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暖律带着吴醒真这一现身,当即在这场死水积冰一般的绝境之局里硬生生凿出了一道儿亮光!
聂云珂的俊毅面上已变了颜色,曾雪阳一张阴冷面容沉如寒潭,聂楚容更是目光猛地一动,冷声道:“你们……”
郭暖律只以凛然目光扫一眼众人,一声一句,吐字如刀道:“在下郭暖律。”
聂楚容立刻不再说话,而是死死瞪着他背上的那个人。
即便他没看过吴醒真的画像,可是这世上能让郭暖律背着的,又看上去很年轻,很娃娃脸,还气势逼人的……
似乎也就只有那么一位。
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都不敢说出来的名字。
而我目光熠熠地看着郭暖律背着的那位,梁挽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对我绽出了一笑,从揽着我的腰改成了握住了我的手。
而就在这样诡异间杂振奋的沉默之中,郭暖律缓缓地把背上的吴醒真给放了下来。
他的动作其实很慢,也很小心。
可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打扰。
甚至没有一人在此过程开口。
仿佛吴醒真落地的这个过程,无论多慢,多缓,都是一道儿历史在渐渐活转并抖落开来,而我们这些人作为历史的见证人,除了敌我分明的立场之外,更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尊重意味在里面。
等吴醒真的双脚沾了地面,他的人只一站在那儿,连手都未搭在剑柄之上呢,就那么一抬眼,就让所有人都似乎觉得他看的是自己,可他看的好像不是任何人,甚至不是任何事物。
只是这么虚无的一看,便有一股无形无相的气势便肆意汪洋在了整个内室之中,彻底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这一刻,便如书页已被翻开且用胶水固定到了某一页,再想把书翻到想要的结局,就非得拼个你死我活、同归于尽的劲儿了。
曾雪阳首先克制不住,冷声道:“吴醒真,在场之人都是小辈,他们是怕你,可我倒想看看,你这将死而未死之人,到底是何等的英杰霸气?还得你的徒弟背你过来?”
吴醒真这才抬起眼,看了看曾雪阳,面无表情道:
“你哪位?”
曾雪阳呼吸一滞,面色更沉道:“在下曾雪阳。”
吴醒真淡淡道:“哦,没听说过。”
曾雪阳阴鸷水沉的面容竟微微一份搐动,随即冷笑:“几年前你在营救楚天阔一战时胜了北汗高手‘三绝僧’,那之后你就再没现身于江湖之上,如今竟让你徒弟背负而来,到底是你的旧伤还没好,还是你已受功力反噬,特来寻死的?”
这等阴阳怪气的挑衅简直汇聚了各大杠精的精髓,郭暖律作为徒弟,眼看师父受到轻蔑,已是勃然怒色、额头上一根两根的青筋直跳,而我更是杀意大盛,怒气澎湃无比,可唯独吴醒真本人,却非常平淡地略过了他,仿佛略过了一个喜欢乱跳乱动的蛀虫。
无视,是最高等级的傲慢。
他略过了聂楚容和曾雪阳,只看向了聂云珂。
仿佛这儿的三个敌人里,也就这一个值得他多看一眼。
“天幕山灵惠上人的徒弟,你用的是他传的巨剑剑法?”
聂云珂点了点头,面容是前所未有的敬重与严肃:“家师一直想见见吴前辈,继续那场二十年前未能完成的决斗……”
吴醒真道:“他最近身体可好?”
聂云珂道:“还算健朗。”
吴醒真道:“好,我若得空,会去看他。”
聂云珂舒了口气:“多谢前辈赏光,那请您是否……”
吴醒真淡淡道:“人我是要带走的,没的商量。”
聂云珂奇怪道:“你要带走梁挽?”
吴醒真冷淡道:“梁挽和他身边的小混账东西。”
……什么叫小混账东西啊!?
他到现在都未单独看我一眼,撂下的话却让我的头皮猛地一炸,感觉背上的鸡皮疙瘩都跟着冒了出来且收不回去,我忽然就想起来——咱俩分别之前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我认认真真地问他是否是赤霞庄罗庄主的私生子。然后他就在那儿呆愣了大概有两分钟时间。
然后他消失了,我也不告而别了。
……难道他还在生气?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不就是被他想收为义子的人,怀疑是他侄子的私生子吗?
都是当剑神的人了。
不至于这么记仇吧!
聂楚容忽的察觉到了此刻的弱势,因此更加不可退让地上前一步,眯了眯眼,笑得像脸上浮动出几把蛰伏的刀子。
“吴醒真,我敬你是江湖前辈,才未曾发话扰你,可你如今硬闯山庄,还要带走我的弟弟,你真当聂家无人了,还是你以为我身边没有上一代的高手,拿不下你和你徒弟?”
吴醒真一开口,忽撂下两个疑惑的字。
“七步。”
聂楚容笑道:“什么七步?”
吴醒真平淡道:“七步之内……他们可自保,但护不住你。”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仿佛没有任何威胁的意思,话里的笃定却已使这句话成了天经地义的道理、准则、定律。
听得聂楚容面容一白,聂云珂额头一颤,曾雪阳冷声道:“吴醒真!我刚刚才与这几个小辈战过一场,你是想趁我内力有所消耗,趁机刺杀家主吗?”
吴醒真淡淡道:“三步。”
聂云珂奇道:“什么三步?”
“一人出门,我退三步。”
吴醒真淡淡道。
“他们二人出门,我退六步。”
聂云珂和曾雪阳对视一眼,皆已低头细细思索起来,而聂楚容那姣好的面容却泛起了几分冷意,笑道:“你以为说上几句就能让我放人?你甚至连剑都未曾动……”
聂云珂皱眉轻轻道:“楚容……我觉得可行。”
聂楚容以异常凌厉的眼神瞪了他一眼,聂云珂却坚持道:“一旦动手,我拖得住郭暖律,但曾先生未必拖得住吴醒真,七步之内,你确实会有极大的危险……”
这回轮到曾雪阳以极为阴鸷的目光剜了他一眼。
且未曾发一言一语。
聂云珂却只目光坚定地看了看聂楚容,而聂楚容看了看他,平静无波的面容之下仿佛翻涌着千般浪头万种惊涛,到了最后一时一刻,他却只唇角一搐,便恢复了往昔那一副看不出情绪的浅笑。
他一伸手,拍了拍聂云珂的肩,目光真诚道。
“这个时候……也就只有你敢这样和我说实话。”
说完,他又以极为不甘和凄然的眼神看向了我。
“你就这么想和他走么?知不知道后果会是什么?”
我淡淡道:“你又想拿明山镇的人威胁我?可你怎不想想,你是有人有钱有势,可人心终究在我这一边,高手也是,否则你现在的性命又怎会受到吴醒真的威胁?”
你以为只有你会威胁?
信不信你动一动明山镇的人,你的枕头边就会多一把剑?
聂楚容唇角一搐,笑道:“不愧是我的弟弟啊,你这三年倒是也结识了不少有意思的朋友……”
笑完之后,他只以一番饱含杀意和阴鸷的厉冷之眼看了看我身边的梁挽,那眼神看上去像是他恨不得把梁挽的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鞭死。
可这人实在是很会变脸。
等他再度看向了我。
却已收了冷意。
只有无奈真挚。
“不管怎样,这几日你演的戏,说的话,还是让我很是受用的,我的弟弟学会骗人,学会和人里应外合了,做哥哥的虽然难过,可还是替你高兴的……”
聂云珂微微皱了皱眉,而我怕他发现什么,只冷淡道:“我之前吃了能解万毒的药,自然不怕你这区区的‘牵心忘忧’,只是你到底还是从前的那个你,根本没有办法改变……”
“你以为自己就是新的你了么?”聂楚容笑道,“楚凌啊楚凌,你若非要找个男人,找个身家清白的便罢了,你偏偏找了这个……呵,你知道他是谁么?”
梁挽目光一黯,刚想说点什么,我却迅速打断道:“他是谁都不妨碍我们的关系,难道你以为他看不出我是谁?”
“可你不知他是谁。”聂楚容笑道,“你若和他在一起,你的过去终究会活过来咬你一口,等到你被咬得疼了,被咬得万劫不复的时候,我希望你明白,只有兄弟身边才是你能一直待下去的位置,只有聂家能接受你的过去。”
“知道他过去的人都可以绕聂府一圈了。”梁挽只淡淡道:“你是在消息上落后了吧,聂家主?”
聂楚容的嘴角在微微搐动之间挤出一笑,压抑了怒也克制了杀意,他只清清楚楚地看了我最后一眼。
“想走就走吧,好好照顾自己,别相信任何人,若你有一日改变心意,杀了梁挽,回到聂家,我这左右手的位置,到底还是留给你的……”
“别说了行吗?”
郭暖律这时已非常不耐烦地看了我们一眼。
“你们两个都受了内伤,留在这儿也是累赘,赶紧滚出去,再不滚老吴就要打呼噜了。”
而我一愣,发现吴醒真此刻正靠着他徒弟,望着天空的方向,也就是头顶的房梁,就是不看我。
……还气?
我有些委屈和感激地看了看他,同时捏了梁挽的手,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踏出去的一瞬间,我才感觉到背后仿佛有一道灼热而却非敌意的注视,抵着我的脊,顺着往下走,等我想要回头去看,大门却被一股子气劲儿猛地关上。
有倒退六步的迅疾声音传来。
也有剑光急动猛颤的响传来!
我着急地想打开门去看,梁挽却一把牵住了我的手,冷静道:“他是吴醒真,相信他!”
我心中一酸却回过了头:“那我们现在?”
梁挽正色道:“我知道你不会抛下他们走的,我们如今就一起守在门口,绝不让一个援兵闯进去。”
我心中一暖,只觉得无需任何言语,他就已经猜到了我的想法和行动,就算他的身份有些暧昧不清又如何,等出去之后,我相信他自然会让我知道这背后隐藏的一切。
接下来果然如他所料。
“静思堂”门口守着的八个人,眼见出来的不是家主而是我和梁挽,当即心神大动,持了凛闪闪的刀刃过来,话也不说,只一刀化两刀,两刀并一刀的齐齐砍下来,眼看着要砍下梁挽的四肢!
梁挽当即身形一动,化作一道穿梭于月下的白云,闪到一个人的身后就用袖子甩了他的后背,跃到一个人的刀尖之上踩了一踩,下一刻就顺势踩到了他的肩头,双足一绞就绞了他的脖子往地上一转!
而这已经是他速度变慢的后果了,他速度要是正常的话我连他的动作都看不清,只能看清一道道残影来着。
而我更是不甘落后。
我一只手受了掌风刮蹭,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冻结,不太听使唤了,可我的另一只手好好的呢。
我换了左手,且拿了郭暖律之前投掷过来的那把剑,迅速一个翻跃,剑尖绕开了刀尖且在刀身上迅速拍了三下,叮叮当当,如老牛在刀尖跳舞,刀落地,我的剑尖却把刀尖跟着一挑,刀尖被我的剑尖旋着黏着飞向了身前一个人,而我的剑尖却已如闪电一般往后一个点刺,刺入了身后一人的胸,接着挑出了一道血淋淋的肉!
数瞬之后,八人倒下。
可却有更多人的闻声而来,试图以人数优势压过我们。
梁挽却化作了一朵儿无声无息的云,瞬间飞掠而出。
难以置信的是,不是十几个人包围了他。
而是他一个人就来来回回包围了十几人!
他左腾右挪之时,把每个想出圈子的人都给踢了回去,最后导致十几人的攻击圈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受到压缩,这时我的剑,却似云中的一点冷光蹿刺而去,顿时刺中了一人,却绝不贪招,杀完就撤,只在几人想砍上来的时候迅速后撤。
就这样,我时而从梁挽的身后闪出,从他的袖旁翻过,借他的掌心踩上一踩然后借力跳刺,他也接着我的剑光掩映,悄无声息地纵到了几个人的身后,一指一个,一掌一对,一踢一群!
片刻叠加片刻,默契加强默契。
不一会儿,我们的脚下就已多了十多个或死或伤的庄丁,呜呼哀哉得很,门外有些人是我的旧识,看到出手的是我,就默默地退去,一是昔年有些交情,二也是怕伤了我以后,被家主追究。
可即便如此,随着人数增多,我的体力渐渐有些不支,梁挽的气息也渐渐沉重起来。
终于,人渐渐不再来了。
背后的大门也跟着打开!
出来的人会是谁?
我定睛一看,心瞬间已沉到了底。
是面色苍白如月的聂云珂。
他出来,难道郭暖律和吴醒真他们已经?
我刚想问几句,聂云珂却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抹了唇角的一丝血,然后又忽然抹了鼻子渗出来的一丝血,然后越抹越多,渐渐不能支持,就慢慢地坐了下去,闭眼调息起来。
我诧异地看了看他,不知道该不该上去查看的时候。
又有了脚步声。
这次我一抬头,却是郭暖律背着吴醒真出来了。
吴醒真看似已经睡着,且在自家徒弟的背上睡得就像是在五星级宾馆的大床上,酣睡之际还打起一阵熟悉的呼噜。
我松了口气,正待振奋喜悦之时,忽然发现郭暖律的侧脸上沾了那么几滴血,身上也有几个口子正在往外渗。
我赶忙道:“你没事吧?要不让我来背他吧?”
郭暖律却瞪了我一眼:“你手太笨,会吵醒他。”
我却有些恼了:“你什么意思啊?”
他不说话,我便问:“里面情况如何了?”
他道:“老吴没输。”
我心中大震,惊喜道:“那曾雪阳是死了!?”
“他没死。”郭暖律瞪我,“杀死对方之前,老吴睡过去了,你和他们说话把时间拖延太久了。”
啊……冷却期这么快就到了吗?我没想到啊。
“那……那你为何?”
“那老东西刮了我一刮。”郭暖律淡淡道,“不过他在老吴剑下受了伤,暂时追不上来。”
他却没有说另外一个人的结局。
郭暖律却敏锐道:“你还想问他?还不快走?”
我心中一沉,不知是恐惧还是担忧,迅速地想进去看看,在地上打坐调息的聂云珂,却忽然睁眼看向我。
“别进去,楚容没死,只是暂时起不来。”
我这才看向他,心情复杂,却轻声唤了一句。
“堂哥……”
他因这一声而全身微微轻颤,抬头看了看我。
看了很久。
也许在这一刻我们都明白,今日一别,这或许就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他。
“你待在他身边,一定要保重自身。”
我想着在我无助时他的雪中送炭,只凝声劝诫道。
“我欠你的人情,我以后会想办法……”
梁挽这时却去而复返,忽如一阵风似的越过了郭暖律,越过了几层汉白玉的台阶,迅速地想越进昏暗不定的内室,去擒住那似乎起不来的聂楚容!
聂云珂却立刻挺身站起,挡在了门口。
他对梁挽怒目而瞪,如残缺受污的神像俯视人间,威严壮阔得犹如一座活着的门神护在门口,不让人进去半分。
“你让开。”梁挽只眉间一横,“他叫你一声儿堂哥,我不想与你动手。”
聂云珂冷冷道:“谁也不能进去!”
“他刚刚提到了林麒。”梁挽冷声道,“林家的事,我必须找聂楚容问个清楚……”
聂云珂只发丝儿微扬、怒眉冷目道:“我说了……有我在,谁也不能进去!”
梁挽紧接着要动起手来,我却一声呵斥道:
“别为难他,出去以后我会给你一个解释!”
梁挽却震声而诧异地转身,看向了我。
“你……”
我不敢去看他的目光,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此刻想保住的人到底是哪一个,我只能是无奈地说。
“我欠着云珂一份人情……你就听他一次,回来吧……”
梁挽全身微微一震,心有不甘地看了看那昏暗不明的内室里,仿佛眼前就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等着他,以往无论如何都近不了身的聂楚容,此刻是唾手可得的猎物,是追寻了多年的一个真相,可此刻眼前拦在他面前的是受了内伤、欲拼死一搏的聂云珂,后面又是我的无奈请求。
到最后,他只深吸了一口气,神态冷肃地看了看聂云珂。
“我听他一回,我不进去抓他,就算你堂弟还清了你的恩,以后你们两不相欠!”
聂云珂道:“他本就不欠我什么,你不必扯上他。”
梁挽不与他争辩,只目光沉重地往回一步步走。
聂云珂却冷声威胁道:“出去之后……你若敢伤他分毫,不必楚容出手,我也一定会要了你的命!”
梁挽只冷哼一声:“我和你们,到底是谁在伤他?”
说完他不顾聂云珂难看的脸色,迅速奔向了我。
我有些愧疚地看了看他,他却已在面上揣了一分坚定而果决的笑,仿佛哪怕前方是即将揭破真相的刀山火海,他这一刻也只是握了握我的手,温柔道:
“走吧,我们一起走出这里,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