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我当即瞧见梁挽的眉心猛颤,像一道极缓慢沉重的雷打在他的五官之上,把一切轻盈的都劈得重了,将一切柔和的都拧得紧绷了。
而我冷眼看着他。
他只仰着头,沉声道:“我没有。”
当真没有半点开心,半点享受?
梁挽目光一颤,眼睫轻动,连呼吸都咬了几分。
“我可以对你发誓,从木屋出来之前,我也只是为了制住你,好在你身上治伤去毒。”
“我不是为了侮辱你,你也没必要这样侮辱我……你这样除了叫人凉了心,还能怎样?”
我当然也知道你没有,可我也不止是要让你凉了心。
我是想把我自己的心给凉下来。
我好不容易打算把自己摊开来让你看,可你却一下子保守起来,你之前说得那么好听,做得那样冲动,显得那样纯粹,可等我真的想把自己的过去交一份给你时,你却紧紧待在自己的安全区里,立个警告牌子,不让我越雷池一步,我已经被你激得各种各样情绪都上来了,便必须要想找个机会,把这些情绪抛弃。
如今抛得多了,我感觉到自己的冷锐和锋利在慢慢回来,便不必与他再多说什么。
话不投机半句多,何必与你废话?
于是我转身想走,却听得他在背后缓缓道:
“我那时见你伤心,单以为自己犯了大错,惹你那样流泪,我心中只有惶恐,只有难过,又怎会有半点欢愉在身上……”
他沉默片刻,忽的无奈且歉疚地苦笑道:
“你这样说,是否因为……我又让你难过伤心了?”
我低下头,眼神不在天也不在地,声音像一时间坠入了虚空。
“我没有难过。”
我真的好难过。
想躲进被窝里,把自己缩起来哭一哭。
梁挽一声不吭,犹如一道被磨砺的石驻在床上,他像苦思什么,像没料到我如此坦诚,也似想着自己该如何才能挽回如今的局面。
“对不起……”
他一开口,话里恳切得像雪山上融化的初春冰雪那般,透明恳切得令人心碎,可那冰凉的雪水沿着下折的几条岔路蜿蜒而下,曲折而离散四处,终究是多了几分忧伤和困惑。
他也难过。
但他不懂。
我依旧没转身看他,只是目光平淡地往下四看,像失了挑衅后不再具有任何锋芒,便只能四处逡巡、来回飘零。
“不必道歉,你并未做错什么。我方才激你,也并非因为你的拒绝。个人有个人的选择,你有顾虑,你不信我,是人之常情。”
梁挽眉间焦急,赫然站起:“我并非不信你……”
“你先别说话。”
我冷淡地打断他,也以眼神制止他的前进。
“我好不容易才酝酿完这些话,你若不让我说完,我以后也不会再对你说任何话……”
梁挽如被这句话打了一鞭子在身上。
赫然凝固了全身的动作,他只以极困惑彷徨的眼神看我,仿佛驭马一辈子的骑士,如今就要被一匹烈马摔在地上,弄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了。
我只收回锋芒,尽力平淡道:
“你若不愿冒风险,那就该多花时间去了解我。我本来觉得,你若和其他人一样,老老实实待在伙计位置上,花一到三年时间,细水长流地去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样也挺好。”
“你若忙碌紧张,不愿多花时间,我也能理解,你在短期内多冒一点风险,把你的身家机密透一点给我。你若肯,我也愿意,把自己过去的一切都交给你……”
梁挽他眉心猛震,目如急电般看来,一声不吭,却如无声炸裂,他没想到我能坦诚到这个地步。
而我只平静地咬了咬牙,咬死了一段浓郁悲切,手上随意拿了些金和玉的器具,手指攥紧,抬起头再看梁挽,像是在黑暗里悄然蛰伏的什么东西,骤遇一段阳光,平静而无言地撕裂。
“可你既不愿意冒一丁点的风险,也不愿意在我身上花多一点的时间,对吗?”
“我已明确和你说过我想要什么,你给不了,从伙计的位置上做起就好。”
“可你那样说,那样笑,我便知道你并不真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你看起来是这天下最温和良善的人,可心底比谁都傲慢。我身边人里,寇子今那样骄纵,也知道我在交友上一向认真,也知道犯错了要认,认了要改。而你比他美,比他温和,比他聪明,比他有魅力有光环,让你有资本比他傲慢,觉得自己可以不需要花他那么久的时间,也不必和小错一样从伙计位置一点点做起,你见我方才那般,不觉我是认真,只认为我在发骄纵脾气,然后你只需哄几下,贴几下,和从前一般,施一些温柔魅力,说一些甜蜜言语,你就能迅速、轻易地交上我这个朋友。”
“你是那么地急迫,那么地自信,自信到——你只想在我这儿走捷径。”
“可天底下,凭什么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我又为什么要让你走捷径?”
我越说越冷,直把手上的金玉器具攥了个格格作响,然后骤然砸去,砸在了梁挽身边的床铺上!
“别人要花两到三年才能从我这边得到的信任、亲近、爱意,别人要努力这么久才能从我这儿得到的特权,我凭什么随便给了你,还要被你当做个可以挥霍游戏的东西!?”
我在心里把这些话搁了很久,如今却像一刀子切了淤血那样放散开来,断然而决然地,就像他方才拿话砸我似的,我一股脑地把所有的决绝、恼怒、痛苦,像喷泉一样优美地咆哮出来,全都倾泄在他身上。
因为做小喷子就是爽。
可当我抬头看向梁挽。
却见他被砸得面色惨白,低头垂眼,嘴唇颤抖,像是自信满满地出来,却被喷久了而无力崛起的一颗幼草,我就觉得又爽又难过。
我只看向他,他都不太敢看我。
嘴唇喏喏的,像是在酝酿一句道歉。
“对不起。”
道歉的不是梁挽,而是我。
他便愕然地看向我:“你为什么要道歉?”
好像他是准备先说对不起的,结果我抢了。
我只平静道:“我指出了你的错,也该认一认自己的错。”
寇子今小王八犯了错,都能在我面前做到撅屁股式道歉,那我怎么也得比他强啊。
梁挽沉默片刻,无奈道:“可是我没有觉得你有犯错啊。”
“我把你骂得狗血淋头。”
“但你骂得很通透、很透彻,很有道理啊。”梁挽苦笑道,“我自出江湖以来,已经很久没有人会这么骂我,这么教我,这反而……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你是抖M吗?
可他又立刻温柔而认真地看我,道:“一段充满真心和教诲的骂,比一千句一万句的虚伪客套还要有用,我并非是在哄你,而是我……自己真心这样觉得……”
我只尽力平静:“你不必把自己看得这样低……我骂你若骂得不对,你骂回来便是,别憋着。”
梁挽却笑着挠挠头:“我没有憋着,我也不太擅长骂人啊。”
“我在义庄里初见你,见你骂那些狗贼,骂得神采飞扬、如金刚怒目,骂得他们连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你怎可能不擅长骂人?”
梁挽看着我的目光又一闪一闪地发光了,笑道:“你在义庄装尸体的那会儿,观察我观察得很开心么?”
开心个头,你笑什么笑。
他还在笑,那柔美身躯在这月色透彻的房里凝成一段千锤百炼过的冷木,目光却坚毅闪动,如一段永不褪色的光、一种永不退却的浪潮。
“就算我擅长骂,也不舍得的。”
我尽力平淡道:“以后别再在我面前说这软话,你留一些给别人,效果会更好……”
你的软话就像阳光一样普照,你随便洒,我却容易以为这光是独属于我的,一旦发现你对别人也这么说,也这么暖,我会马上无语凝噎。
梁挽只观察我:“那现在……你的气消了么?”
“我的气消不消,都不是你该关心的事,你不该拿自己去承受别人的怒火,怒火是亲近的一种,你不该习惯怒火,我不该习惯对你亲近。”
我叹了口气。
“我的决定也没变,我不会和来历不明、不清不楚的人做朋友,你若不能透露背景,就只能让时间证明一切。”
梁挽目光一动:“那伙计的赌约,可还算数?”
“还算数,但你本就是四处漂泊的浪子,若只是为了我,而非真心喜欢当伙计,其实不必……”
“我是真心喜欢……”
我翻了个白眼:“真心喜欢端茶倒水、捶腿送饭?”
梁挽沉默片刻,凝起了笑:“我挺喜欢做饭食和甜点,也喜欢给客人品尝,至于捶腿嘛……还没试过,但差不多吧?”
……你居然还有厨艺的设定?
我尽力板住脸孔,不泄露一丝软弱的好奇和心动,面无表情道:“既然你想试试,我们就比一下,谁先抓到谁就胜,然后不管胜负如何,这之后我都要去找唐约。”
梁挽沉默片刻,忽有些不好意思,貌似是万分无辜地看向我:
“那,为了让你落到我手里,我可以……把你绑起来么?”
……啊!?
我以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去瞪着他。
“这种事情……你为何要征求我的同意?”
要做就直接做,你做之前还让我同意干什么?我的同意不会让这个看上去更和谐,只会让个情况这看上去像是一种自愿的play啊!
梁挽无奈且无辜道:“我每次把你绑起来,你好像都很生气难过,事后耿耿于怀、觉得受了我的欺负侮辱……要不,我点你的穴道吧?”
额……这个……那啥……
我站在那儿揉着一颗勃勃直跳的心,身上某处好像已经开始同时发硬和发软,回忆着过去一个个辛辣刺激的画面,最后不得不无奈道:
“我……我根本不喜欢你说的任何一个手段……”
你就不能帮我的忙,直接跪地投降好不好?
梁挽一脸困惑:“可是,不点穴,不打晕,不迷倒,也不用绷带把你绑起来的话,我又如何判定这一局的胜负呢?”
你为什么要用这么无辜困惑、完全无关的表情说这种话啊?我真的亿点都不想和你讨论怎么做这种事情啊!
你能不能正经一点,和我讨论讨论如何让我踩你的艿子和大腿?这才是不做朋友的成年人应该干的事情啊!
梁挽笑着冲我眨了眨眼,有些俏皮且不羁道:“反正这是最后一次比试了,倘若我输了,我以后都不能再来烦你,能不能麻烦聂老板,包容包容我这一次啊?”
我却看透了他软话里裹着的一层层蓄意挑衅,目不转睛地瞪他:“你还是这样傲慢,以为自己就一定能赢,就敢激我发怒?与其担心我难受,怎不担心你自己?你今日惹我这般难受,若再落在我脚下,小心被踩的哭喊出来,叫得满天下都知道……”
我又顿了一顿,又充满邪气和狂傲地改口一笑:“又或者,把你那张漂亮虚伪的脸拿那青玉面具盖起来,用玉球堵上你那四处哄骗人的嘴,这样整个阁楼就没人听到你的求救了,到时我为所欲为也……”
梁挽眸光微抖,目色深沉道:“聂老板既这样说,就是允许我对你这么做了?”
我冷眼盯他,语声如刀子一般戳过去:“事到临头还敢嘴硬,到时可别哭……”
还未说完,我手中剑凌然一抖,如星铁流银一般在手中赫然展开,化作一道激流与青光,闪过那缕缕浪潮一般的红绸,掠过那张四方床与药汤上的热腾气息,经过那一地的碎屑与断条。
然后一剑刺向万般不动的梁挽,刺向他那用重重温柔包裹的轻狂面容,刺向那蔑然天下、小小挑起的眉间一角!
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