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炉上的小锅发出咕噜噜的沸腾声响,傅天河将锅取下,小心把水倒进随身携带的瓶子,交给陈词。
陈词双手抱着瓶子,热意隔着塑料忠实地传进他掌心,迅速顺着手臂蔓延向全身。
烤着火的身体很快就暖和过来。
他们湿透的衣服被拧干了雨水,挂在火上烘干。
傅天河的内裤终于干的差不多了,他默不作声地爬起来,跑到僻静的角落,把它重新穿上。
终于不用再真空,傅天河送了口气,红着脸回到火堆旁。
外面传来忙碌的声响,营地的众人稍微缓过些,正在抓紧时间收拾东西。
等这场雨彻底结束,营地就能恢复原状了。
门被敲响,傅天河高声喊道:“进。”
拉尔带着火柴棒进来,他已经从女孩口中得知前天晚上的意外,是她拜托傅天河和陈词营救众人的。
火柴棒擦过头发,换上了干燥的衣服,她抱着两床被子,铺在房间角落干净的地方。
“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了,两位恩人今晚就在这里歇息吧,我们习惯了不用床,都是铺了被子睡在地上,希望不要嫌弃。”
傅天河:“没事,我们之前露营也都用睡袋,差不多就行。”
拉尔坐到两人旁边,他身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殆尽,露出狰狞的伤口,身受重伤又在雨中徒步前行四个小时,身体再好的人都有点吃不消。
“你别再忙了。”陈词声音很轻,“断掉的肋骨如果不好好治疗,刺进肺里会死的。”
“多谢恩人关心,等明天天晴了,我就去找医生。”
傅天河对拾荒者们的生活挺好奇,问:“到辰砂主体吗?”
拉尔:“嗯,我们平时有什么事,还是会去CPU侧室的医院看病,营地有一辆车,开车过去也不会很久。”
大家一起生活,采购物资共同使用珍惜资源,远比一个人游荡好过得多,严格来说,这就是四十一个人的家,拉尔担任他们的大家长。
四人就这样聊起天来,准确的说是傅天河跟拉尔在聊,陈词和火柴棒安静坐在一边,默默听着。
营地大多数人都受了伤,傅天河不免有些担心:“我们这样帮你们,等走了之后,莫姆营地的人应该会再来找麻烦吧。”
“要不是卑鄙偷袭,莫姆根本不可能得逞。”拉尔摆摆手,道,“遗弃郊区一共七个营地,彼此之间经常发生小摩擦,但都不严重,至于仇恨就更说不上了,毕竟大家各过各的也没到太困难的程度,根本没人想过会有谁发动针对其他营地的袭击。”
“莫姆趁我们白天出去干活只有几个人留守,带着所有人过来,之后又在我们傍晚回家的时候逐个击破,才能得手,如果正大光明地搞对拼,还不一定谁死谁活。”
“发生这样的事我们肯定会更加警惕,以后多留些人在营地,如果遇见类似的状况,不再手软,直接射杀。”
陈词抓住了重点:“你们有枪吗?子弹是从哪儿买的?”
拉尔如实道:“在CPU侧室有一个相当隐蔽的作坊,专门卖军火给我们这些拾荒者,如果恩人需要,我可以把他介绍给您。”
陈词:“好,我正需要这些。”
这下子弹有了着落,看得出陈词很满意。
应该就不用他去绞尽脑汁造子弹了?傅天河松了口气,不知道这个作坊能不能做飞行器。
傅天河想到自己手中还有将近九十颗机械核心:“对了,机械核心你们平时都怎么处理?卖到生产车间吗?”
拉尔:“嗯,这玩意儿的收购价还挺高的,比直接卖金属值钱的多。”
傅天河:“生产车间用这个做什么?”
拉尔:“我也不太清楚,但好像听收购人偶然说过一嘴,什么……聚合体?前聚体?”
陈词:“是嵌合体吗?”
拉尔:“对对,就是叫这个名。”
“嵌合体?”傅天河愣了下,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千百年来,人类为了对付海洋中的原初生物,想了无数法子。
嵌合体就是其中之一。
古往今来,人类从自然界获得许多灵感,通过研究各种生物的活动原理,发明了无数仿生设备。
而嵌合体,是模仿噬菌体制作的。
噬菌体能够吸附在细菌外壳上,穿刺外壳,通过尾部,将遗传物质注入细菌。
之后噬菌体的遗传物质会借助细菌内的物质进行自我复制和合成,等子代繁衍到一定数量,细菌就被它们从内部裂解,新的噬菌体呈几何倍地释放出来,寻找下一个目标。
嵌合体也是一样。
它们进入原初生物体内,通过一系列相当奇妙的原理干扰机械部件的运行,并催动新的嵌合体形成。
之前傅天河看过很多相关资料,却完全无法理解技术的核心原理,原初生物怎么会心甘情愿让嵌合体进入体内呢?
听拉尔这样一说,他才恍然大悟。
因为嵌合体是用机械核心改造的。
原初生物之间存在着非常复杂的食物链,它们彼此猎杀,吞噬,寻得自身“进化”。
机械核心对它们来说散发着致命诱惑,原初生物迫不及待地将其吞吃,根本想不到核心早已被人类改造,将把它们从内部破坏,彻底瓦解。
每一个嵌合体的造价之昂贵,傅天河都不敢想象,这玩意儿由军部和研究所联合制作,根本不对民间开放。
作为嵌合体的原材料,机械核心的珍贵程度不言而喻,正常情况下,核心的价值起码要比现在的出售价格翻上几番。
生产车间的人就仗着拾荒者们不懂,用了最低的价格收购。
傅天河心里有了大概想法,也许他也能往这方面稍微研究一下。
直到拉尔的妻子喊他去忙,逐渐深入的交谈才被迫终止。
聊的很多东西火柴棒都不懂,她在旁边听得昏昏欲睡,拉尔走后也不再多待——还是让两位恩人好好休息吧,他们制服了莫姆营地,肯定很累。
房间重新安静了下来。
火还在烧着,陈词的身体已经差不多暖和过来,头发也快干了。
他放下一直以来抱在怀里暖手的水瓶,掌心烫热。
只剩下双脚。
陈词的脚在湿鞋子里泡了好久,脚趾都发白起皱,从足底一直凉到膝盖,如今他脱掉鞋袜,将脚凑近火炉,想要取暖。
地上还是蛮脏的,有不少沙土灰尘,陈词不想直接踩在上面,就将脚微微抬起,这是个别扭又累人的姿势。
傅天河见状,直接伸手,将陈词的一双脚捞过来。
陈词:“诶?”
陈词两条腿被抬起,重心后移,身子自然地向仰倒,赶忙用手臂撑住,他微微扬着头,有些疑惑地看傅天河。
傅天河隔着裤子托住他小腿,直接将少年冷冰冰的脚放进自己怀里。
“这样暖得快,还舒服。”傅天河小心注意着,没有和陈词产生可能会让他不舒服的皮肤接触,至始至终都隔着一层衣服。
陈词:……
过了几秒,傅天河感觉到陈词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少年收回撑在身后的双臂,调整好重心,重新坐稳,他没有挣扎,双脚轻轻踩在傅天河身上。
白净细嫩的,仿佛之前都没怎么走过路的足。
傅天河将陈词的脚贴在自己腹部,那是一个人身上最暖和最柔软的地方。
确实很凉,隔着衣服傅天河都觉得冰肚皮。
傅天河忍不住想起两人的初遇,那时候九月像一只小刺猬,就连把手放在他掌心都得垫一张纸。
现在已经愿意在摩托车后座上搂住他的腰,让他把双脚抱在怀里暖热了。
“小时候我妈妈也是这样给我暖脚的。”傅天河突然道。
陈词头一次听到傅天河说起母亲。
他想到傅天河送他的那本工程学教材,扉页上写着赠语,笔记娟秀整洁,那时候陈词就猜测,有可能是傅天河的母亲或姐妹之类的家人。
那段赠语在告诉傅天河,无论何时都要对未来抱有希望,用词却有些奇怪。
由此,陈词多问了句:“你没和她住在一起吗?”
傅天河语调轻松:“她去旅行啦,我现在来到辰砂,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她。”
这样么?
陈词在旅店前台的偶然一瞥,看到傅天河的户籍在信标三水。
陈词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有母亲,也不曾有关于父亲的记忆,父母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概念。
关于家人的话题就此结束。
肢端从来都是最难主动暖和起来的,被傅天河抱在怀里,陈词有些麻木的双脚迅速恢复知觉。
雨还在不停地下,可他已经全身都温暖起来了。
陈词盯着跃动的火苗,忍不住想,如果他最开始选择独自出行,遇见雨天,是不是只能自己蹲坐在墙角蜷缩着,等身体主动暖过来?
怪不得姜岱和陈念都让他一定要找个伴再出门。
虽然陈词早就习惯了孤独,仍不得不承认,有人陪伴确实是好的。
暖意从脚底顺着小腿蔓延到膝盖,那种冷而麻木的僵硬消失不见,陈词轻轻蹬了傅天河一下,示意他可以了。
“暖和了吗?”
“嗯。”
陈词的脚踩在傅天河肚子上,能够清晰感觉到他说话时腰腹也在用力,带起震动和紧绷感。
傅天河这才把陈词的双脚放开。
陈词在摩托车后座上就开始困倦,如今处在安稳的室内,更是睁不开眼。
“去休息吧。”傅天河轻声道,“正好我们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要做,只用等雨停。”
火柴棒已经为他们铺好了被子,一半垫在身下当床,一半盖在身上,正好能睡。
这玩意儿和睡袋没什么区别,陈词当然不挑,他钻进被子里,傅天河将火稍微调小,也躺在了陈词旁边。
陈词没想着会在外面过夜,也就把耳塞和眼罩都留在了旅店。
他闭上眼,天光昏暗,但仍从门窗的缝隙透出,照在薄薄的眼皮上。
外面更是风雨不断,休息过来的众人正重新整理营地,建筑隔音不好,陈词专心一点,甚至能听清他们对话的全部内容。
就算铺了一层被子,直接睡在地上也仍然很硬。
不够温暖,不够黑暗,也不够安静,陈词还没见过哪个住所能比他在白塔的卧室更加舒适,但无论再好,他也已经厌倦了。
如今就算要吃点苦,被吵得难以入睡,他都甘之如饴。
“睡不着吗?是不是有点吵?”过了一会儿,傅天河轻声道。
“还好。”陈词闭着双眼。
“先凑合一天吧,等雨停了咱就能回去。”明知道这些事九月肯定都懂,傅天河也忍不住出声安慰。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是一遍又一遍重复那些他心知肚明的话语,确实有用,自己明白和别人真真切切地告诉你,是完全两码事。
很多时候人就是需要那么一句来自旁人的安慰。
之前陈词也想过自己对声音那么敏感,等婚后同沙弗莱睡在一张床上,会不会整夜整夜的失眠。
就算沙弗莱睡相再好,再不打鼾,一个大活人待在他旁边,肯定会有呼吸或者翻身的响动。
他总不能让沙弗莱憋着气儿。
不过等度过最开始的那段时期,他们两个就可以分房睡了。
而现在,陈词意识到自己是可以在旁边有别人的情况下安然睡着的,虽然那个人算不上绝对安静,注意克制着动作幅度,也仍会有细微声响。
唔,还有不自觉飘散出的信息素味道,琥珀木香。
这是许多香水会用的香调,但又和陈词闻到过的有些微不同,总让他想起午后茂盛的森林,阳光从树叶缝隙中穿过,投出一道道琥珀色的温暖光柱。
森林下着雨。
陈词漫无边际地想着,就感觉有一个东西轻轻搭在了自己眼睛上。
遮住了所有光线,让世界归于黑暗。
淡淡的信息素味道告诉他,那是傅天河刚烤干的衬衣。
也许是真的困极了,就在这样并不理想的睡眠环境中,陈词意识再一次昏沉下去。