一个人苟活到今天?
方宸舔了舔干裂的唇,凝望着那团莹莹微光的核,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灼热。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毁掉它,杀了他。
击碎温凉的精神壁垒,一定就能得知当年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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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剧烈的一阵地磁风暴暂时平息了。
任钱撤了自己的精神场,累得靠在李尧善的背上大口大口喘粗气,汗如雨下,衣衫尽湿。
一个人要顾六七个哨兵,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亏得他优秀,加上老哨兵电子不多,才能兜得住他们。
任钱有气无力地瞅了一眼温凉和方宸,发现两个人已经陷入昏迷,跌在地面上,黄沙挂满了他们的头发。
“温凉,老温?!”
任钱吃了一惊,握着温凉的双肩就开始摇晃。
他平时睡是睡,但有人喊还是会很快清醒的。
现在,他简直就像是当年从战场上退下来重伤卧病,躺在病房里怎么也喊不回来的样子。
李尧善捏着方宸的手,也在摇晃,五十三号一脉相承的抖筛子式唤醒法成功让两人脸色更差了些。
“看来,我只能这么做了。”
李尧善撸胳膊挽袖子,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对上任钱担忧的表情,老爷子抬手挡了他的劝阻。
“中校,你放心,这都是我甘愿的,别劝了。我的献身,如果能换来这俩孩子的一线生机,也算是值得了。”
任钱一脸欲说还休。
李尧善摇了摇头:“没关系,五十三号收我养我,今天,该是我回馈的时候了。不用再劝,我意已决。”
任钱:“……”
老李,做个人工呼吸,倒也不必这么英勇。
再说,谁跟你说做人工呼吸就能把他们救回来了?
还没等李尧善下嘴,两人忽得同时张开了眼,一股极强的波动如同滔天巨浪向灼热的空气中散播,像是有人在他们怀里装了个鼓风机,掀起黄沙一片。
任钱吃了一惊。
这是...一瞬间的精神链接才能达到的强度!
七年了,有多少哨兵试图跟温凉进行精神链接,通通都以失败告终,据说,温向导的精神壁垒,是绝对光滑的表面,具有高度各向同性,滑不留手,毫无裂缝可寻。
所有试图进入的人都被毫不留情地挡在了外面,说找不到路进去。今天这是...铁树开花了??
还没等任钱面露喜色,两个胳膊腿儿细长的人同时坐了起来,脸色表情均是铁青一片。
方宸总是笑眯眯的眼尾也略略下坠,脸色青白交加,仿佛吃了一口不干不净的粮,又恶心又管饱。
他怎么知道,温凉这个疯子,竟然把摧毁内核当成精神链接的法门?
这人以前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温凉脸色也很难看,像是被人拽入记忆深海里,一瞬找回了久远的意识,不识今朝何夕。
他的桃花眼尾微沉,细长的眉微压,没有了平日懒懒散散的不知所谓,冷得让人望而却步。
“怎么回事...”
温凉蹙眉低语,手掌展开从发顶随意拢了散乱的头发,第一次将他的五官完全展露在阳光下。
温凉确实长得很美。
他美得像是公式里的极限值,他人就算拼尽了全力,也只能是无限趋近,而永远无法达到。
此刻,他陷在回忆里,眼神裹了一层经久不化的坚冰,而那冰层下,埋伏着无数血影,杀气影影绰绰的,宛若一口漂亮精致的轻薄软刀,美而嗜血。
方宸一步步走进温凉,单膝跪在黄沙里,左手抽出寒光闪闪的小刀,面无表情地看,连笑都懒得装,眼底的杀气亦不遮掩,直直地与他对垒,像极了不共戴天的仇敌,终于会面。
任钱赶紧上来阻止,把温凉扯到了身后。
温凉忽得捂着额头,痛喘了一声,眼底的坚冰也随之慢慢融化。
他有气无力地靠在任钱的背上,恍惚着抬眼,望着方狐狸眼底的杀意,又打了个寒噤。
“狐狸,你干嘛这么瞪着我?”温凉看向任钱,疑惑道,“我怎么他了?我记得,是他杀气腾腾地就冲过来了,把我的意识按在地上锤...”
方宸扯了扯唇,手中的小刀亮闪闪地晃着日光,似乎在说温凉这货究竟在扯什么淡。
温凉忽然想起了什么,喉结滑了滑,干巴巴地笑了笑:“那个,之后的事,真的不是我想要...”
方宸笑里的刀更加深重,眼刀一把把将温渣男剁成了靶子。
“狐狸,把刀放下,好好说话,你看,我这不是立刻就断开了这什么狗屁精神链接了吗?”温凉满头满身的黄沙,一站起来,又噎了方宸满脸的沙子,“其实算算,链接对你也没多大损失。可以帮你建立精神图景,收纳电子,还可以共享精神和记忆,对你平复情绪有好处...”
一道明晃晃的刀影闪过,温凉堪堪闪过,却正好被方宸顺势按在地上。
他手里的小刀齐齐地插入耳畔的黄沙堆,致密尖细的刀锋入沙的摩擦音,把温凉激得浑身鸡皮疙瘩狂起。
“记忆共享?听起来有点恶心。长官,我看上去像是对你有兴趣的样子吗?”
“可不嘛...”
有兴趣到想要杀了他。
方宸的手腕微拧,刀插得更深了些。
他的杀心明晃晃地倒映在眼底,可这时,右手食指的戒指瞬间滚烫,方宸脸色铁青,手僵了一僵,最后还是强压住眉间的杀气,唇角微勾,大力拔出匕首,轻笑了一声。
“温凉,你真有本事。有些人都不在了,还对你这么死心塌地。”
温凉无意间抬起眼眸看他,桃花眼映着刀光,竟是格外的妥帖和谐,仿佛那人眼中本该就藏着刀光凛冽,猎猎血影。
“谁不在了?”
“没谁。”
方宸慢条斯理地抹着刀:“长官,我忽然想通了。我要跟你进行永久精神链接。”
温凉立刻摇头:“我没想通。狐狸,咱还是不给彼此添麻烦了。”
方宸笑得阴恻恻的:“长官,我不嫌恶心,你倒嫌麻烦了,是吗?”
眼看俩人又要谈崩了,任钱赶紧把俩祖宗扯开。
毕竟精神图景里的事情太玄乎,谁也说不好到底是谁强迫谁的。
看起来,温向导一脸无辜的受害者模样,可方哨兵的杀意也不是假的。
任钱清了清喉咙,抬手阻止了方宸的一场单方面虐杀。
“行了,有什么官司,等到了补给点再好好说。”
话音未落,地磁风暴又起,这一次,比之前所有经历过的都要更加暴虐。
“来,孩子,站起来,我们赶紧走...”
李老士官去拉方宸的手臂,可蓦地,他身后闪过一阵剧烈的磁风暴,方宸脸色一变,立刻从温凉身上滚起来,挡在李尧善的面前,替他挡了一下,撞得他倒退半步,捂着肩头皱了眉。
李尧善愣在原地,瞬间,老爷子的鼻子红透了。
“呜呜呜呜...小方啊...好孩子啊...”
“只是还帽子的人情。”
方宸侧脸干咳一声,不适应地又退后半步,却被身后装石头的温凉绊倒,踉跄了半步,整个人装比的气势被削弱一大半。
于是无辜的温向导又一次被当成了出气筒。
“长官,您现在连站起来都费劲了是吗?”
温凉无辜地指着腿脚:“被你踩疼了。狐狸,你看着瘦,身上肉不少。”
方宸笑得和蔼,手中的刀又翻飞:“您还有什么遗言,可以一起说了。”
“别闲聊了!!都特么给我滚起来站好!!”
任钱就算是个好脾气的老妈子,遇见这俩不分场合地点斗嘴的冤家也要炸毛。
他估算了一下剩余的能力,脸色有点难看。
消耗太大了,他一个人恐怕是护不住这一家子老幼残弱了。
任钱为难地看了一眼温凉,可某个没心没肺的向导脑袋一垂一垂地,脸色也不太好,连站着都费力,恐怕是刚刚强行精神链接耗费了他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能量。
任钱叹口气。
他看着四周缠成了一堆毛线似的磁场,正急得团团转,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
他焦灼的脸色一瞬垮了下来,变得面无表情。
远处的太阳渐渐垂落地平线,似血的残阳洒在荒凉的沙漠上。
一只火红的旗帜飘扬在一片暖黄里,左上角的一颗银星被映得金光熠熠,它随狂风招摇翻卷,像是广袤荒漠上的一团夺目的火。
“一号白塔的旗!是不是刘少将来救我们了!”李尧善激动地抓着任钱紧绷的小臂,没有体会到身旁的人复杂的情绪。
话音刚落,一道电弧飞过大漠上空,像是一道曳尾的流星,以一个诡异的轨迹盘旋而落。
那个电弧在任钱面前左右摇摆,震荡而暂时产生的新磁场仿佛将紊乱的地表磁感线扯开了一个洞,像是致密的蜘蛛网骤然破了一样。
任钱慢慢抬手,将那颗电子虚虚擎在掌心,表情有一瞬的柔软,似乎想到了什么旧时回忆。
只是,这样的怀旧表情,在看到刘眠时,消散一空。
刘少将从迷宫似的磁场线中走来,肩章倒映在任钱的眼底。
他肩上的军章是一颗银星,说是星也并不准确,因为它的边角不是尖锐的。这样的图形,更像是三个大小相同的椭圆彼此嵌套,在平面上均匀分布,均绕着中心飞速旋转,而每一个椭圆的顶点嵌了一枚银色的实心小圈,这样的图形象征着高品质哨兵掌控电子的能力。
任钱别开眼,立刻整肃军容,像是憋着一口气似的,站得倍儿直,像是要把自己厥过去:“首长好!”
刘眠看他,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盘旋在任钱身边的电子,像个留恋花丛的花蝴蝶似的,绕着任钱的电场核心旋转飞舞,不舍得回来。
刘眠看着任钱,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叙旧的闲话,可任钱站得更直,满脸的一本正经,毕恭毕敬的模样让昏昏欲睡的温凉都朝他瞥了一眼。
“...走吧,前方五百米就有临时掩体。”
刘眠看了五十三号的老幼病残,眼神没有多余的情绪,只动动指尖,又飞了四五颗电子,飘在半空中,像是吸顶吊灯,把五十三号都罩了进去,而他冷淡又认真的表情,只是单纯像在完成一项救援任务。
任钱抬眼看着那几颗电子,又看着走在前面孤身一人的刘眠,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
“你的向导呢?”
“他腿不好,这次没办法出来执勤。”
任钱‘嗯’了一声,两人再没说话。
方宸拖着温睡神走在后面,表情若有所思。
他这些年被困在监狱里,确实缺乏应有的常识。
他刚想开口问一问,回头看见温某人困得走出了黄金螺线,走了半晌,还是在原地打转。
方宸唇角又抽了抽。
如果温凉不是他现在手里唯一的线索,他早就把这个懒散自恋的老混蛋宰了。
方宸深呼吸片刻,猛地甩了手里的套索,把温凉薅到了身边。
他算是发现了,这家伙是真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能处。
动粗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