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之前我设想过无数个开场,但从未设想过如今这个。
梁挽居然能直接当着他义父和义弟的面儿一脚“咣当”地出了柜门!
连点儿余地都没留!
连一丝犹豫都不带!
踹完,他还无比坚定地拉着我的手,对着我投去一个鼓励和自信的笑。
我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可看着他的面容仿佛像是看着一本带有深意的书页,其中的每一分轮廓都是笃定的字眼,我的心就定下来了几分。
也许,梁挽直接出柜是有依仗的吧?不是单纯赶进度吧?
再说,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当成秘密去藏着,藏久了肯定是要发馊的,直接出柜也许更爽利一些?
我当即看向了面前的尹舒浩和尹向璧父子,眼看着年轻的尹向璧还处于一种似懂非懂、似梦非梦的恍惚境界,仿佛对此始料未及,而尹舒浩却已在眉宇之间镂刻了更多的变化,他面上的法令纹很深,就像被一抹惊涛拍过的岸石,之前这褶皱因为震惊而一动二晃,此刻慢慢趋于稳定,便显示出了他在岁月沉淀后的气度和沉静。
他看了看梁挽,仿佛在他明眸润目的面上看出了温柔的决心,又瞅了瞅我,如同在我扬眉横面的脸上看出了不退的坚定。
忽然,尹舒浩又从看我转向了看梁挽,鹰隼一般深刻的目光犹如审视得了一切的细节。
“你这话,可是深思熟虑过后才说出的?”
梁挽重重点头。
“没有人逼迫你,全是你发自肺腑之言?”
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梁挽却毅然决然道:“全是。”
“你已想好和这位共度一生,不打算再有自己的后代?”
梁挽笑道:“后代可以领养,就像义父有这么多没有血缘的孩子,尹弟有这么多义兄一般,等日子安定下来,我和小棠也可以有自己的孩子,或者是共同的徒弟。”
我的手顿时颤得和冬日里被沉沉的雪压弯的树枝似的,心里激动得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梁挽说出来的,也不晓得他竟然已经想到了那么遥远的未来,他根本不怕这区区七日的约定,也不怕我要说出的真相。
他是一直在想和我的未来,甚至想到了孩子或徒弟?
尹舒浩目不转睛地看了梁挽半日,犹如在心中翻涌着什么复杂难言的情绪。
半晌,他忽的松融了面上深雕浅刻的线条,绽出了释然的一笑,走过来几步,拍了拍梁挽的肩膀。
“你这小子,决心够大,眼光也不错啊。”
我心中猛地一恍,有一种躲躲藏藏多年之后,被人一朝承认的兴奋,而梁挽也大大地舒了口气,欣喜地笑道:“义父这是接受我们了?”
他只挽着梁挽的臂膀,笑道:“我又不是什么迂腐浅陋之辈,以前这等事儿在朋友小辈之间也看得多了,难道你以为我会因为一段关系,就和你断了这父子的关系?”
梁挽感激道:“我知道义父会接受我们的,只是没想到……没想到这么顺利……”
我也没想到。
我只是看着尹舒浩那光明坦然的审视,心中生出了一种几乎不真实的幸福感。
我所预料的一切正邪阻碍,一切偏见审视,居然都没有发生,都没有降临。
这真的是能发生我这个倒霉蛋身上的事儿么?
我真的没有拿了什么别人的剧本?
我真能如此顺遂幸福么?
梁挽像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有力地握了握我的手,道:“小棠,义父已经接受我们了。”
我一愣,当即意识到我也得说点什么才好,就有些害羞和磕磕绊绊道:“谢谢尹……尹叔叔接受我们,这,这对梁挽来说很重要。”
“早知如此,我该备一份厚礼才是。”
尹舒浩只抬手笑了一笑。
“不过,你现在还叫我尹叔叔么?”
我面上发了一点烫,好像多年的矜持在此刻的出柜和接受面前都成了泡影,犹豫地点了点头,抬眼看向了眼前慈眉善目的长者,努力挤出一份还算和善的笑。
“抱歉,尹叔叔,这一声儿义父,我想先留着叫另一位前辈,等与他开诚布公之后,我再在你这边补上……”
尹舒浩有些讶然和疑惑地看了看我,可梁挽却眼珠子一转,微笑着看向尹舒浩道:“他有些害羞,叔叔就先别逗他了……”
尹舒浩笑道:“好好好,都听你的吧。”
我却不是害羞。
这一声儿义父,我是打算先留给吴醒真的。
毕竟他虽然看着像个弟弟,在我心里也更像是个弟。
可他毕竟是毫不藏私地指点了我的剑法,也千里迢迢地跑来救我,我其实已在心里觉得叫这一声儿无所谓了,只是还没找到这个机会。
可惜他不在身边。
等与他见过,叫过,我才觉得能解了心中的遗憾,再回头来叫尹舒浩,我就不会觉得那么别扭了。
尹舒浩是坦然接受,尹向璧则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我们,又瞧了瞧他父亲那鼓励的目光,终于也叹了一口气,对我们道:“梁哥,聂哥……你们,你们瞒得我好苦啊。”
也才瞒了一天吧?
我登时想起梁挽应该也有和这位保持通信,但信里该是一字未提,所以才让他如此惊愕吧?
反正,出完了柜门,我心中也对梁挽口中的这位义父有了个新鲜的见识。
他看似威严深刻,却总能放下身段,与一切人谈笑风生,看着是有些严肃不通的,其实很有容人之量,比我想的要更加包容、更加圆润。
不愧是能开导梁挽这等人的长辈啊。
也难怪他出柜出得如此直接了当,肯定是也料准了尹舒浩的性子。
到了下午,尹舒浩就在庄内开了一场小宴,起先是邀了我、梁挽、寇子今,和秋碎荷等三人,可后来我进了这小宴的会场,才发现这宴会可一点儿都不小,而且要请的也不止是我们这些人。
首先会场是一处叫做“芳庭雅居”的室内屋舍,席位分两排而坐,左边是梁挽和我这一群熟人,右边却是一堆被尹舒浩庇护在庄内的绿林豪杰们。
但这一个个面生得很,我都不认识,梁挽就和我悄悄地咬耳朵,解释起每个人的背景设定。
比如“旗山寨”的寨主薛万旗,就曾劫过聂家拿去贿赂官员们的万两镖银,而后被聂家下了黑白两道的追杀令,走投无路,自觉无生时,投了尹舒浩,本以为没过几日就要被赶出来,没想到却被尹舒浩奉为义士与上宾,且安然庇护至今。
又比如来自“霄云峰”的施一朝、施一夕两兄弟,就是因为参与剿灭了聂家的一个分舵,被聂家的人追杀得东躲西藏,甚至一度被擒住折磨,也是尹舒浩派人前去搭救,才把两兄弟救了出来,且放在庄内养伤。
再有就是来自银香山的观香道人,一位气宇轩昂、身高八尺的壮硕道人,爱好是在杀恶人之后,燃香而观烟,又修习道法,常穿道服,因此雅号为“观香道人”。据说他曾刺杀过聂家老二和老三,可惜失败了。
还有杀过聂家手下,人称“月照刀”的许月照许侠女。
夺过聂家生意,来自“凭春岛”和“环宝洞”的岛客李凭,洞人王春。
以及劫过聂家船只的老船主——蒙千浪。
甚至有雾山派、太雁派、兰山派的正道人。
这些人有的是被聂家通缉过追杀过,有的是想要与聂家作对,因此特地上门来加入这个大队伍。
如此浩浩汤汤,竟有隐约形成一个“抗聂联盟”的趋势?
被梁挽这么一介绍,我顿时明白了此次宴会的目的。
果不其然,接下来便由尹舒浩主持,介绍了诸位豪杰,而豪杰们也报了背景,诉说自己当日是如何被聂家追杀,或如何对抗聂家的经历。
说得个个义愤填膺、心头恨难以卸,有的说到动情之处,拍桌捶柱,有的则双目垂泪,红荡的眼神积压了各种委屈和愤懑,还有的说到一半,诉说了自己失去的朋友和亲眷,直接就抱着身边的人哭了起来。
方才还和和气气的小宴,此刻已成了讨伐情绪越发高涨的动员宴,而尹舒浩一一安慰,一一介绍,最后轮到了我和梁挽,他便越发坚定地介肯定了我们。
“这二位是方才从聂家的龙潭虎穴里闯出来的少年英侠,一位是明山镇的聂小棠聂老板,一位是我的义子梁挽,有他们在,便可证明——聂家并非传说中那样的不可战胜,聂云珂可打,曾先生可败,聂楚容本人——可杀!”
我被他话中的递进情绪激得一愣,却见他目光沉静地看了看我,梁挽也握了握我的手,与此同时,众人的情绪似乎都被积攒和点燃到了高潮,一群受过委屈的豪杰再也憋不住,一个个蹿过桌子,上前来与我敬酒,因为他们之前可能见过梁挽但没见过我,因此非常佩服地和我讨近乎,并且端出了各种不靠谱的彩虹屁。
“早就听说聂老板的侠名,没想到你竟能冒充这失踪已久的聂楚凌,当众挟持了聂楚容,还险些杀了聂云珂!”
额……你听谁说的乱七八糟的?
“聂老板高义!你当日差一点儿就在宴上大杀四方,还放了一把火,险些就掀了那聂家的老巢啊!”
额……只是烧了几个房间而已?
我有些无奈地想解释,却被梁挽笑着看了看,我立刻瞪了他一眼,且当着众人的面指向了他。
“若非是他救我,我也出不来这聂家。”
去夸他啊!受不了了!
于是大家又一窝蜂地去给梁挽敬酒。
“听说梁少侠借着生辰宴上闹出的风波,救出了几位前辈,还险些就废了那聂云珂的武功,还结结实实地打了聂楚容这阴险小人一顿?”
“我还听说几日前就是你在凤阳老庄放的那把火,救出了聂老板,请问是不是啊?”
梁挽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想解释,却又被一些奇奇怪怪的赞美给淹没了,居然比被敌人围住还困扰一些。
而我则趁机溜了出来,从各种热情的对视和对酒之中连连退避,直接退到了寇子今的背后,把他推出去帮我对付对付这些豪杰的感激和赞美。
寇子今毕竟是个生意人,对酒一事是驾轻就熟,逮着谁都能喝上一杯,帮我挡下了不少。
反正闹闹哄哄了一场,等到散宴之后,梁挽和我回了房间,我是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就像是被激活了多年的社恐,要独处好些天才能缓和下来。
不过心中还是有些热血沸腾,毕竟得到了认可,还隐隐看到了一个“抗聂联盟”的雏形,没想到尹舒浩已聚集了这么多的势力人心,也许他也能在将来聂家的覆灭之中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
梁挽只安慰地抱了抱我,道:“我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热情,实在是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才是……谢谢你帮我吸引火力,没让他们都盯着我……”
梁挽苦笑道:“大家躲了这么久,被欺负了这么久,吃了太多聂家的亏,好不容易看见有人能帮他们出气,能让聂家吃瘪,就把我们捧到不属于我们的高位置了,你也别太介意,他们的性子就是这样直莽……”
“我倒没介意什么。”
我只是有些奇怪道。
“可是我们才出来几天啊?这消息怎么在庄子里乱飞?”
梁挽也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猜测道:“可能……是小秋和寇兄他们说的?”
我向着老天翻了个白眼,道:“寇子今不会的,反倒是你的那些朋友,嘴巴也太大了一些。”
梁挽苦笑道:“好了好了,改天我和他们说说,你也累了,休息吧。”
我却忽然打不招呼,亲了他的脸颊一口。
亲得他一怔。
脸上顿时飞起了一片灿烂而美丽的红影。
我就有些得逞似的笑了一笑,又上去亲了一口。
这回他总算反应过来,立刻坏笑几分,伸出一只手,把持着我的腰,另一手绕到我后脑勺上一按,就把我的脑袋按到他的脸上,细细深深、密密热热地吻了起来。
吻到极动情之处,我瞧见梁挽的目光如烛光般微微恍动,在极度暧昧的拉扯之下,一丝若有似无的理智也终究拉住了他,让他暂时与我分开,那柔情却藕断丝连一般维系着他与我。
“今日的一切都如做梦一般,义父竟就这样坦然地接受了你我,我……我实在是……”
我想了想,笑道:“能得到他的祝福,我看你倒是欢喜得很啊?”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过了一会儿,又坚定道:“以后我们还要把这一切告诉你我的朋友,我希望能收获更多更多的欢喜和祝福。”
我察觉到了他的决心,想一起坚定起来,可想了想七日之后要说的真相,只觉酸涩温暖都是如此真实。
“我去庄子里散散心,你喝了点酒,还是睡会儿吧?”
梁挽点点头,笑道:“那你早点回来啊,我等你呢。”
我心里一暖,想起以后出门,就会有一个人在房间里温温柔柔地等着我,在我回来以后还会亲亲热热地抱我、贴我,我心里的酸涩一下子就被冲淡了七分。
也许……以他的细密心思,早就料到了过往的很多事。
那告知真相之后,结局可能不会像我想的那么糟糕?
我出了房门,便在庄子里一个人散散心、踱踱步,看着这日暮时分洒下的一寸寸酡红醉色,把假山流水衬得像是一派金山赤海似的,连那曲桥栏杆的雅致景色也变得如同画中的仙宫瑶殿一般,透出几分富贵风流之色。
我心里想着如何去诉说当年的过往,如何从与林宿相遇开始说,如何在林家的那一晚结束,忽眼前恍惚一动,我发现在那层叠假山之中,似有一丝不属于此地的身影,一闪而过,一掠而折。
我心中一惊,悄悄跟了上去,在假山中迅速穿梭几分,手已随时握在剑柄之上。
可下一瞬,就在剑柄出鞘之前。
那道人影儿忽然从假山中闪了出来,立在我眼前!
我顿时身上一僵,彻底愣住。
是云珂。
居然是聂云珂!
我一脸震惊地看着忽然出现的他,他却一脸严肃地看了看我。
“你怎么会在这儿?”
说完后,我才发现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出这一句的,只是我的语气是焦急震惊,他的语气更是无奈困惑,可我们都没有准备好在此遇到彼此。
我顿时拉了他,往更深处的阴影躲藏了一番,然后才急道:“你来这儿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聂云珂点头:“知道。”
我更加楞了,恼道:“”这里的豪杰都是聂家的受害者,或者聂家的敌人,你若被他们发现,他们都恨不得一个个跳出来,活活撕碎了你!你还来这儿?”
聂云珂静止了片刻,便断然道:“你更不该在这儿。”
我一愣,惊骇道:“你说什么?”
聂云珂容色肃冷道:“你若想离开聂家,去哪儿都好,但你不该跟着梁挽来到这里,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我的,这里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我目光一凝:“你这是什么意思?”
聂云珂沉默了瞬间,道:“你离开不过两日,情报就已到了楚容那边,我就已经知道你的人在这儿,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我忽然沉默下来。
一股极度的寒凉蹿向了我的脊背。
从我昨日到了庄子的时候,消息就已经被人递出去了。
可我昨日才见过几个人啊?
内奸居然就在那几个人之中!?
等等,聂云珂一直强调不能在这儿,说明这个内奸待在这个庄子的时间比我想的还要长?
难道是……
不会是……
我只深吸了一口气,试探道:“是尹向璧,对不对?”
聂云珂却忽然沉静了下来。
他的沉静却给了我更大的恐惧与不安。
因为他整个人沉得就像是风暴来临之前的一场死静死静的海面,底下蕴含的是无可抑制的惊涛与骇浪。
“是他的爹爹。”
“我们的人,就是这个所谓‘抗聂联盟‘的首脑——尹舒浩。”
我彻底怔住。
刚刚才因侠义之聚而热腾起来的全身血液,仿佛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