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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只活现在

流放 茶叶二两 3816 2023-12-13 16:39:05

方宸不知何时走出了医院。

眼前是一片平坦的荒野,夜幕已至,疏星藏在五彩的极光后,穹顶就那样空落落地压了下来,仿佛一只巨大的囚笼,锁住了眼盲无助的人类。

方宸漫无目的地走着。触目四野,尽是黑暗,在无言寂静中,竟诞育出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

他越走越快,最后,在夜里疯狂地跑了起来。他跑得炽烈,像是一团不甘熄灭的火。

跑着跑着,直到眼前天地颠倒、星辰倒挂,直到眼前模糊、口干舌燥,却始终跑不出这片黑暗,才觉得自己实在荒唐。

他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边喘边咳。大病初愈,身体没什么力气,便干脆仰卧躺倒,任由自己埋在土里,闭起眼睛,不去看眼前的一切,仿佛这样,就能逃避明天的太阳。

耳畔贴近地面,仿佛能听到大地的呼吸声,哨兵的五感此刻与天地共通,沉浸自然,才让他在无数痛苦里偷得片刻的安慰。

不远处,隐隐有声传来,像是锤子砸地的钝响。

方宸张开半只眼,借着昏暗的路灯看向东北角,才发现那里蹲着的两个背影有点熟悉。

是柴绍轩和龚霁。

柴少爷头上扎着一圈圈的白绷带,同样缠着纱布的手臂高高举起,手里拎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孩子大头冲下,骨瘦如柴,倒吊着像个骨架子。他的双手嶙峋,嘴边有土。

柴绍轩不嫌脏地,把手指伸到小孩子喉咙伸出,小孩子无力地挣扎两下,连皮带骨松散地抖了抖,随即嘴巴一张,混着胃液的泥土被倒了出来。

“土不能吃,会吃死人。”

龚霁说。

“饿了。”

缺门牙的小孩子结结巴巴说出两个字,脸涨得通红,柴绍轩拎着他的衣领,让他双脚着地。

龚霁掀开小孩子的衣服。

像是骨架子上面盖了一层皮,干瘦的肋骨根根可见。可肚子却是鼓鼓囊囊的,像是揣了个皮球。

“饿了吃饭。”龚霁说,“不可以吃土。”

“...也可能是没饭吃。”

柴绍轩一直蹲着,低着头,此刻,闷闷地吐出一句话来。

亲身经历了溪统矿的一切,他才知道,这世界上的穷人其实很多,但因为有人不许他们见天日,所以剩下的少部分才显得那样富足。

缺门牙的小孩子显然并不期待龚霁嘴里说的‘饭’,只愣愣地盯着地上的土,还想要往嘴里塞。

柴绍轩又把小瘦猴子拎了起来,抬手就往屁股上扇了轻轻的两巴掌,随即转头问龚霁:“有吃的吗?”

“等我一下。”

龚霁说着要起身,却迎面遇上了方宸。

他微怔:“怎么不睡觉?”

“睡不着。”

方宸单手扯开裤兜的扣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包,里面赫然是五十三号的特产——巧克力味蛋白质条。

他蹲在小孩子面前,撕开包装,将褐色的长条递到他嘴边。

小孩吸溜一下口水,愣愣地看着方宸,双手接过,左看右看,也不知道从哪里下口,只长大了嘴巴,想要一口吞下去,却‘嘎嘣’一声,硌断了半颗门牙。

在场四人面面相觑,过了很久,男孩终于拎着半颗乳牙‘咯咯’地笑了起来,三人也跟着笑。

方宸把蛋白质条撕成半个指节大小,一块一块地塞进他的嘴里。

舌尖的甜味直冲天灵盖,小孩觉得新奇,像咂着糖,高高兴兴地吧唧着嘴。

“哪来的孩子?”

方宸问,柴绍轩却没有回答。

他盘膝坐在地上,嘴角的笑有些勉强,只用手一下一下地揉着小男孩的脑袋。

龚霁见状,轻声接了话。

“他一苏醒就开车回了溪统矿,从死人堆里捡回来几个还有气的。”

溪统矿里,腐肉被高温蒸得酸臭冲天,肉块摞着骨头,密密麻麻地铺了遍地,像是碎肉场绞碎的厨余垃圾。

龚霁见到柴绍轩跪在死人堆里刨尸体。

刨得双手流血,脸色青白,见到残存气息的,就疯了一般地背着、抱着抬回车上。

整整找了两天,只救回三个人。

柴绍轩下意识地左右手互相磨蹭,仿佛指尖还残留着尸块那些软绵绵的手感,想要极力蹭掉一样。

眼前划过塑料的亮光,抛物线划过,掌心落了一块轻飘飘的块状物。柴绍轩打开手掌,是一块蛋白质条。

“吃饭。”

方宸说。

柴绍轩没胃口,不想吃,还给方宸,却被他按住手腕。

“吃饭。”方宸看他,“吃了,才有力气难过。”

柴绍轩眼睛蓦地红了。

他梗着脖子,挪开视线,偷偷地抹了眼泪,然后恶狠狠地塞了一口蛋白质条。鼻子被热气堵着,嘴里又裹得满满当当,差点被憋死。

龚霁拍他后背,没有责备柴绍轩的鲁莽,只是从身边拿起一瓶水,递给他,让他顺顺气。

方宸也盘膝坐下,默默地拆了一根蛋白质条,慢慢地咬着、嚼着。

“我没找到她。”柴绍轩低头喃喃,“估计是炸碎了。”

没有人反驳他。

周雁山站在铁磁体堆中用自己做引燃物,绝对没有可能生还。

“节哀。”龚霁说。

“那些叔叔阿姨们,还有那些孩子们,都死了。连一副完整的骨架子都拼不起来。”柴绍轩愣愣地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溪统矿的悲剧,只是白塔无限膨胀欲望里最不起眼的牺牲品。

或许,在看不见的角落里,还有更多痛苦的人。可是,他们撕心裂肺的呼喊,走不出周身几寸;他们拼尽全力的挣扎,只能扬起一粒可悲的尘土。

“是必然。”方宸说,“不在昨天,也会在明天。”

“不是。是我不该帮他们逃走。如果他们不逃,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柴绍轩眼中起了一层水雾,随即狠狠抹去,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脆响震彻黑夜,惊到了一旁啃蛋白质条的小孩儿。

“你们的行动虽然莽撞,但不算非正义。至于最后造成的灾难,你们不是罪魁祸首,没有必要自责。”龚霁认真地说,“不是每一条路都能通往成功,不是每一个选择都有好结局。”

“那往前走的意义在哪?”

方宸又掰了一截营养条塞进男孩嘴里,不经意地淡淡问道。

他此刻也是迷茫的。

既然不是所有黑夜都能等到黎明,拼尽全力拼凑的拼图也有可能是噩梦一场,那么何不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生活不会变好,但也不会变得更糟。

“不知道。”龚霁说。

方宸和柴绍轩同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龚霁。后者坦然微笑:“怎么了,我就该知道吗?”

柴绍轩小声嘀咕:“因为你太古板...我是说,太坚定了。”

一般只有拥有强大信念的人才能够这么古板。

“我以前,遵循法则,严守规范,因为我觉得那是正确的。现在,我对于‘正确’的标准放宽了太多。”龚霁想了想,叹口气,“遇见你们之前,我好像知道。遇见你们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话里话外有种控诉的无可奈何,方宸和柴绍轩没忍住笑出了声。

龚霁的神情也松弛了下来。

三人肩靠肩、背靠背,堆起各自的担忧与害怕,用同伴的肩膀支撑着坐直。

“现在,我经常会担心。担心你们是不是又闯祸了,担心我做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也迷茫,想知道这条路究竟会带我走到哪里。”

“不用担心我们。”柴绍轩怼怼方宸的手臂,“对吧,白脸狐狸?”

“嗯。”方宸说,“跟某个愚蠢的少爷在一起,也捅不出太大的篓子。”

“为啥?”柴绍轩自动乖觉的对号入座。

“因为你想象力有限,没什么创造性。”方宸微笑。

两人说着说着又打起来了,龚霁揉揉脑壳,还是有些头痛。

小男孩很快吃完了手里的蛋白质条,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柴绍轩手里拿着的好吃的,口水又不自觉地淌了下来。

柴绍轩正准备扬手一丢,可动作一顿,转头问龚霁:“这里有厨房吗?”

“这,我不清楚。”

“有。”方宸说,“有一间旧的,我之前路过。”

“走,搭把手。”

“干什么?”

柴绍轩单臂抱起小男孩,转头笑:“做块蛋糕。”

====

结果,三个零厨艺的男人围着旧时代的蒸箱烤箱束手无策。

一本掉了渣的陈旧菜谱上面写着听都没听过的原料,三人研究了半天,决定放飞自我,顺应时代潮流,做新时代蛋糕。

柴绍轩转头扛了两袋发黄的蛋白质粉,‘噗噜噗噜’地倒进合成器里;方宸从犄角旮旯里搜寻到各种营养补充剂,没过期的直接往里扔;龚霁蹲在合成器面前,拿出指导手册,小心地调着参数。

过了十五分钟,热烘烘的一张大饼从压片滚筒里转了出来。

多孔又崎岖的大饼看着实在有点简陋,柴少爷弓着腰,凑近了,用糖浆在上面画了几个手牵着手的火柴人。

画着画着,眼泪就又掉下来了。

他装作被糖迷了眼睛,跑到一边,掀起衣服抹脸。方宸也没戳穿他,只拔出随身匕首,在掌间挽了个刀花,利索地分成四份。

小男孩捧着蛋糕吃得心满意足,开开心心地跑回了病房。龚霁接过那四分之一块饼,转身找了个盒子仔细地包了起来。

“不吃吗?”

“留给夏旦吧,她爱吃。”

龚霁拎起另一片朝着柴绍轩走去,却被方宸揪住。

他拿起桌边的糖浆,弯着腰潦草画了两笔,画完,拎着自己的那片蛋糕就要告辞离开。

“我走了。”

于是,龚霁替他把蛋糕送给了柴绍轩。

“方宸给你的。”

柴绍轩瞥了眼乱成一团的糖浆,哼哼唧唧地嘲笑方宸的画技丑陋,却在看清上面的图案时,眼睛模糊成一片。

是一只甩尾巴的狗子驮着飞翔的大雁,天空有太阳,地上有草。

在梦里,他们好像真的在阳光下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柴绍轩靠着龚霁的肩嚎啕大哭,哭得肩背抽抽。他泪眼朦胧地抬头,只能看见幽长走廊里方宸快要消失的背影。

他带着鼻音嘲方宸吼:“白脸狐狸,别偷懒!别忘了,我们还有没干完的事儿!!”

他承诺过的。

他会改变整个地心大陆,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为此,他会继续走下去的。

远处的方宸潇洒地抬手挥了挥,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的脚步不停,奔着走廊尽头的观察室而去。比起去时,此刻,他的脚步仿佛轻松了不少。

门轻轻打开,床上的温凉仍是昏睡着。

手链脚链的锁已经被人卸了下来,手腕脚腕上那圈破烂青紫的束缚伤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只剩下淡淡的一环红痕。

方宸把蛋糕搁在床头,坐在他身边,从柜子里拿出药膏。

指腹推开冰凉的膏体,随着皮肤上的温度慢慢融化开,温凉微皱的眉展开,而后,眼睫轻颤,眼神里带着刚睡醒的迷茫和慵懒。似乎没料到方宸会回来,他怔了很久,才慢慢地笑开。

“...狐狸?”

“嗯。”方宸低着头给他擦药,“我给你带了蛋糕,饿吗?”

“饿。”温凉反握住方宸的手,笑眯眯地道,“喂我吃吧。”

以为方宸又会翻脸,冷淡傲娇地让他自己吃,可方宸只是静了静,低低地说了一声‘好’。

他右手托着温凉的腰,将他小心地扶到枕头上。

刀蓦地出鞘,利光划过,四分之一张完整的饼已经被切成了几厘米见方的小块。他用刀尖插了一块,递到温凉的嘴边。

“咬蛋糕,别咬刀。”

突如其来的温柔和贴心让温凉头皮发麻,他觉得蛋糕里面大概是放了泻药一类的危险品。

他硬着头皮,侧脸过去咬了一口蛋糕,意外地好吃。温凉抬了抬眉毛,又咬一口,可此时,刀和蛋糕都被方宸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方宸的一个吻。

方宸接吻的时候总是专注而认真,紧紧闭着眼,睫毛会轻轻发抖,显出平常不易露出的脆弱与温柔来。

唇齿辗转,气息交缠,唇畔还有残留的蛋糕香甜味道。

温凉紧绷的精神微松,慢慢地抚着方宸的背,将他一点点拥进怀里,在他的耳边低声说。

“对不起。”

“你失忆了,没必要为过去的事情道歉。我还好好的坐在这里,更没必要为了将来的事情道歉。”

是方宸式的回答。

有些出人意料,但温凉却并不意外。

“如果真的...”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死,或者我死,那都是将来的事。”方宸静了一会儿,蓦地抬头,看着温凉,坚定地说,“我只活现在。”

脚下的路不知会通向何方。

走下去,或许皆大欢喜,又或许不尽如人意。

可,他不想在含混又模糊的猜想里抱憾终身。

走下去。

向前走的意义,不是终点,而是在路上。

方宸高抬右手,扬臂一甩,病房的门重重阖上。

他扯下外衣,丢在地面,袒露出有致结实的腹肌。他半跪在温凉身侧,掀了温某人的被子,居高临下地说。

“病房灯光太闪,照得人眼晕;病床太小,又不结实。每次都在这种破地方,不够尽兴。”

温凉高甩右手,病房里的灯齐刷刷地暗了下去。

他的指腹划过方宸令人血脉喷张的腹肌,抱起方宸的大腿根向上抬了抬,仰头时,笑眼如展颜桃花。

“好,我明天就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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