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云珂说了这话,我只觉得心中澎湃惊嚣的血,几乎已全数凝结在了这一刻,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暖,似乎说冷就冷了下来,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渗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寒意。
“你说……他是你们的人?”
“我本来只是怀疑,还不能确认……”聂云珂无奈道,“但是这次,是楚容亲口告诉我的。”
我当即醒过神来,改了厉声冷色道:“他平素并不与你说这些,他这次是知道你要来找我,所以借着你的口来误导我,来挑拨我们和尹浩舒之间的关系!”
聂云珂的眉头像是皱成了一块儿折叠的黑绸,他目光微微一沉,看向我,脸上像被假山的阴影切割成了许多片零散的形状,各种情绪都似被搁浅了。
“你是不信他,还是不信我?”
我正色道:“我不是不信你,可你毕竟没有亲眼见过他和聂家的人见面。消息这么快就传出去,可能是他,但也可能是他的儿子,他的管家,是他的身边人,甚至可能是梁挽的那几个朋友之一,但最不该的就是尹浩舒!”
聂云珂奇道:“为何不该是他?”
我不假思索道:“他这些年剿了多少聂家的分舵?庇护了多少聂家追杀的人?哪儿来的内奸细作能和聂家作对作到这种程度?”
聂云珂却道:“如果你有留意,就能看出那些被剿灭的分舵——大多是老二老三,以及其他叔叔伯伯的产业,是楚容本就想要削弱的势力。”
我听得心头一震,而聂云珂继续道:“至于那些被聂家追杀的人,大约有七成是受了天胜庄的长久庇护,但也有三成左右的人呆了很短一段时间就离开,然后依旧落入了聂家的罗网之中。”
我只觉得内心震荡无比,各种情绪交叠,可最后还是努力用理智去分析和判断这一切。
“就算如此,他也不该是内奸!”
“你为何这般不信?”
“不是我不信,而是这一切说不通。”
我脑袋里的思路在一百八十度地乱转,我张口在不停地说话,却只是为了缓解紧张,因为心情已焦虑到极点,手指紧攥袖角,下肢僵硬地像生了根一般扎在地上,必须说点什么才好。
“如果他早早就是聂家的内奸,那当年林家出事,他早就可以把林家的遗孤出卖给聂家,根本不需要帮他们去拜师学艺,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如果他是这三年来才成了聂家的内奸,那他也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重创梁挽,可以把梁挽卖给聂家,可他都没有,这你又如何解释?”
听完这话,聂云珂便静默如一座暮光之下的血色雕像,一时之间难以分辨在这人的身上,是血色更多还是暗色更浓一些,是恩义更多还是私心更多一点。
片刻之后,他忽看向了我,又似透过我看向了别人。
“无论是多么凶险狡诈的人,都会有在乎的人,也许梁挽就是他在乎的人。”
我叹了一口气,道:“即便如此,他当卧底有什么好处?他已经是正道魁首一类的存在,他的威望势力都很高,他帮聂家不会有更多的好处,反倒是要冒极大的风险。”
且尹舒浩并非是半路出家的英豪,而是天胜庄的第十七任庄主,他的家室传承历经百年,无可挑剔,这样的人给聂家做事,能有什么好处啊?
“是不会有更多的好处。”
聂云珂也不得不承认了这一点。
“我问过楚容,他说这人有把柄在聂家手上,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把柄。”
聂楚容这家伙,是故意说给云珂听,好让他来传话吗?
我越想越不对劲,只道:“你可问了他,是什么把柄?”
聂云珂沉默道:“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楚容说过……你若是问起,可以去此庄西面的‘碧画阁’一探究竟。”
……你已经直接了当地承认自己是传声筒了吗?
我越来越觉得这是聂楚容故意设下的阳谋,可事到临头,我也不得不去走这一遭,便只最后看了聂云珂一眼,道:“你来找我,到底是他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都是。”
聂云珂目光凛然道。
“他希望我提醒你,只要你杀了梁挽,你还可以回去。而我想提醒你,若你要保平安,就离梁挽那群人远一点。”
我叹了口气,笑道:“你想提醒我,我又何尝不想提醒你?”
“嗯?”
“云珂,任何人在聂楚容眼里都只是棋子,即便是你。”
我最后一次正经无比地劝了劝他。
“我知道你豁出性命也要保护他,但你绝不能太信他。”
聂云珂眯了眯眼,苦笑道:“这算是……光明正大的挑拨么?”
“你觉得是就是吧,回去告诉他,我不会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分别之后,我左思右想,还是去了那“碧画阁”的方向。
本来我对这山庄地形是不太熟悉的,可幸亏在宴上听那帮豪杰胡吹乱侃了一通,我从他们口中至少听到了十处山庄中的名胜景点,去各处的路线都听了好几遍。
我不知这是故意还是不小心的,但既然对方敢说,聂云珂敢来传话,那我为何不敢去?以为我是吓大的么?
到了碧血阁,守卫不算太严,我里里外外看了三遍外围也没看出这里面有什么机关,于是小心翼翼地翻窗进去,发现确实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藏画阁,没机关,也没守卫。
里面确实是收藏了多位画,但并不能算是价值连城,画家的年代不超过百年,名声不是最显,只有内行人才懂,不过画的题材颇为广泛,什么山水人物花鸟都有,风格也囊括许多,什么写意白描重彩都在。
我大致扫了一眼,觉得没什么出奇的,觉得有点大失所望的时候,忽然瞥到了角落里的一幅画。
我看见那画,楞了一愣,着了魔似的奔上前,盯着那画里的细节开始细细观察起来。
那看上去是一副风景秀美的秋枫山僧画。
满是红枫落叶的山间,立了一位灰袍的僧人,正对着风口拂起僧袍,仿佛在拂掉袍子上沾惹的深秋枫叶。
而我越看这画,越是意识到了一个清晰明显的事实,越是觉得心冷如铁,那为数不多的侥幸心理,也和那画中僧袍上的落叶一块儿落了下去。
而在这个时候,“碧画阁”的门也已开了一条缝儿。
等我回头的瞬间。
尹舒浩已然站在了身后不远处。
离我听得门缝和回头的功夫也不过就那么一瞬。
他的人却已挪得这么近了。
可见轻功高绝、不愧盛名!
而我从画上慢慢转了视线,目光冷漠地看向了他。
他却看了看我的神态,我的位置,我看的那幅画。
只看了这三眼,他就好像明白了一切的变化。
一口气轻轻地叹下,一道儿惊雷悄悄地抛下。
“你见过聂云珂了,对么?”
而我厉眼一瞪,声色如刀。
“是你出卖了林麒,对么?”
尹舒浩额头的皱纹如忧愁的树纹一般细密地折叠起来,叹道:“是聂云珂告诉了你,还是你自己看出来的?”
我只心肠一硬,冷声道:“他虽提起,但我不信,直到看了这幅画,我才晓得——你就是当年那个出卖了林麒的人!”
我之所以这么肯定,理由只有一个。
这幅画是林麒作的!
他与我相识于聂家,起初我认为他是一个性格开朗爽气、看似义气磊落的汉子,还疑惑他怎会入了聂家,后来发现这家伙也有着一堆精巧的心思和技艺。
首先,他很擅长易容伪装,有些技术还是他教我的。
其次,他对模仿名画、伪造印章、制订赝品很有兴趣。
他出任务时经常制作古董的赝品,足可以假乱真。
但他模仿名画却只为了兴趣,往往不愿画得太像,怕假画混入了民间,折损了真画的价值。
于是每作一假画,都会在假画上留下属于自己的记号,但普通人看不出,唯有行家才能看出来。
而这副《秋枫山僧图》,本是聂楚容送我的礼物。
因林麒有兴趣,我就借给了他,让他去学着临摹,在他临摹作废了无数张以后,他已经可以做到不看原画而复制出一切细节,但他还是会故意留下一些破绽——比如原画的僧人服饰偏黄一些,而假画上的僧人服饰偏灰。
这幅画,是林麒作的临摹之作无疑!
按时间推算,他只有可能是在被我打伤之后,投靠了尹舒浩的天胜庄,在养伤期间制了此画,献给了尹舒浩。
尹舒浩听了我的推理,却是叹了一口深深的气,道:“原来你是这样看出来的。”
我却愤怒于他的冷静和惋惜,冷声道:“他来投靠你,是信任你。他制画献你,是尊敬你。可你又在他养伤期间做了什么?你把他出卖给了聂家,是不是!?”
尹舒浩沉默片刻,撂下了一个个无比沉重的字眼。
“是,是我把他养伤的地点,透露给了聂家的人。”
我的手已按在了剑柄之上,五指几乎已泛动着杀意。
“是他们拿了你的什么把柄,才能让你做这等损人不利己的阴险之事!?”
恨归恨,问却也得问个清楚。
尹舒浩只道:“是我的儿子。”
我一愣,他看向了我,面色沉郁如一块儿腐朽的木。
“如果有人拿住了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逼你把一个信任你的晚辈交出去,你若不做,就让你的亲人毒发而死,你会怎么做?”
我心中沉了一沉,冷声道:“所以……尹向璧也知道?”
尹舒浩惨然一笑:“他不知道,他那时中了毒,被人送回来的时候已是昏迷不醒,若是不交出他们要的人,我就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全身生满毒疮,最后毒血发散而死。”
我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内心的沉痛和愤怒像是无可压抑的情绪,让我随时随地都想出剑,杀人。
“为了自己的儿子,去出卖朋友的儿子……这就是你的处世之道么?你自觉对得起林家?还是对得起梁挽?”
尹舒浩闭上了双眼,无奈道:“我以为交出他一个义子,就不会牵连到别人……”
“可最后不还是牵连了么?”
我只觉这一切都荒谬无比,可心中的痛苦已然死死地压住了我的胸腔,说起那人,我的心跳呼吸几乎都慢了。
“你知不知道林麒落到了他们手里,受尽百般的折磨,也没吐出他的身世……那聂家是如何查到林家的?”
“是不是聂家没从他嘴里问出什么,就问了你?”
“是不是你把他的身世背景告诉了聂家!?”
“我知道他受了许多折磨。”
尹舒浩面上的疲倦好像一下子成了诸多岁月的叠加。
“但我并未透露他的身世,聂家起初也只以为我是庇护了一个出卖聂家的义士,并不知林麒与我早就相识。”
“到了这一步你还要撒谎?尹舒浩,尹庄主!”
我用一种无比尖利的讽刺语调怒叱道。
“你不说,他也没说,那当年他们怎么查到林家的!?”
尹舒浩沉了沉气息,忽一转态势,冷声道:“你们聂家的酷刑和奇药,你自己竟不清楚么?”
我一愣,他忽道:“据我所知,林麒受刑的时候,聂楚容给他下了一记‘多梦肠’……”
“那是一枚极为罕有的,混淆心智的药……”
我身上猛地一震。
“你的意思是,他可能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吐出了身世,可自己事后也不能确定……”
难怪……难怪我见到他那时,他无论如何都要说出自己的身世,并拜托我去林家救人……
他是已经感觉到……自己可能已经说出了不该说的话么?
我心中的痛苦沉浸下来,手指已深深地攥紧了剑鞘上的凸起纹路,几乎把金属的锐利深深印入了指纹和掌心之中,仿佛只有身上的痛苦才能提醒往事的尖锐。
“所以……你有了这个天大的把柄在他们手里,就在这三年来,传递情报给他们?”
尹舒浩目光一沉:“来找我庇护的人若有十成,舍掉三成,至少还能保住其他的七成,不是么?”
我满是讽刺地笑了一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帮梁挽?”
尹舒浩却目光深沉地看了看我。
“聂小棠,我或许是配不上君子和大侠的名号,我自认辜负了林麒,辜负了那三成投靠我的豪杰,但我没有丧心病狂到想看到自己几十年的朋友,在一夜之间被灭门。”
“事发之后,我有派人去通知林家,只是晚了一步。”
“但至少,我希望保住梁挽和他妹妹的性命。”
我只觉得身上好像被火浸了一遍似的焦烫,忍不住笑出一阵阵滚烫刺耳的尖声来。
“所以,你觉得自己还是他们的恩人,是不是啊?”
“你留着他们的命,帮他们去投靠各自的师父,难道不是希望他们学成武艺之后,能帮你对付聂家,你不甘心被聂家捏着把柄捏了这么多年,对吧?”
尹舒浩目光沉痛地笑了一笑,眼中竟已泛出殷红血色。
“一开始,确实是这样。”
“可是后来……梁挽实在是太出色,太好了……你根本不知道,能有他这样一个儿子,是一件多么畅快的事。所以到了后来,我是真心当他是儿子,也是真心帮他隐瞒身份,躲避聂家的追查……”
我深吸了一口气:“你自己觉得自己配当他的父亲么?你配得他叫你的一声声义父么?”
尹舒浩悲哀地看向了我,老泪一时之间纵横了他的脸颊,仿佛他辉煌正义的前半生已在那次出卖中碎掉了,他的余生不过是把剩下的残骸给拼起来,做出一副还有良知的假象,骗骗别人,还有自己。
“我知道自己配不得……所以我更加努力地对他好,除了那一次对不起林麒,我再没做过任何伤害林家人的事,我只是为了救自己的儿子,那是我唯一的亲生儿子啊!”
我看着他,笑不成笑,哀不成哀,一切都没了形状。
“他失去的,也是这世上唯一的林麒,唯一的父亲,还有唯一的母亲啊……”
尹舒浩只咬了咬牙,喉头发出一声粗糙喑哑的质问。
“聂小棠,难道林麒是我打伤的么?”
我心中猛地一颤,仿佛这句话正中了心脏里最不可触及的那一点,以至于一种电流似的的感觉触痛了我的全身上下。
尹舒浩只是苍老疲倦地看着我,道:“你这一生,难道就没有犯过一个不可挽回的错吗?”
犯过。
我辜负了林麒。
他当初在我面前表露卧底身份,就是要一心一意带我离开聂家。
可是我拒绝了他。
我还在受骗的愤怒和冲动之下去打伤了他。
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会沦落到去投靠尹舒浩养伤?又怎么会被出卖?
尹舒浩却正色道:“你是犯过错,可你也改过,你做过许许多多的善事,救过很多人,杀过很多贼,这一切都足以弥补当初的错。”
我有些困惑地看向他,他也近乎哀求地看向我。
“那我过去几十年救过的人、作过的善、杀过的恶,也不是凭空捏来,不是天上掉下,是我尹某人拿血汗一点点拼来的,难道我用这全部的善绩功勋,都不能挽回这一次的错?”
“一生的功,都不能抵一次的过么?”
我几乎被他说得心头动摇了几分。
可很快,我看向了那副林麒的画。
画中枫色如血,血色似窗外将走未散的暮光。
林麒到了最后,也没有看见牢房之外的阳光。
我就转过头,看向了尹舒浩眼里哀求诚挚的光。
“尹庄主,功或许可以抵过,但功不能去抵债。”
尹舒浩一愣,我继续冷冷道:“你出卖了至少三成去投靠你的人,我也没什么好说,毕竟他们本和你无亲无故,就算没有你出卖,他们在外面也迟早落入聂家手心里。”
“可你出卖林麒的时候,你会没想到他可能会被下药,被刑讯,被迫吐出林家么?你做那个决定的时候起就该知道林家一家可能会有的下场。林庄主与你是情同手足,他救过你的命,而你还是卖了他儿子,卖了他们一家!”
尹舒浩浑身一震,我又继续冷声质问:
“你说你卖林麒,是为了救自己的儿子,那你的儿子三年前就已经被救了,你为何还要继续受聂家的要挟?这三年来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把真相大白于天下,可以把事实告诉梁挽,可你说了么?”
“你是做了善事,可你享受了这善名带来的权利和人心,那这些善事就不能去抵消你做的恶,更何况那是血债!”
“血债,只能用血来还。”
“当年害死林家一门的人,一个都别想跑!”
尹舒浩失望且悲哀地看了看我,像一个苍老垂危的人,在欺骗自己的路上再一次跌了个大跟头,想自欺欺人都不能够了。
“你是想让梁挽杀了我么?”
“以梁挽的性子,他根本对你下不了手。”
我从未用过如此冷血无情的腔调和眼神看一个人。
“要么我把事情昭告天下,然后我一定杀了你,要么你自己了断自己,我便可保你的声名,不把真相告诉别人,只让你的儿子继承你的事业,不让好不容易汇聚起来的‘抗聂联盟’分崩离析。”
说到这里,我以为尹舒浩会愤怒、会狡辩。
可没想到他只是释然而解脱般地笑了一笑。
仿佛他等着这样一刻,这样一个审判,已经等了很久很久,等到自己都忘了自己当初是个什么模样了。
良久,他忽然看向我。
“如果你可以帮尹向璧稳住局面,这并非不可。”
“但说实话,当初如果不是你打伤了林麒,他何至于落到那样的下场?”
“不管你如何怨责于我,这一切的起因不是我。如果你当初相信了林麒的真心,如果你选择和他走,如果你没有打伤他,让他失去战力,他不会死,林家不至于灭门。”
我手上微微一颤,巨大的内疚和痛苦让我无法发声时,尹舒浩目光灼灼地看了看那幅画,再看向了我,仿佛将死之罪人的质问,足以抵到我的灵魂深处。
“你如今审判我,那我死后,未来又有谁来审判你的罪,谁来抵偿你的过错?”
我沉默片刻,忽的苍然一笑道:
“我已经说了,我也决定了——所有害死林家的人,是所有,一个别想跑。”
这其中,也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