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炽要来了,瞿家主只能放弃杀了段延亭的念头,转身往地穴深处的传送阵跑去。然而,他的脚刚踩到传送阵上,就差点撞上凭空出现的三人——正是从阵法中脱身的李仙客等人。
其中离鸾反应最快,一见到瞿家主近在眼前,反手抽出文鹤腰间的佩剑,提剑直接刺穿瞿家主的腹部。
“啊?”
文鹤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瞿家主喷了一脸的血,一脸懵逼地看着瞿家主后退了几步,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在旁边的石壁上。
…………
“收。”
驻留原地安静守护段延亭的逐厄剑迅速飞离,落在了从黑暗中探出的白皙手掌中,紧跟着燕炽的身形也从黑暗中显现在了众人面前。
只是再出现时,燕炽的眼睛已经不复往日的镇静,唯有想将瞿家主千刀万剐的滔天杀意。
他重重闭上双眼,暂时压抑住杀意,当即来到段延亭身边,刚要半跪下来将浑身是血的段延亭抱起,没想到段延亭摇了摇头,半撑起身体向燕炽伸出了手,笑了笑道:“师兄,搭把手就可以了。”
燕炽一顿,视线隐晦地扫过他血肉模糊的胸口,又定定地看着他。
[别逞强。]
【我知道,师兄。】
燕炽无声叹了口气,半弯下腰向段延亭搭了把手,在段延亭的手触及到他的一瞬间,他才惊觉段延亭的手冰冷地吓人。所以在段延亭借着燕炽的力站直后,燕炽立刻将他的手揣进自己胸口的衣衫中,一手扶稳他,另一手则检查他现在的伤势如何。
当着众人的面,段延亭几乎被他单手抱了个满怀,因为太过突然甚至都来不及躲避。在感受到燕炽的气息包围住他时,段延亭愣了片刻,随后将带上了一点余温的手从他的衣衫中抽出,轻轻推了一下,示意他松开自己。
燕炽的力道先是紧了几分,随后还是顺着段延亭的意思松开了他,但为了让段延亭的身体快速温暖起来,他从纳戒中取出披风和一个用浅绿色绸缎包裹的手炉,让段延亭全部用上。
段延亭瞧见那手炉的样式有些眼熟,心念一转,一眨不眨地看向了燕炽:“那手炉不是当初被我带走了吗?你这里怎么还会有?”
燕炽一愣,原本眼中压抑的怒气和杀意消散了些,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没预料到他会问这样的话。
段延亭手指摸索着外面的布料,在触及到凹凸不平的位置时,他将手炉转了一圈,才发现上面被绣了一句话——“愿事事如意,岁岁无忧”。
记忆中的那个字歪歪扭扭,针脚粗糙,一看便是不善缝针的人绣的,但眼前这个却明显好看了许多。
原来…并不是同一个。
段延亭抚摸着上面的字,没将“你究竟绣了多少遍”这句话说出口,可磐世镜的存在还是暴露了他的心意。
[我也不记得绣了多少遍,但我只绣这一句话。想来如果绣别的,估计还是和原先一样丑吧?
燕炽刻意没看他,视线一直落在倒在地上粗喘气的瞿家主身上,神情严肃,仿佛刚刚那句解释并非他心中所想。
段延亭余光扫了眼他泛红的耳尖,无声笑了笑,没有再提这件事,转而提到了当前的正事:“那我们现在问问瞿家主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吧?”
燕炽见他不再多说什么,原本紧绷的神情也放松了许多,颔首道:“好,你的身体还有什么不适就与我说,千万不要逞强。”
…………
离鸾一直蠢蠢欲动想把瞿家主立刻杀了,也幸亏文鹤和李仙客在旁劝说等事情问完了再杀,她才勉强压抑住了杀意。
瞿家主知道自己逃不掉了,靠坐在石壁旁,视线扫过面前的所有人,最后定格在了段延亭身上,声音嘶哑道:“你们既然有什么想问的就赶紧问吧,在这里硬拖着有什么意思?”
李仙客走近了些:“问了你就能如实回答?”
瞿家主瞥了他一眼,表情抗拒地闭上了眼睛:“我只回答段延亭的问题。”
李仙客气笑了:“人都快死了,问个话还挑三拣四?”
谁知瞿家主答道:“段延亭好歹会照看昔年,你与他又没有过多的交际,于我又并非有好处,我为何非得理会你的问题?”
李仙客:“……”
他刚要偏过头问段延亭身体是否吃得消时,就听见他那位对外向来光风霁月的大师兄不冷不热道:“不说也没什么,我用搜魂术也一样能看到。”
李仙客有些愕然地看着他,就连文鹤也神色意外地挑了挑眉。
燕炽已经不打算维持所谓的人设了,毕竟一直这样他也很累,会表现出最真实的自我本就是迟早的事。他虽非阴暗狡诈之人,但也并非像他们想得那么光风霁月、正义凛然。
“等等!你们问的问题我说就是了!”瞿家主没料到燕炽居然这般不忌手段,他可不想被人搜魂,那与赤身裸体站于旁人面前有何差别?
燕炽:“那第一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瞿家主看向段延亭:“答案我早就透露给段延亭了,他知道我将他引来这里想做什么,不是吗?”
段延亭点头,讲明瞿家主想要让他成为天道继承者,治好他儿子的事。
“那不提你的目的,魏琼让你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燕炽拿出装着阿磐妖丹的小匣子:“他可是为了这个?”
“不错。”瞿家主补充道:“他还说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让你们都留在这个世界,永远无法回去。”
瞿家主显然和魏琼不是一条心,死了也要给他添堵,所以毫无保留地把他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了众人。
瞿家主很早就知道换取他人灵根,并不能让瞿昔年的情况好转,所以他在无意间遇到了傀儡师魏如黛之后,就通过她与魏琼搭上了关系。他们本不愿意与瞿家主合作,因为至少瞿家主那时明面上没有任何问题,万一反水了该怎么办?
所以此时就需要一个投名状,或者说是一个把柄。而思及瞿家主一直以来所做的一切,这个把柄自然不言而喻——那便是被满城献祭的赤枫城。
“铮——”
尖锐的剑鸣声突然响起,众人将目光落在了离鸾和文鹤之间——离鸾听到瞿家主刚才这话,又想抽剑捅他一刀,而文鹤显然吸取了刚才的教训,一听到涉及赤枫城的话立马按紧了剑柄,防止离鸾又起了动他佩剑的心思。
所以两方心思下来的结果就是长剑被抽出了一半。离鸾眼中已经含泪,她不甘心地又将剑抽了一下,却发现文鹤虽然没有直接说拒绝,但他并未松开剑柄,而是无声地注视着她。
在众人的目光下,离鸾松开了剑柄,长长呼出一口气,最终道:“你们问完了我再进来。”
大概是怕自己在场,迟早会控制不住杀了瞿家主,她冷着脸抱胸离开,在文鹤担忧的目光下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赤枫城的细节不必多讲,众人一清二楚,所以瞿家主只是稍稍带过,就继续讲了下去。
如今可知魏琼目的有两个,一个是要复活阿磐,另一个是成为下一任天道继承者。
段延亭皱眉:“他一身魔气,天道不会允许他这样做的。”
“所以,他想让天道再次崩坏?”燕炽已经拥有了第一周目的记忆,自然不会像之前那样对于魏琼的目的和意图毫不知情。可燕炽一时间想不到魏琼打算用什么样的方法让天道彻底崩坏?
在众人都在默不作声地思索时,段延亭突然开口:“天道意识的力量事关天地灵气运转。”
如果说燕炽是如今最能才想到魏琼会做什么的人,那么段延亭就是最了解天道意识的人。
“你们可还记得来这里之前,瞿家主试图将一截指骨丢进灵脉中?”
“不错。”李仙客赞成道:“那指骨上的魔气极盛,若造成灵脉污染,不仅会造成那片土地的灵气枯竭,更会让魔气顺着灵脉弥漫,影响那片土地的人或物——”
他顿住了,震惊地瞪大双眼:“我们本以为魏琼是打算杀人设阵,完全没想到他的目的是冲着天道意识,他难道打算污染这世间所有的灵脉吗?这怎么可能,灵脉是有自我修复的能力的……”
“那你可想得太简单了。”瞿家主咧嘴大笑了出来:“只是纯粹的魔气也就罢了,可你以为这么简单吗?魏琼是个疯子,他现在的身体就是魏如黛给他做的。至于真正的身体,早就被他全部炼制成邪物,并提取了生魂和怨气灌注其中,只要他不死,那丢进灵脉的指骨就会不断污染灵脉,直至灵脉失去自我净化的能力为止。”
当天地间运转的灵气全数枯竭时,天道意识自然也就走向了末端。没了天道意识的干预,魏琼只要再修炼一段时间,他就能复活魏琼。
所以魏琼实际上根本没打算成为天道继承人,而是抹杀天道意识,成为最强的存在?!
段延亭心中震撼之余,也从中领悟到了瞿家主说这话的另一层含义:“你与魏琼离心的原因,恐怕就是因为魏琼已经靠不住了,日后只怕根本不会理会你想要救瞿昔年的请求?”
瞿家主坏事做尽,更与他有血海深仇,居然最后会因为相信他不是轻易迁怒他人的性子,反而选择和他合作?未免太可笑了!
瞿家主默认了答案,只是换了个问题:“段延亭,你可认我儿曾是你的朋友。”
段延亭没有回答他,只是眼神稍显复杂了些。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了句,而后忽然眼神微凝,五指成爪,从身体里生剖出了一样东西。在生剖那样东西的时候,他额头的青筋暴起,豆大的汗随着他的动作流下,不知是不是众人的错觉,在他做这动作的时候似乎都苍老了许多。
瞿家主巍巍颤颤地将血淋淋的手伸到众人面前,将手心摊开,暴露出其中的东西来——那是灵根,一个不属于他的灵根。
燕炽下意识看了眼段延亭,恰好看到段延亭眼中一闪而过的沉痛。他知道,这灵根是属于段延亭这一世的生身母亲的,所以哪怕段延亭并没有关于这一世生身母亲的任何记忆,看到这一幕也不免愤恨痛苦。
燕炽先段延亭一步将那灵根从瞿家主手中拿走,然后用干净的布帕包裹着放到了段延亭的手中。
灵根上的血还带着刚剥离下来的温度,并且无时无刻都在渗透着布帕,直接浸润到段延亭的手心。他不敢想,这灵根当初从他母亲那里生生剥离的时候,是否血也是这样热,这样刺眼。
这头的瞿家主视线紧锁他手中的灵根,低声哀求道:“我知道我活不成了,也知道我真的很厚颜无耻……能否请求你,看在你和我儿曾是朋友的份上,将这个灵根放在他的身上,让他好歹能再多活几天?”
段延亭拿着灵根半蹲在地上,与形容狼狈的瞿家主四目相对,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这灵根是从我母亲身体里生生挖出来的吧?”
瞿家主愣住了,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有些心虚地将视线偏移开来,故作镇定地转移话题:“我承认我有愧于你,但昔年这孩子与你甚是交好,当初为了帮你们,甚至不惜忤逆我……”
段延亭定定地看着他片刻,突然低头嗤笑了一声,在他惊诧不解的目光下终于开口:“我不会救瞿昔年的。”
瞿家主的目光由惊诧转为了隐含恼怒:“你竟要对他这么狠心?”
“不是我对他狠心。”段延亭望着瞿家主,露出了半带讥讽半带悲哀的笑容:“他早就用不上这些了。”
“你……”瞿家主脸色灰白了几分,并不敢相信自己从他话中领悟的意思,只是下意识想要伸手抓住段延亭的手,然而手刚伸到一半,一把剑就直接横在他面前。瞿家主顺着那剑的往上看,恰好看见燕炽警告的目光,只得将手收回,急切道:“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昔年怎么了?你为什么说他用不上了?”
段延亭没有理会他,慢慢直起身,手中掐着复杂的法诀,然后退后一步道:“都退后。”
瞿家主见段延亭做出这样的举动,一时顾不及燕炽横向他的剑,直接徒手抓着剑刃,踉跄着往段延亭的方向靠近:“你回来!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昔年他到底怎么了?”
段延亭不为所动,只是低声说了句:“落。”
天雷自瞿家主的头顶陡然降下,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了其中,伴随雷电霹雳之声的,还有瞿家主尖锐可怖的惨叫声。
瞿家主虽然挖掉了灵根,但他的躯体好歹是经过灵力淬炼过的,本该刀火不侵,可在这天雷下就像是裂开的土块,轻轻一碰便碎了。在众人的目光下,瞿家主身上的皮肉先是一点点的融化,皮肉融化后便是血红的肌肉,再然后就是森森白骨。
在轰鸣的雷光中,一道血肉模糊的躯体隐隐显出轮廓来——正是被困其中的瞿家主,他脸上的皮肉几乎快要看不见了,只剩下半点皮肉勉强挂在骨头上,还算完整的双眼透露着怨恨:“昔年到底如何!回答我!!!”
李仙客和文鹤都被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天雷这么厉害,问道:“段师弟,这是什么法术?为何这么强?”
段延亭:“是瞿家主自作孽不可活。”
这个天雷的强度并不是由段延亭决定的。他只将天雷引来,而这天雷究竟有多重,最终取决于瞿家主造成了多少杀孽,祸害了多少生灵。
天雷本可以直接将瞿家主扼杀,却选择这样慢慢折磨——看到瞿家主这样凄惨,段延亭并不高兴,因为天道本身选择这样做,就说明死瞿家主手下的人远比他现在痛苦得多。
见瞿家主在这样的情况下仍念着瞿昔年,段延亭顾惜和瞿昔年的情分,最终开口道:“他究竟怎么样,还要我明说吗?”
瞿家主不是不懂,但他就是不愿意相信,双目赤红地死死盯着段延亭:“对,我要你亲口告诉我真相。”
“瞿昔年死了。”段延亭断了他最后那点妄想:“在你来到这里之前。”
瞿家主像是打散了胸口那最后一股气,陡然跌落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哆嗦着抬起露出半截白骨的手挡住自己的脸,得到段延亭的答复后再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他既不哀嚎,也不哭泣,只是犹如死了一般将身子蜷缩成了一团。直至他的躯壳被慑人的雷电彻底消磨干净,只剩下一点残存的魂体。
没想到瞿家主这样的人也会因为儿子的死这般痛苦,可他在杀死其他人的时候,是否想过那些人的家人也会如他这般痛苦?
瞿家主如今这般也算是自食其果,只是苦了瞿昔年了。
…………
“文鹤师兄。”段延亭望着那抹残魂,轻声道:“去叫离鸾吧,我这里已经结束了,让她久等了。”
不多时离鸾便被文鹤领了回来,段延亭看向离鸾,轻声道:“我的仇已经报完了,现在这残魂交给你,也算给赤枫城全城百姓一个交代。”
说完这话,段延亭示意燕炽还有其他人跟着他一起出去,给离鸾一个人处理瞿家主残魂的空间,免得让她不自在。
“多谢。”
离鸾冲他感激地点了点头,由于地穴的通道狭窄,所以在他们反向而行的时候,离鸾恰好紧贴着段延亭擦肩而过。
“噗嗤——”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到无论是段延亭还是燕炽都没能察觉到异样。他们都以为事情已经尘埃落定,谁也没有料到在最后竟还藏着最大的杀机。
血肉穿透的声音犹如被人刻意放大了几倍,清晰地传到了几人的耳中。零星的血迹飞溅到了离鸾和燕炽的脸上,只是“离鸾”则是双眼含情地满足一笑,而燕炽则是一脸难以置信,下一秒化作满脸狠戾,冲着离鸾抬起了手。
“嗡——”
段延亭瞳孔微缩,发不出半点声音,余光隐约看见剑光一闪,“离鸾”的心口被逐厄剑刺穿,身体更因为惯性被直接甩在了墙上。
方才被瞿家主刺进地钉的伤口再次被人捅穿,但比起突如其来的疼痛,段延亭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因为他能清晰感受到有什么邪性的东西顺着伤口盘踞在了他的灵根处,像带刺的荆棘刺得他心口抽疼,并且一点点吞噬他的灵气。
他低下头,才发现扎进胸口的是原先瞿家主手中的断箭,那股邪性的气息正是断箭上的魔气。
燕炽在将魏如黛钉在墙上后,就第一时间封住段延亭身上几处大穴,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到段延亭身体中,截住那股魔气的躁动,让段延亭的经脉不至于立刻被魔气侵蚀。
魔气被燕炽的灵力一点点撕碎,试图拼命反击,作为两股力量战场的段延亭自然不好受,顿时疼得冷汗簌簌。
燕炽看在眼里,虽然很心疼,但现在不是他心软的时候。于是他抬手捂住了段延亭的眼睛,哑着声音说了句“抱歉,我会尽快的”,随即加大了输入灵力的力道。
灵力愈发霸道,以极快的速度将那些魔气撕碎,然而燕炽还是低估了魔气的狡猾程度。几乎在燕炽差点以为快要成功的时候,魔气钻回了段延亭的灵根中,并死死攀附在上面,大有一副“你若是不怕毁掉灵根,就把我毁掉”的架势。
燕炽无法,只能暂时停手,松开了捂着段延亭的眼睛。
然而段延亭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不是看燕炽,而是用力攥紧掌心,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意识,看着“离鸾”脸上不属于她的古怪笑容,一字一句恨声道:“魏如黛,你为何会在这里?”
魏如黛娇俏地笑了出来,大概是因为用的依旧是傀儡身,所以丝毫没感觉到疼痛,颇为嚣张地说:“主上不是说了吗,只要你遇到一个叫‘段延亭’的人,就要把他立刻杀了。”
“你忘了,孟·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