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郁昙第106次拨打于洲的手机号码。
他心中并没有太多恐慌的情绪,反倒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整个人都醉醺醺的,走路都在打晃。
郁双德和唐玉沉默地看着他,郁昙坐在沙发上,抬头对他们说道:“是不是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我们先吃饭吧,我回楼上换一件衣裳,这件衣服太紧了,勒的我喘不过气来。”
他收起手机走上楼梯,回到房间了换了一套更加宽松的米白色居家服,他拽了拽领子,走到楼梯旁。
郁昙的眼神微微有些涣散,他明显心不在焉,以至于迈出去脚踏空了,从别墅的旋转楼梯上滚了下来。
别墅里的唐玉发出一声尖叫。
*
一阵地动山摇之后,于洲和孟复用来躲避的桌子上面砸下了一根横梁。
桌子是那种非常结实的银灰色金属卓,足足有3米长2米宽,于洲和孟复的一帮朋友们都躲在这张金属桌子下面。
任他地动山摇,金属桌一直岿然不动,给了于洲相当强烈的安全感。
孟复的农家乐刚开业就遭到了这种毁灭性的打击,怕是赔的底裤都不剩了。
于洲抱着一条桌腿保持身体平衡,心中暗暗感叹世事无常。
第一波地震来的最猛烈,剩下的都是地震的余波,于洲他们在桌子下面躲了半个小时,等震感彻底消失后,一行人才战战兢兢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
于洲掏出手机,山里的信号本来就不怎么样,地震之后信号更是完全消失,于洲把手机装在兜里,看着一地狼藉的农家乐。
农家乐的屋顶已经全都塌了下来,于洲十分惋惜地看了两眼,突然发现屋顶的材料有点奇怪。
他蹲下来仔细观察,发现屋顶居然是用防水的纸壳板做成的。
再一看砸在金属桌上的横梁,那么大的一根横梁,于洲一只手就能轻松拎起来,他瞪大眼睛看了看,发现横梁居然也是纸壳板做的,而且还是空心的!
他一脸疑惑地看着孟复:“孟哥,你这农家乐......”
孟复擦着脑门上的汗,“为了环保嘛,用的都是轻型环保材料。”
于洲看了看金属桌,觉得这可能是农家乐里面唯一一个实心的东西。
手机依旧没有信号,下山的小路被堵死,众人只好回到了农家乐里面,在一地的纸壳板中坐下。
下山的路被山石堵死,手机又没信号,于洲和孟复的一帮兄弟虽然身手好,可是缺乏装备,又怕还有余震,谁也不敢轻易下山。
一行人捡了几个完好的纸壳板搭建了一个遮风挡雨的简陋帐篷,互相依偎着取暖,于洲身上披着外套,有些心焦地看着手机。
还是没有信号。
除了等待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
郁昙摔破了脑袋,倒在地上昏迷不醒,郁双德和唐玉叫了救护车,一路前往医院。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郁昙轻度脑震荡,额头被楼梯划出了一道3厘米长的口子,已经找美容科的医生用美容线缝补好了。
人倒是没啥大事,就是一直昏迷着。
郁双德和唐玉在病房里守着,脸色十分憔悴。
郁昙并没有完全失去对外界的感知,他能听见身边人的说话声以及医院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这些声音带着遥远的回音,如同水面上的涟漪一般在脑中蔓延开来。
眼皮似乎灌了铅,变得沉重无比,他尝试了很多次都没能睁开眼睛,之后放弃了挣扎,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
强烈的眩晕感像不断摇晃的囚笼,将他死死地禁锢在里面,郁昙急促地喘息着,身体不由自主地震颤着,他能够感觉到有人按住了他的身体,一管冰凉的液体从他的手臂注射进来,在他的血管中顺着血液游走全身。
他迷迷糊糊的,依稀听到有人在说:“一针镇定剂不够,他有抗性。”
又是一管冰凉的液体注射到他的身体里,郁昙不断颤抖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开始平缓。
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在药物作用下产生的松弛和放松的快乐感觉。
灵魂变得轻飘飘的,好像在云朵上飞,内心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郁双德和唐玉坐在床前,看着郁昙在药物的作用下恢复平静陷入沉睡。
两人松了一口气,握在一起的手已经冷汗涔涔,夫妻俩相互依偎在一起,唐玉趴在郁双德的肩膀上,的忍不住痛哭失声。
他们联系不上于洲,现在郁昙又昏过去了,两人心力交瘁,神色疲惫不堪。
晚上下起了大雨,尽管关了窗子,雨滴拍打在窗户上发出的声音依旧很刺耳。
雨声入梦,混混沉沉的郁昙又梦到了很多年之前的那个雨夜。
那一年他9岁,于洲15岁。
15岁的于洲已经脱胎换骨,再也不是刚来郁家时那个黝黑干瘦的乡下小子。
于洲是一个话很少的人,这样沉闷的性格注定他没什么朋友,所以在来到郁家的这三年里,只有一个园艺师的儿子和于洲成为了朋友。
其实于洲在学校并不受欢迎,一个男性在青少年时期长得太出色,必定会受到许多女孩的喜爱,也注定会受到许多同龄男孩的嫉恨。
把这些讨厌于洲的男孩组织在一起非常容易,煽风点火,略微挑唆,这群人就势必要给于洲一个教训。
于洲不是一个好惹的人,可是园艺师的儿子很单纯,郁昙只是让人告诉他山上有一种从来没见过的植物,园艺师的儿子就兴冲冲地和他们上了山。
每个人都有弱点,于洲得到消息后果然急匆匆地上了山,生怕这些人伤害园艺师的儿子。
于洲来到山顶上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山上正好下起了暴雨,郁昙记得9岁的自己把于洲骗到了崖边。
“你的朋友就在这里。”
于洲脸上憎暴怒阴沉的神色他已经记不清了,他记得于洲站在崖边往下看,他狠狠地推了于洲一下。
他的手刚刚挨上于洲的后背,于洲就猛地侧开了身体,猛地把他往前一推,而他因为惯性,又因为雨夜路滑,再加上于洲那一推,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滑了悬崖。
万幸的是,悬崖边长着一颗小树。
郁昙已经忘了那是什么树了,只记得那棵树很小,扎根在岩石后面的树干也就比他的手腕粗一点点。
他挂在了那颗树上,暴雨打在他身上,他顺着小树使劲往上爬。
暴雨倾盆,大雨和黑夜模糊了于洲脸上的神色,郁昙记得于洲当时穿着一件黑白色的西装,缠着绷带的手掌垂在裤腿边,微微低下头看着他。
郁昙想起来了,他前几天偷偷往于洲的拳击手套里放了很多锋利的刀片。
于洲就是这样的性格,就算被欺负,也不会告诉他的父母。
于洲向来是一个很能隐忍的人。
郁昙满不在乎地往上爬,他的手刚刚扒到崖边,站在雨中的于洲微微往前走了一步,抬脚踩住了他的手,把他的手狠狠踢了下去。
从来没有想过于洲会反抗,他有点慌了。
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郁昙的心头,他扒着那颗小树,一次次的往上爬。
他用出了全部的力气,指尖深深地嵌进岩石和泥土中,因为太过用力,十个指甲全部外翻,手指头血淋淋的,郁昙却感受不到疼,只想尽快爬到山崖上。
他的手一次又一次扒在了山崖上,于洲一次又一次的把他的手狠狠地踩下去。
冰冷的雨水敲打着郁昙的身体,身体的力气在寒冷的暴雨中消耗殆尽。
郁昙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绝望的滋味。
他大声地哭喊起来,扒着小树向于洲求救,在他终于力竭快要掉下去的时候,于洲突然蹲下来看了他一会,又伸手把他拉了上来。
“我不该救你。”
他趴在于洲肩膀上,于洲背着他往山下走,他已经被吓的失禁了,趴在于洲肩膀上小声啜泣,血肉模糊的手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搂着于洲的脖子不肯松开,生怕于洲把他丢掉。
“我唯一的朋友被你害死了,你这样的人,就该死。”
郁昙因为过度惊恐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趴在于洲的肩膀上拼命摇头。
“我为什么要救你。”于洲的声音越来越低,他踩着崎岖的山路往下走,似乎是想找个能躲雨的地方。
雨越下越大,郁昙趴在于洲肩膀上,浑浑噩噩地看着地上的小水洼,突然间,于洲身形一晃,眼前顿时天旋地转,两个人从山坡上一起滚了下去。
郁昙在医院里醒过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于洲了。
他曾悄悄问过别人于洲在哪,这些人只会摇头,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能感受到家人对他的忌惮和恐惧,以及别墅里的那些佣人隐隐约约对他投来的异样的目光。
他们的眼神好像是看见了一只丑陋可怕的怪物。
郁昙这时候终于明白做坏事是要付出代价的。
后来他被郁双德送出国了,一边读书一边进行行为干预和心理辅导。
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和正常小孩不一样,他很有病,而且天生就很坏。
他刚去国外的时候很不适应那里的环境,妈妈就会买很多玩偶给他。
他从来不珍惜那些玩偶,随意摔打丢弃。
唐玉对他说:“对玩偶可以这样,对人不能这样,因为玩偶没有灵魂,不知道痛。”
那时候的郁昙,觉得人和玩偶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现在他终于知道,于洲只有一个,没了就是没了,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于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